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双城
  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

  电话铃像电锯似的锯开他宿醉的脑袋，床上的年轻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拨开层层叠叠的枕头，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凯特”。他盯着来电显示，不知是昨晚哪个姑娘的胸罩挂在他光裸的大腿上，内衬还写着一行电话号码。他手中的手机仍旧徒劳地响着铃，直到那阵嘈杂的音乐像簇奄奄一息的火苗那样，在最后一滴水落下来时，不甘心地沉寂下去。
  但丁叹了口气。
  距离他与凯特分手已经过去了半年，说实话，他并不是那种为一段感情纠缠不休的人，他们之间也并未爆发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随性的恶魔猎人和现代女巫仍然是朋友，他们一同聚集了“秩序”集团残存的资源，甚至在分手后偶尔还会搭档解决恶魔，然而总有些东西变了样。
  是凯特提的分手。他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曾经的心上人仍然和过去一样穿着有些宽大的卫衣外套，只是不再把自己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娇小的女孩似乎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看着他的那双美丽的眼睛却坚决又明亮。
  好了，够了。但丁有些烦闷地抓了抓胸口，那里烙着一个淡红的淤痕，来自那枚世间唯二的吊坠。别再想下去了，给她回电话。
  他长时间枕在身下的手臂有些麻木，摸索着按下了回拨。
  “嘿，东城那边出了点麻烦。”凯特没有计较先前未接通的那通电话，女孩的声音距听筒有些远，大概是开着扬声器，将凯特周围细微的环境音也纳入听筒，奈非天出众的听力使他辨别出键盘的敲击声，想必是那间小基地里的研究员们，整天盯着好几块屏幕鼓捣他搞不明白的电脑程序，就像——
  停。他掐断了那个差点冒出来的名字，歪过脑袋把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回话的同时匆匆穿上裤子：“东城？那帮有钱人的保护措施还不够好？”
  自灵薄狱陷落，恶魔撕去在人间的伪装后，全世界陷入了短暂而剧烈的慌乱。但人类总是有办法的，一年多的时间足够他们研究出保护公共场所不受恶魔侵害的符文，而权力与金钱的上峰则更不必多说，就他所知，受雇于私人的恶魔猎手已不在少数，黑市甚至开始出现高价买卖魔界材料的行当。
  不过这些都和但丁没什么关系，他没兴趣成为富人的猎犬，对赚钱的事也并不乐衷，偶尔得来一笔钱财，除了置备武器，大多扔在了酒吧和赌场里。无论是灵薄狱消失前，还是恶魔现身人界的现在，他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嗯......这次出现的恶魔好像和之前的都不一样。倒不是变强了，该怎么说呢，就像魔界进化出了新物种似的。”
  “而且，但丁......”
  “什么？”他从女孩的沉默里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有些急切地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在这些新恶魔出现以前，有很多人看见了空间扭曲的现象。据说那时候的天空就像是......”凯特哽了一下，她的周围安静下来，靠近听筒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就像是被刀割开了一样。”
  猎人小声地骂了句操。
  “我马上过去，别担心。”他挂断电话，翻身离开乱成一团的床。紧握住白象牙与黑檀木时，他再一次感受到那种自极端的愤怒中而生的兴奋，久违地，一丝异样的战栗爬上恶魔猎人的脊背。
  这阵几乎有些病态的兴奋并非初次降临。事实上，任何与维吉尔有关的消息都会让他陷入不明原因的狂热，那似乎不仅仅是出于愤怒、或是所谓的正义感——他那个将人类划归为臣属的孪生哥哥曾说要统治世界，却一直安静得出奇，在那场争斗结束后，仅仅与他打过一次照面。那时他们甚至并未身处一个必须刀兵相接的战场，维吉尔也没有如他想象里一样，干出诸如在城市里打开地狱之门或者任由一棵吸人血的巨木长出大气层之类的事情，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站在林立的高楼下，甚至还提着一台手提电脑，非要说的话，背后背着一把大剑的但丁才更像是常人眼里那个不是人类的家伙。
  可是他本能地感受到危险，更胜于幼年那间被恶魔控制的孤儿院。维吉尔隔着车水马龙朝他轻轻地弯了弯嘴角，却像是有数十道幻影剑指着但丁的脊背。他短暂地陷入呆滞，当然并非是因为恐惧，斯巴达的小儿子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孤勇和年轻人的莽撞，从不会向危险低头。他只是在那个笑容里读出了陌生的、难以接受的东西。
  维吉尔，他的哥哥，在他日渐清晰的童年回忆和并不太长的相处时光里从未用这种眼神朝他笑过，像是面对一个他已经决定砸碎的陶土罐，这玩意儿最后的碎片甚至不配进入他的“王国”。
  即使那个最初决定要唤醒但丁的人是他，为但丁找回家人的是他，曾亲口承认自己爱过但丁的也是他。
  短暂的空白后，他差点要拔出叛逆冲到他面前，哪怕阻断眼前的车流也毫不在意。但维吉尔就在那一刻收回了目光，像一滴的落回河流的水那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当然是那把该死的阎魔刀干的好事，就像他们打完那一架之后某个混蛋用它干过的那样，划开空间一走了之，除了“我爱过你”以外半句解释都没他妈留。
  哦，解释。但丁松开一只握着机车车柄的手，再一次无意识地摸了摸那枚红色吊坠。和凯特那时说的一模一样。
  从那次偶遇（至少对他来说确实如此）之后，他一直装作一切都好。事实上，伪装并不是从此开始的，或许在维吉尔第一次转身离开时他就一直在忽略某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直到凯特带着谜底，牵出了那头房间里的大象，并正式和他结束了恋情。
  “我已经决定往前走了，我接受维吉尔离开的现实，过去他帮助了我很多事，所以我不会恨他或是怎样。我就只是......决定放下。”她不再把眼睛藏在兜帽下了，目光灼灼如米迦勒手持的炎剑，“可你不会，但丁，你不会放下的。不是你不能够，而是你不愿意。”
  “你直到现在还想让他给你一个解释。哪怕你一辈子不会接受，你也要等维吉尔告诉你他‘背叛’你的理由。”
  她说对了，即使他直到此刻才愿意接受这个真相，也不会改变女孩一锤定音的判决。这正是他在过去的半年里总想逃避那道目光的原因。
  东城近在咫尺，他在警戒线前狠狠拧住刹车，摩托后轮在地面划出一道冒着火星的弧线，恶魔猎人从车上跳下，双枪乖巧地滑入他的手掌。
  他在迈入战场前有些无奈地想：承认吧但丁，她总是比我们兄弟里的任何一个都聪明。

  那群新品种恶魔没那么好对付，属于他自己的粘稠血液和恶魔散发异味的鲜血沾了他满身，在浴血的快感里人会忘记很多事，因此他喜欢战斗，战斗总是很单纯。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战斗过后的废墟，它们总是像盆冷水似的浇灭战斗的热情。就像现在这样，一间看得出原本相当宽敞又明亮的客厅已经被砸烂了一半，火红的夕阳从破败的天花板之间落下，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躲在移位的长沙发与墙角组成的狭窄角落里，看起来应该是特意被人藏进去的。
  年轻的猎人一路杀过来，半径五百米内的恶魔基本死了个干净，这地方对那孩子而言很安全。他悄悄转身打算离开，但稚嫩的童声抢先叫住了他。
  “Nero！”那是个金色头发的小女孩，扒在沙发上欣喜地喊。但丁只好抹了把脸上的血，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吓人，尴尬地抬起头：“我不是……咳，我是说，你在等人来找你吗？”
  “我在等Nero，他说会帮我找到妈妈，还会把那些可怕的家伙都杀掉。”小女孩歪头打量了他一会儿，“你们长得有点儿像，不过Nero的头发是白色的。”
  “等等，”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紧紧盯着女孩的眼睛，条件反射般地打算握住叛逆，“你确定他叫Nero？”
  “他自己告诉我的呀。”年幼的孩子并没有在意但丁咄咄逼人的目光，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他手中那把魔剑：“你的剑也会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吗？”
  这下但丁确定是自己多虑了，他可不觉得维吉尔会接受除阎魔刀以外的其他主武器，更别提一把会嗡嗡响的剑——说起来真的有剑能像机车那样嗡嗡地响吗，那可太酷了。
  “抱歉，我也很希望它会响。”他看着小女孩想，但愿这个叫Nero的同行说到做到，便把家传的魔剑收回背后，转身打算离开：“你继续在这里藏好，别随便就——”
  “帕蒂？帕蒂！”他话音未落，不远处女性颤抖的声音传进了这间破败的建筑，小姑娘大声回答：“妈妈！”接着手脚并用地试图翻过拦在她胸前的沙发。
  正在此时，一个身影从天花板的破洞上跳下，一头银发，看外表似乎是个中年男人，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矫健身手。“行了行了小淑女。”男人走到但丁身边，伸手把女孩从角落里抱出来，揉了揉她的金发：“别这么着急，你母亲马上就到。”
  不得不说他确实与但丁有些相似，不只是外表，而是让人有一种很模糊的熟悉感。更稀奇的是，他背上背着的竟然也是一把魔剑，但丁认识的大多数恶魔猎人都很少使用冷兵器，更别提像叛逆这样具有恶魔力量的魔武，这位Nero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被抱出角落的女孩攥紧男人红色风衣的衣角，绕着他蹦蹦跳跳，稚嫩的童声却再一次令黑发猎人猛地察觉到怪异：
  “Dante,Dante,”女孩叫着但丁的名字，却昂着头一直看着陌生的银发男人，“Nero呢！”
  “和你妈妈一起。我们可以先——”
  “等等！”但丁匆忙出言阻止二人打算离去的动作，急切又不可置信地大声问道：“她刚刚喊你但丁，你也叫但丁？！”
  种种巧合令他无法相信这只是简单的重名，果然，银发的男人显出一丝惊讶，原本懒散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他仍旧盯着但丁的脸，大声朝外喊道：“Nero！我和帕蒂在这儿！”
  似乎有人模糊地回应了一声。男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毫不在意但丁手中逐渐攥紧的武器，直到目送小女孩朝着两道逐渐清晰的身影跑去，他才走近年轻人身边，敛去笑意的五官因冷峻而充满威压，他压低声音，答非所问似的回答：
  “我猜，你也有个‘维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