卫斯理咖啡店在人民路上已经开了三四年了，吴邪每个礼拜天的下午都会去那坐上一时半刻，然后去街上随便逛逛，当然总是一个人。自从他当上宣传部长的秘书之后，他就搬进了市政府给机要人员提供的公寓里了，隔壁住着绥靖部队军官的太太，对门就是特工总部的人。所以他不爱待在家里，哪怕上了街总是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家祖上原来是清末的二品文官，几代人都是认字读书的，宣统帝退位之后家里开始经商，因为早年跟着搞过洋务，所以做西药的进出口，家业倒是不小，但父母还是让他读书。小时候上过几年洋学堂，后来去了军校，早年间确实经历过一些波折，民国二十九年之后家里人安排他去上海这边当个宣传部长的秘书，美其名曰“一个闲职”，活儿也确实轻松，印一些亲日的传单，编一些共荣的口号，偶尔跟着部长去和几大报社吃吃饭跳跳舞。

就是走在路上有可能会被人骂上两句。毕竟宣传部没枪没炮的，很好的出气筒子。

今天相较于往日有些许不同，他在西点屋买了两盒曲奇，刚在咖啡店里坐下没多久，就来了一个人坐在他的对面，那人相当高，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拿着当天的《申报》。吴邪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这里不拼桌。”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看上去不像个好人，说道：“吴秘书，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眼镜店的小齐啊。”

吴邪皱着眉头回忆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到自己认识什么眼镜店的人，刚想说你是不是认错了人，对方就把《申报》递到他面前。“你方才让我帮忙带份报纸的，忘啦？”

突如其来的警觉让吴邪没有打开那份报纸，他左右看了看，确保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然后装作轻松的样子笑着问他：“这该不会是什么图穷匕见的剧情吧？”

“小齐”笑了笑，招呼侍者点了一杯手冲咖啡，然后对吴邪说：“你没见过我，我可见过你，你还记得民国十六年，‘那天’挡在你前面的那个小孩吗？嗯，那是我学生。”

吴邪背上的汗毛一下就炸开来了，连被子里的咖啡都跟着晃动了一下，那人赶紧伸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说：“我正式的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黑眼镜，这是一个代号，真实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这是为你好，我以前是在春晖中学当老师的，‘四一二’之后我就离开上海了。我这次回来，专程来见你的。”

吴邪平稳了一下情绪，强装镇定说道：“我知道你们的做法，但你找错人了，我就是个写文书的，而且，我们家很快就要去美国了。”

黑眼镜仿佛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他偏着头问吴邪：“我没有听错吧，你说的是‘你们’？”

吴邪警惕地看着他。

“这世上知道你身份的，又不止我一个，不过是因为你家里人的关系，人家既往不咎罢了，你以为去美国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说穿了，就算你的家人能走，你也走不掉。”

“那也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我不需要跟你讨论美国怎么去。”吴邪冷冷地说。

“你不应该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你在黄埔那会儿不是还争着当排长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吴邪被触到了要害，音量都高了上去，黑眼镜无视了周围递过来的疑惑目光，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申报》，说：“打开看看。”

“我拒绝。”

黑眼镜又笑了，他总是在笑，他对吴邪说：“看看，要不了你的命，不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曾经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应该知道我不会是什么妖怪。这样吧，我来替你做选择，如果你可以顺利去美国，那么今天你就当没见过我，如果去不了，我还是建议你打开看一看，这不会比你待在伪政府里，周围都住着特务汉奸的生活更糟糕的。”

说完黑瞎子就喝掉了自己那杯咖啡，然后起身走出了咖啡店。

《申报》还依然放在桌子上。

也许打开之后会看见一张写着内容的纸，也许会看见被人用笔圈出来的各种字符，但吴邪没有容许自己多想，他几乎是本能的反应，直接把报纸撕碎了，扔进卡座下面的垃圾桶里。
虽然他知道自己其实去不了美国的。

差不多二十年前，吴邪还在洋人办的男校里学物理化学，老师隔三差五就抓他们有没有看那些进步杂志，他们就把杂志夹在《金瓶梅》绣像本里，查寝的时候被发现了老师一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但隔壁的市立中学就不会查，他们很不服气，开班会课的时候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学生你就好好读书，都是为你们好，以后就会感激我的。”

他第一次旁听辩论会就在市立中学，主持的老师听说就是杂志社的一个主笔，辩论的内容似乎是跟北伐有关的，过去太多年了，他光记得站在他前头一哥们儿一直跟女校学生交头接耳，甚是亲密。结束之后很多人都围着那个主笔要签名，他也跟着去，糊里糊涂的就这么认识了，偶尔会通信，吴邪也跟他投过稿，但是没有被录用。

后来这位主笔成为了他的入党介绍人，政变那天没及时跑掉，被投了井。那天吴邪正准备去部队里报到，街上突然就响起了枪声，吴邪卧倒的时候发现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具尸体了，一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冲过来拽着自己说别去部队了，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对方如何认得自己，一颗流弹就飞过来直接打中了他的后脑勺。

很多事情吴邪是直到那一天才知道的，比如他们家其实是蒋的主要资助人。他妈把他按在二十六军临时指挥部的椅子上，房间里好多人在走来走去，声音很嘈杂，军长一边抽着雪茄一边说：“吴太太，你这让我很难办呀。”那天他精神状况过于糟糕，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这句话，对方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回家的路上他妈一直在车里哭，跟他说以后你哪也不许去。

近几年父母对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好好活着。几乎是做梦都能梦见她妈妈一边收拾绣线一边说：“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别人骂你也不重要，等去了美国，谁还在乎这些。”

可是美国人也不傻，都知道伪政府是什么性质的存在，你早都不是重庆那边的人了，移民哪有那么容易。

吴邪在咖啡店一直坐到天黑，然后决定去百乐门喝一杯，他在那边存了两瓶黑方，调酒师知道他的习惯，偶尔会跟他聊一聊今天坐台的是哪位佳丽。

吴邪走到吧台的时候霍秀秀已经在那儿了，她还是穿全黑的裙子，今天是缎面的，正倚在桌上抽烟。吴邪走过去笑着说：“你一直这样穿，别人都要以为你是故意的了。”

霍秀秀转过头，她还是很年轻，烫了个近期很流行的发型，她用眼神勾了一下吴邪，然后说：“怎么，我还在丧期呢，不该这么穿吗？”

“丧期还天天赶早来这种地方，你往那一站，就是想让男人们都能看见你。”吴邪凑近了，贴着霍秀秀的耳朵轻声说：“王太太，你未免有些司马昭之心了。”

霍秀秀把烟蒂弹进面前的空酒杯里，说：“你打眼看看这屋里的，哪个太太不是盼着这么一天的，我开心，我为什么还要装作不开心？”

“说的好，”吴邪笑笑，“但你可知道特工总部的人还在调查是谁杀害了你丈夫，而他年轻的、庆祝他暴毙而亡的妻子，会不会目标太大了一点？”

“怎么，宣传部的人现在也管起特工总部的事了？吴邪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黄埔军校的优秀毕业代表吧？”

吴邪被她噎的有些尴尬，嘀咕了一句：“我只是提醒你。”

霍秀秀把烟头扔进酒杯里，侍者及时就收走了，她笑吟吟地看着吴邪说：“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我听说最近有人在杀汉奸，你还在这到处逛，难不成他们开枪之前还会顾忌你那资本家的爹吗？”

吴邪已经不看霍秀秀了，侍者把一瓶黑方和一个空酒杯放在吧台上，他自己倒了半杯，然后点了一根烟，说：“咱都不是什么体面人，何必呢，霍小姐，要是世道太平，我们就能心安理得的当个废物了。”

“现在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废物？”

吴邪吸了一口烟，对霍秀秀说：“还有，麻烦以后不要再提我上过黄埔的事情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