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用像是要把眼前的纸张盯出一个大洞的视线死死地看着放在自己桌子上的单薄信封。丢斯挎着单肩包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突发神经一早就来到教室里的好友。
丢斯走到艾斯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今天会下断魂椒调味酱吗,你居然会这么早来学校。”
然而平时总会和他拌几句嘴的黑发青年却并没有如丢斯所愿地炸毛,只是用幽怨又委屈的眼神望着他。丢斯有点发毛,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难道你终于跟罗杰先生宣战,然后被他一只手虐了?”
艾斯的眼神还是很委屈,他摇摇头:“如果是那样就好了……至少我妈妈不会有什么事。”
“……阿姨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丢斯也没有和艾斯开玩笑的心情了,他坐直身体,认真地看着他的玩伴。艾斯把下巴放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眼前的信封,被他的视线吸引,丢斯也看了过去。
“……今天我起得很早,睡不着了,就提前下楼去拿报纸,然后在我们家的邮筒里看到这封信。这个字很漂亮,而且看不出来写信的人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有点怕会不会是臭老头……”艾斯轻声说。
丢斯也紧张起来,但他立刻拍了一下艾斯的肩膀:“你问过罗杰先生了吗?”
艾斯慢吞吞地坐直身体,仍然鼓着腮帮子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如果你怀疑你老爸出轨,你还能直视他的脸吗?”
丢斯想了想,摇摇头,伸手从艾斯面前拿过那个信封,看到上面用毛笔写着“萨博”这两个平假名。他举起信封对着灯光照:“也看不出对方是男是女啊,你对罗杰先生的恶意是不是太大了点?”
“可是这么好看的字一定是女人写的吧!还是毛笔!现在还有哪个男人会这么……会搞这种小资情调?”艾斯说。
“我觉得你根本没有搞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这么乱猜很不礼貌啊,把信拿出来看看不就好了?”丢斯问。
“……我觉得那样也很不礼貌。”艾斯从丢斯手里拿回信封,用指甲抠着上面的封蜡。深蓝色的蜡油被印出周围装饰着忍冬花的O字母,被撕下的时候带下了一点信封上的纸屑。
里面的信纸上也用毛笔写着小巧的字迹,一个个汉字和平假名顺着红色印线整齐排列,艾斯只看了几个字就苦恼地皱起脸。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汉字啊。”艾斯咕哝着低下头仔细看。
【老师:
前次您寄来的书籍我已读完,感受颇多,不知您还会推荐些什么书目?
近日克尔拉常来,她总提起您,生怕我忘记一般,但只要用些糖果就能把她打发,也不知道到底谁更应该被提醒。
我初来东京,所见一切都极是新鲜。不知何时能与您见上一面,听您讲讲您独自一人在东京所见。
萨博】
信的内容很短,比起片假名,汉字的数量压倒性地多,而且遣词造句也显得相当老气。艾斯更加摸不着头脑,拿着纸张翻来覆去地看。
“罗杰还有学生……?”艾斯小声说。
这时已经逐渐有一起上课的学生走进来找座位,和艾斯、丢斯同组的伊斯卡也走进来,看到艾斯和丢斯凑在一起看那封信,她踩着高跟鞋走到两人前面的椅子上坐下,转过身来用两手的食指分别戳了戳黑色和蓝色的脑袋:“你们也不用要好到快黏到一起吧?”
艾斯不高兴地拍了一下伊斯卡涂着漂亮蓝色指甲油的手:“我每次都说你指甲太长了戳得很痛。”
伊斯卡抱着咖啡探头看艾斯手里的信纸:“你们在看什么?艾斯你又收到情书了?”
艾斯把信纸塞回到信封里,又把信封胡乱塞进裤兜:“才不是那种东西!伊斯卡你是不是咖啡买错了啊这么亢奋。”
伊斯卡又戳戳艾斯的额头:“你才是吃错药了,今天来得这么早。怎么,你知道萨卡斯基教授今天要点名才提前来的?”
艾斯拨开伊斯卡的手,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
临近期末,今天艾斯又只有上午有课,下课之后他就匆匆忙忙地冲了出去。伊斯卡看着艾斯的背影,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了推丢斯:“那个真的是情书吧?”
丢斯摸摸后脑勺:“……我也不知道。”
——
艾斯回到家里,罗杰正瘫在沙发上玩手机,艾斯从裤袋里掏出那封信扔在他胸口:“这是什么东西?”
罗杰从沙发上爬起来,捏起信封打量:“这什么啊?你终于要给爸爸写感谢信了吗?”
艾斯捡起一个抱枕扔向罗杰,罗杰单手接住,用另一只手抽出信展开。隔了一会,他挑起眉头看向艾斯:“你串通小姑娘来捉弄我?”
艾斯捡起第二个抱枕砸向罗杰,这次罗杰没有手可以接住,那个淡蓝色的抱枕就那样砸在了他脸上。
“我还想问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呢,这是你认识的人吗?男的还是女的?你都有我妈妈了还在招惹别的家伙?”艾斯连珠炮似地问出一串问题,罗杰把手上的抱枕扔在地上,揉了揉鼻子。
“我不认识啊……而且我也不是什么老师。”罗杰故意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你还不知道我多爱你妈妈?”
艾斯从罗杰手里抢回那封信,撇了撇嘴:“可如果不是你认识的人,这封信又是给谁的?”
“当然也不可能是给妈妈的吧,我没听说过她当过老师。”罗杰又躺了回去。
艾斯翻着信封,最后在背面看到了一个地址。看上去寄信的人住的还不是东京市内,而是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但在这个时代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远得到不了的地方,何况电车也早就通了。
也就是说这个萨博并不打算实际与收信人见面,甚至有可能想要避开对方。这样的话就算是想办法打听到了他的联系方式,艾斯也不一定能够联络得到他。
年轻人挠着头离开了客厅,把父亲留在沙发上自生自灭。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信封扔在桌子上看了一会,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信纸。
和来信一样,艾斯也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实际上也没有问什么问题,只不过是尽量不以质问的语气询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把信寄到这里来。写完后他找了一个破旧的信封把信纸塞进去,然后悄悄地下了楼。客厅里他的父母正在轻声说话,罗杰不时哈哈大笑。艾斯捏着信封,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一件蠢事。
就算寄出去了,邮递员会不会像来信一样把他的信送错?又或者,虽然信送到了“萨博”手里,可对方并不愿意回信,而是把他写下的文字扔到垃圾桶里——那也太恶劣了。
艾斯迟疑了一下,手指捏紧了信封,在上面留下褶皱。他用拇指摩挲着信封上的文字,指腹能感觉到因为写下地址时太过用力而压出的折痕。
“……我在干什么蠢事。”艾斯轻声说着,走到门外把信封扔进邮筒。
……
出乎艾斯预料的是,第二天他就看到了一个新的信封。虽然还没有看到收件人或寄信人的名字,但他就是有一种那封信来自“萨博”的预感。
【先生:
抱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您,我不认识您的名字应该怎么读——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文字。
没想到我寄给恩师的信竟会被送错到您手上,非常抱歉。我叫萨博,不过是个小说家,您不认识我,说明我也只是无名小卒而已。
为何您写字是横着的呢?真叫人不习惯……这难道也是华族之间新的时尚?
萨博】
仍然是简短的内容,艾斯看着那些好看的文字,虽然仍然是汉字多于假名,但他发现自己甚至稍微有些习惯了。或许是因为对方使用的是毛笔,信纸上并没有艾斯的信那样的压痕。他反复地看着那几句话,然后在不得不出门去学校的时候匆忙地把信塞进背包。
寄信的人到底是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连片假名都不认识?就算是艾斯认识的年纪最大的人,至少也知道那三个片假名组合起来是艾斯的名字。
还有华族这个词,艾斯自觉在生活里很少听到了。但他至少有这是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被取消掉的称呼的认知。
难道说寄信的人是个活了那么久的人?可从1947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如果是习惯了那个称呼的人那么在当时至少已经十岁,七十多岁的老人能写出这么稳定纤细的字迹吗?
这一次艾斯没有给丢斯看那封新的信,尽管他的小伙伴相当好奇。丢斯转着笔歪头看着艾斯,虽然黑头发的青年没有再和昨天一样打不起精神,但也很明显根本就是魂不守舍。
最后一门考试一直持续到中午。平时艾斯会拉着丢斯和伊斯卡一起去吃烤肉或者拉面,但今天几乎是教授一说可以交卷他就交上试卷跑走了,甚至没有给丢斯拉住他的机会。
艾斯是跑去买信纸和信封了,因为他发现比起“萨博”的纸张,他用的东西实在是简陋得丢脸。而且他的字也远远比不上对方,说不定“萨博”在拿到信的时候还会笑他。
抱着那些刻意在纸张里留下草叶、装作造纸技术拙劣的信纸,艾斯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没有必须回信的义务。由始至终都只是“萨博”的信寄错了地方,而他发去一封信告诉对方而已。
一头热的黑头发青年唉声叹气,但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认命地拆出一张信纸在桌上摊开。
这次艾斯用平假名写了自己的名字,还顺便写上了名字英文的写法。在信里他毫不委婉地询问对方怎么会连片假名都不认识,又问了他口中的老师是什么人。
艾斯竖着把信写完,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信封。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对待这些纸张如此紧张,或许是因为闻到了来信上淡淡的忍冬花香味——“萨博”似乎尤其喜欢忍冬花,从封蜡的纹样到爱用的香水全都是忍冬花。
“……我是不是也应该弄点什么香水比较好?”艾斯摸索着在信封上贴上花体A字母的贴纸,推开家门把信塞进邮筒。
这次他没能避开父母的眼睛,准确地说是露玖的眼睛。美丽的妇人不知道听信哪个朋友的推荐,正试图把蔬果汁加入家庭菜单。艾斯把信放进邮筒时,露玖正拎着几瓶蔬果汁,晃晃悠悠地从超市方向走回来。
“啊啦,艾斯?你在做什么?”露玖撑着一把淡蓝色的小阳伞,稍微有些气喘。
艾斯从露玖手里拿走装着那些蔬果汁的袋子:“……没干嘛,你才是,大中午的跑出去干什么?要买果汁的话就等我或者罗杰回来嘛。”
露玖笑着摸摸艾斯的脸颊:“艾斯上课已经很累了呀,爸爸今天好像要很晚才回家,那妈妈就自己去好啦。”她的眼睛不停地瞟着艾斯背后的邮筒,看得艾斯心虚。大男孩急忙用没有拿着重物的手握住露玖的手臂:“妈妈,我中午还什么也没吃,我饿了。”
露玖笑眯眯地勾着艾斯的手,母子俩一起走进家里。艾斯用自己高大的身体挡住露玖不时扫向邮筒的视线,因此艾斯也没看到那个他特地挑选出来的信封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
……
【艾斯:
我现在已经很熟悉如何书写你的名字了,谢谢你寄给我的片假名表格。可我周围的年轻人似乎都不会用,为什么你会说几十年前就已经开始用片假名了?
前几天我听你的建议去见老师了,他近来似乎也不错。虽然我很清楚我的小说不算什么出色的作品,但他还是夸了我——以前他对我很严格。
天气冷了,希望你不要着凉。以后有机会,我想把我的书寄给你。
萨博】
艾斯呆呆地看着“萨博”的字,又望望窗外。夏日的余热还远远没有散去,黄昏也让人热得烦躁。酒吧外已经亮起夺目晃人的霓虹灯,调酒师和服务生们也都已经就位。
上午他从邮筒里拿到了这封信,然后就重复了无数次刚才的举动。现在还是八月中旬,白天里天气热得几乎将人烤干,即便是到了夜里,燥热也仍要把人驱赶进空调房里。
有一只白净的手拍了拍艾斯的肩膀,艾斯抬起头,顺着手臂先看到了对方印着鲜艳纹样的和服衣袖,接着才是化着艳丽妆容的一张脸。年长些的黑发男人装作没看到艾斯手里的信纸,扬起下巴向着酒吧深处的舞台示意:“你该去准备了,再过十五分钟就开店。”
艾斯点点头,把信塞进脚边的大背包里,又从最大的口袋里提出他的萨克斯。他先含着号嘴吹了几声,这才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细铁发夹把刘海夹上去。
以藏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心不在焉地摇晃着那个杯子,让里面的冰球和玻璃杯轻微地相互碰撞。艾斯把萨克斯从嘴边移开,以藏问:“你的踢踏舞学得怎么样了?”
艾斯撇撇嘴:“大和说我动作不够快,踩不到点。而且我还想一边吹萨克斯,就更难了。”
以藏又拍拍他:“慢慢来。好了,过去吧。”
艾斯耸耸肩,晃晃悠悠地走向舞台。以藏抬起手把威士忌全部倒进嘴里,随手把杯子甩向吧台,吧台后面梳着面包头的男人看也不看地接住杯子,抬头对以藏挑挑眉。
艾斯在舞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从他的位置能看到酒吧的门,现在已经陆续有客人进来。艾斯被空调吹着,忽然又想起了信里“萨博”说天气转凉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但还不至于搞砸表演。以藏换了简便的衣服合着艾斯萨克斯的节奏跳舞,也没发现艾斯在想事情。
表演的间隙,艾斯溜到酒吧后面的巷子里去琢磨怎么回信。尽管在霓虹灯刺眼的颜色里,信纸和文字的颜色都混成一团,但艾斯还是努力眯起眼睛看清楚“萨博”的字。
忍冬花的香味盖过巷子里的奇怪味道,艾斯迟疑着把信纸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我到底在干什么……”
……
艾斯果然很快就收到了“萨博”的回信,就像他质疑对方为什么会在八月中旬时说天气就快转凉一样,未曾谋面的信友质问他怎么会宣称冷得必须要点燃炭火的日子是八月份。
“萨博”的来信里提到了一件事,让艾斯觉得有些古怪,尽管他说不上到底哪里奇怪。
【战争过后不知为何,天气似乎一年比一年奇怪。但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宣称需要点炭火盆的日子是八月中旬。】
什么战争啊……日本最近的一场也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吧。艾斯用圆珠笔的笔尾戳着自己的额头,用手指勾着被他扔在书桌上的红珠手链。
这个时代要知道任何事都很容易,打开手机,按一下浏览器,世界上的大事小事都能出现在眼前。“萨博”所说的战争到底是什么事呢。艾斯摸出手机却没能搜到接近的新闻,趴在桌子上用笔尖戳桌面。
虽然艾斯也知道把自己的想法写在信里就好像在嘲笑“萨博”,但天气这种事不会还有人能搞混吧?为了不让“萨博”觉得不舒服,他又别扭地在信的最后画了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至于对方能不能懂这个小符号的意思,艾斯在把信寄出去之后才忽然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信的频率并不固定,平均三天里艾斯会收到一次信再寄出一次,“萨博”的信又写得相当简短,因此他们互相还不算了解。艾斯对“萨博”的认知仅限于是个小说家、住在东京附近,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朋友做他的编辑而已。
说不定是个出生在战争时期的家伙,虽然年纪大了但始终没能忘记年轻时的事情吧。
艾斯从邮筒旁边回到床上,端着手机却不知道要干什么。和丢斯、伊斯卡还有大和的聊天小组也难得安静,两个女孩不知道是在全力享受炽热的假期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丢斯和艾斯在女孩们不说话的时候也很少发言,反倒是酒吧的小组一条接一条地跳出萨奇的气泡。鉴于这位自称大哥的前辈总爱咋呼,艾斯决定无视他。他百无聊赖地翻着推特,在大和的动态里看到了一本书。那个高大又男孩子气的女孩比艾斯所知的更喜欢看书,经常去淘一些冷门作者的书然后翻来覆去地看个好几十遍。被大和拍照发在推特里的书有着深蓝色的封皮,用淡黄色来写标题。大和的配字是“二十小时”,艾斯忽然就意识到了为什么根本找不到她。
艾斯随手把手机扔到枕头上,忽然有了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他重新打开手机盯着那张照片,然后注意到了作者的名字。和最近几天看到的平假名不一样,封面的角落里用片假名写着“萨博”。
艾斯从床上弹起来,握着手机在推特和拨号之间点来点去,手指好几次悬在大和的电话号码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这个萨博和始终跟他书信往来的“萨博”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艾斯没有把握,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大和解释。尽管大和看的书很多,大部分时候的想法也相当天马行空,但这种事就算是看了再多幻想类的小说也不是什么轻易就能理解的内容。
艾斯垂头丧气地躺平,右手无意识地戳着大和的推特,随手把她的推文全部赞了一遍。就在艾斯翻到元旦那天的内容时,他的手机屏幕终于被大和的来电显示占据了。
“艾斯!你搞什么啊!”大和的声音穿过手机响起来,“你知道我这里已经显示多少条提示了吗?三千多条了!”
艾斯捏了捏鼻梁:“是你太会发了吧。”
大和叹了口气:“干嘛?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吧?”
明明看起来是个粗枝大叶的女孩,大和却总是能从艾斯的举动里觉察到他的想法,完全避免了艾斯不知道怎么开启话题询问的危机。艾斯挠挠头:“没有啊……就是想问问你看的那本书。”
“啊,《未曾出生的你》?你会对耽美有兴趣啊。”大和问。
“……怎么是耽美!喂,你一天到晚都在看什么啊?”
“这本很经典啊,你有兴趣的话我明天拿去给你看。话说这本书很有名,我以为阿姨会看呢。”大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远,似乎是挂了免提之后趴到旁边去了。
艾斯揉了把脸:“我家要是有这本我就不会问你了啊……那什么,我想问的是作者的事情。”
大和没有立刻回答,艾斯隐约听见了翻书的沙沙声,接着她才开口:“……萨博·奥特卢克,1902年生,1971年于东京郊区老宅中饮弹自尽。…………他写的书比较有名的也只有出生了,其他的虽然也挺好看但是超冷门的。”
“唉,你看过吗?”艾斯急忙问。
电话那头传来大和长发和被单摩擦的声音:“嗯……目前基本上都看完了,还差一本自传我怎么都买不到。”
又和大和扯了几句之后艾斯挂掉电话,转头看向自己的书桌。来自“萨博”的信都被他装在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就放在距离他的床最近的角落。艾斯揉揉眼睛,轻声说:“……总不会就是你吧,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重名的人啊。”
……
“萨博”的回信里宣称十四年前为日本带来巨大收益的那场战争是一场无用的闹剧,至少对他来说那是一场他不愿意承认是胜利的、正当的战斗。
艾斯愈发摸不着头脑,十四年前为日本带来巨大收益的战争?这个人到底活在什么年代啊?2006年还能有什么与日本相关并且能带来直接利益的战争?
他立刻回到房间写回信,因为和“萨博”已经很熟悉,他甚至直接问“你是不是写小说写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艾斯回信快,“萨博”的回应也比平时要早来。
【我可不想被连汉字都会写错的家伙说傻,而且什么2006年啊,现在明明是1926年啊。】
艾斯抬头看了一眼日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现在是2021年,然而“萨博”的回信却报出了一百多年前的日期。他把信扔在桌子上,翻出扳手就冲出了家门。
艾斯跑下楼的声音太大,在客厅里打电话的露玖都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了。她从客厅探出头,拔高嗓音问:“艾斯——怎么了?”
“……没!没事!”艾斯大叫着从外面把门关上,然后撬开了邮筒。打开的铁盒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忘记拿走的书信或者报纸,也没有所谓的时光隧道。
艾斯小心翼翼地把邮筒重新装回去,又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它。他也不知道他刚才的拆卸有没有弄坏邮筒,又会不会让他再也没办法和“萨博”来往。
艾斯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露玖已经挂断了电话正在准备晚餐,听见艾斯的声音,她举着锅铲从厨房里走出来,用手柄敲敲艾斯的额头:“刚才急急忙忙地在做什么?”
艾斯摸摸额头:“……没什么,我上去了。”
躺在床上,艾斯毫不犹豫地点开了和大和的私聊,手指飞快地敲打起来。
“大和!!把你昨天看的那本书的作者再给我说说!”
发出询问之后艾斯又发了好几个感叹号的表情催促。隔了一会,女孩这才发来一串文字。
【萨博·奥特卢克(1902-1971)日本大正时代作家,著有《未曾出生的你》等作品。年满五岁前居住于京都,五岁后来到东京从此定居,直到1971年八月在东京郊外的老宅内饮弹自尽,自尽原因未知。1932年与曾担任责编的友人结婚,生下一个女儿。】
“我尽量写简单了,干嘛,你终于有兴趣了?”大和发来一个挤眉弄眼的表情,艾斯回给她一个白眼,又翻开浏览器查大正时代。他意识到就在“萨博”寄给他这封信后不久,大正天皇就离世了。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萨博”的话,他应该会相信吧。艾斯拿出信纸开始写回信。
【……我想你不会相信,所以我说一件事由你来判断。你这一年的年末,大正天皇就会被召唤到高天原去。……】
艾斯有些忐忑地把信放进邮筒,他不知道这封信到底还能不能寄到“萨博”手里,也不清楚对方会不会相信。
那之后过了好几天,艾斯都没有收到回信,可邮筒里也已经没有了艾斯扔进去的那封信。
艾斯就这样在纠结中被丢斯拉去跟伊斯卡、大和逛祭典了。两个女孩都穿着和服,走在前面小声地交谈。丢斯瞥了一眼她们,确定两个女孩不会听到他们交谈,压低声音问艾斯:“之前那封信怎么样了?”
艾斯摇着圆扇,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信?”
“就是那封你以为你家老爸出轨的信啊!”丢斯没好气地拍了一把艾斯的额头。
“啊……就是寄错了。”艾斯说。
丢斯撇撇嘴:“最近她们俩忙着看漫画看电影,你也天天神隐,该不会你跟那个萨博有什么情况吧?”
艾斯翻了个白眼:“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丢斯的声音被大和听到了,白发的女孩转过头来盯着艾斯:“什么什么,你们去看萨博老师的小说了?出生很好看吧?”
艾斯伸手推了一把大和的脸:“腐女离我远一点,为什么我要去看耽美小说啊。”
伊斯卡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是耽美小说?”丢斯非常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艾斯对着三位好友做了个鬼脸,去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一杯刨冰,泄愤似地把刨冰一股脑塞进嘴里。
……
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艾斯终于收到了回信。
【艾斯:
我写信给你的日子是1926年12月28日。如你所说,两天前,天皇陛下离世了。我是想看看你到底是在诅咒天皇陛下还是确实是未来的人。我不敢相信,可这件事确实发生了。
艾斯,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那些战争都已经结束了吗?日本变成了什么样的国家?
我好想知道那场糟糕的战争最后是以什么样的结局结束的。我们赢了吗?……我不想看到那种世界。
还有,你不认识我,那就是说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的小说也没有什么名气是吗?我应该放弃写小说吗?
希望你没有因为我太久没有回信而生气,我很期待你的回信。
萨博】
这似乎是“萨博”第一次说期待收到艾斯的来信,艾斯捏着信纸,手指颤抖起来。
他没猜错,这个笔友就是那个出生在一百多年前的作家,而他家的邮筒是连通隔着一整个世纪两人的通道。
艾斯用手机搜索萨博的图片,黑白照片模糊不清,艾斯只能看清他是有着浅色卷发的男人,戴着硬边圆帽,戴着一副粗框眼镜,从脸的轮廓来看应该还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在他身边站着一个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女性,即便是模糊的黑白照片也不能掩盖她又圆又大的眼睛。她背着双手站在萨博身边,脸上挂着笑容。
艾斯想起大和发给他的信息,猜测这位女孩应该就是那位后来和萨博结婚的小编辑。
艾斯坐在床上,认真地看着“萨博”的字。作家写得一手好字,虽然用的汉字甚至比艾斯的课本还多,但好在艾斯还不至于不认识。他拿出信纸在桌子上摊开,对着来信写回答。他也不清楚对方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的那场战争会有什么样的看法——毕竟在“萨博”写出这封信的时候,日本甚至还没有正式宣战。不过针对那场海战,“萨博”表现得非常厌恶,那么他应该也不会觉得那之后持续了八年的战争会是什么好事吧。
艾斯谨慎地斟酌着语气,把“萨博”问题的答案逐一写下,又在后面补充了一些现在的世界有多便利的描述。
【……即使无法见面,只要按一个按钮就可以通过手机看到对方的脸了。我弟弟跟他爷爷住在熊本,但只要有手机我们每天都能说上话。还有………………
对了,关于你的小说,我不太喜欢看书,但我的朋友很喜欢你。】
说到现代的便利器械,艾斯就有些刹不住话头。虽然在他看来,手机也好,电脑也好,电视也好,全都是司空见惯的物品,可“萨博”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按照他所知道的、少得可怜的那点资料,“萨博”在死前能看到黑白电视就已经是极限了。
让一个艾斯已经知道死期的人对一些他不可能看到的东西产生兴趣会有什么结果,艾斯根本猜不到。但如果能因为这点好奇心让“萨博”推迟自杀的时间,或者干脆让他能放弃自尽的念头,增加哪怕一丁点他们见面的可能性……艾斯握紧了笔杆。
他谨慎地写下最后一句话。
……
丢斯非常肯定地对大和和伊斯卡说艾斯恋爱了,还是那种不能通过手机联系,一定要写信的恋爱。
不然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谁会那么认真地买信纸信封、认真地寄信回信,甚至要开始研究封蜡这种东西?
差不多也到了开学的时期,大和忙着补报告,没什么时间对付丢斯。而早早完成了报告的伊斯卡则表示:“艾斯的爷爷也不习惯用手机,为什么不能是和爷爷写信玩呢?”
丢斯大叫着发给伊斯卡一堆“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包:“你能跟一个从小揍你到大的长辈写信写得那么开心吗?”
伊斯卡想了想,放弃地发给丢斯一个点头:“的确不能。”
“所以那小子肯定是在恋爱啦!学校里那么多妹子跟他表白他都拒绝了,要是知道他有主了不是要伤心死嘛。”丢斯难得对女孩子八卦,喋喋不休地说着,“我还以为他肯定是要跟大和或者你凑合了呢。”
“什么叫凑合呀,大和同学是很棒的女孩子啊。”伊斯卡说。
“你怎么不给你自己辩解两句……”丢斯回给伊斯卡一个白眼表情,“等开学了我们去审问他一下。”
伊斯卡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趴在旁边写报告的大和,和在她另一边心不在焉地敲着电脑键盘写报告的艾斯。
也正是因为艾斯和大和都把报告拖在最后还要伊斯卡帮忙,伊斯卡才能窥见艾斯珍而重之藏起来的信纸。她看到那张纸上用流畅好看的字体写着大量的汉字,而艾斯拿出的另一张纸虽然看上去没有那么考究,但也是让人无法和艾斯的外表联想到一起的东西了。
当然,伊斯卡没有偷看友人秘密的打算,她在看到艾斯拿出笔想要写什么的时候就移开了视线,甚至特意把椅子往大和身边挪了挪。
艾斯的报告实际上已经写完了,但在伊斯卡家里就能理所当然地吃她提供的点心,所以他还不打算走。他把电脑合上,偷偷瞄了一眼两个女孩,她们正专注于那份报告没有心情看艾斯,于是艾斯又展开了“萨博”寄来的信。
【艾斯:
能看到日本战败真是最近最好的消息了,这种战争根本没有赢了还会被全世界接受的可能。
我从没听说过手机之类的东西,那是以后才会出现的工具吗?到那个时候一切都会变得那么方便,我真想看看。
你的朋友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小说吗?是哪一本呢?……不过我现在也只写了两三本,说不定那孩子喜欢的会是我未来的作品。
可以的话我也很想和你见一面,不过在你出生时,我应该已经很老很老了吧,而你也还不会知道我是谁,真可惜。
……我也很想见你,艾斯。
萨博】
只要看到“萨博”写下的“我想见你”这句话,艾斯就忍不住要咧嘴傻笑了。虽然对方是个男人,还是个已经死去五十年的男人,但艾斯还是控制不住想象对方读到自己回信时的反应。
如果丢斯在这里并且看到了艾斯的表情,蓝头发的青年一定会摇着头感慨:恋爱中的男人就是这么爱胡思乱想。
……
艾斯的日常从此在上课、打工、跟父母拌嘴之外又增加了和“萨博”通过信纸沟通这件事。为了更了解“萨博”,艾斯也去买了他的大部分作品强迫自己看书。好在“萨博”写的小说风格都很轻松,不会让艾斯看得睡着。但就和大和说的一样,即使别的小说都稍微花点功夫也能买到,但只有一本自传不管艾斯怎么着都找不到。
如果不是猜想“萨博”现在还没有写传记的打算,艾斯甚至想直接问他到底有没有出版过这本传记了。
来来往往的信纸已经装满了艾斯准备的透明文件夹,粗枝大叶的大男孩把每封信都压得平平整整,确保没有折角。他有时候也会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信公开出去会怎么样?毕竟这可是“萨博”的亲笔书信。
艾斯靠在桌子上,手里捏着那一沓厚厚的信纸,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和“萨博”书信来往已经持续了接近六个月,很快就要到艾斯的二十三岁生日了。按照他们写信的频率,如果艾斯在这封信里告诉“萨博”自己生日的日期,那么那位远在一百年前的小说家一定会在那一天寄来祝他生日的信件。
艾斯忐忑地把自己即将生日的事情写进信里,在最后添上一句:“如果我能得到你对我说的‘生日快乐’,那这个生日就是我经历过的最美好的生日了。”
把信放进信封之后,艾斯又找出特地买的、模仿封蜡形状做成的贴纸贴在信封上。他几乎要把信封捏皱,留下淡淡的折痕。艾斯挠挠头,下楼去寄信。
罗杰和露玖已经对艾斯守着邮筒见怪不怪了,夫妻俩在客厅里看电视,艾斯大喇喇地经过客厅,顺走了罗杰拿在手里的啤酒。
可从那之后,艾斯没有再收到“萨博”的信。艾斯寄信的时候是十二月二十日,按照他们之间的时间差,“萨博”收到信的时候应该是四月份,就算“萨博”会觉得时间隔得太久了,但“萨博”也早就知道时间差,不会因为觉得错过了而干脆放弃。而且艾斯从来没有让自己的寄信频率低于两天,“萨博”也开过玩笑,如果艾斯寄信晚了,他会用自己的信封把艾斯家的邮筒埋起来。
说不定是最近在忙呢?说不定“萨博”有了不错的小说想法正在埋头写作,以至于忘记了回信呢?
艾斯仍然每天都跑去看邮筒,可小铁皮盒子却不像之前那样不时地有信封一角冒出来。艾斯打开邮筒,除了报纸之外只有他扔去的信封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三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丢斯、伊斯卡和大和来到了艾斯家。他们要拉着艾斯一起出去庆祝新年和艾斯的生日,大和甚至提前一个月就警告艾斯不准在这一天约其他人出去。
但当他们抵达艾斯家里时,准寿星却正不高兴地窝在被炉里睡觉,被子里露出信封的一角。露玖坐在艾斯身边,看到去开门的罗杰领着儿子的小伙伴们进来,伸手轻轻地拍拍艾斯的脸。
“艾斯,丢斯君、大和君还有小伊斯卡来找你了哦,别睡啦。”
艾斯不舒服地哼了几声,翻身抱住露玖的腰,似乎并不打算离开温暖的被炉。罗杰打开客厅的落地窗,又伸手掀起被炉的被子,让冷风灌进被炉深处,艾斯身边的信封被罗杰的大动作带动,慢悠悠地飘出来。
“……哇!好冷!干嘛!”艾斯跳起来抓住罗杰,“臭老头!一年的最后半个小时你都要跟我吵架吗!”
罗杰笑嘻嘻地拎着艾斯的后领把他从自己身上剥开:“丢斯君他们来找你了,去洗脸。”
艾斯被罗杰放下来,骂骂咧咧地走向卫生间,大和捡起飘到脚边的信封看。原本是洁白的信封被被炉烤得带上了一丁点焦黄色,封口的一面贴着红色的、仿制成封蜡图案的贴纸,另一面的左上角写着“萨博收”,右下角则写着“艾斯”,信封中央则盖着好几枚退件的印章。
大和讶异地眨眨眼,艾斯很少提过他有一个跟那位小说家同名的笔友,又或者说大和根本想象不到艾斯会给别人写信。
艾斯从洗手间里出来,走到大和身边把那封信抽走塞进外套的口袋里:“别随便看别人的东西啊。”
大和吐吐舌头:“我还没拆开呢,它正好飘到我旁边而已。”
艾斯挠着头,这才反应过来两个女孩都穿着和服正装,伊斯卡的和服是鶍色,大和的则是从白色到葱绿色的渐变。
看来这是要去附近的神宫参拜的节奏,但根据大和之前发来的询问,之后的行程是去烤肉店。大和姑且不说,伊斯卡的和服怎么也不适合出现在烤肉炉旁边。
艾斯问:“你不要告诉我你的计划突然变了,改去粗果子店之类的。”
大和拍拍艾斯的肩膀:“如果是伊斯卡的生日,那我会选去粗果子店。”
艾斯叹了口气,被伊斯卡和大和拽着出了家门。他被冻得缩起脖子,经过邮筒的时候他顿了顿,把信再次扔进邮筒里。
伊斯卡好奇地问:“这么早就寄贺年信?”
艾斯摇摇头:“不是,你别问了。”
黑脑袋看起来相当失落,伊斯卡也就没有追问,把戴着手套的双手凑到嘴边轻轻呵气。艾斯走到不远处的自贩机旁边,买了一罐热咖啡塞进伊斯卡手里,又丢给大和一罐小豆汤。
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打算晚上去初诣的人并不多。艾斯把双手塞在外套里,低着头往前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信寄不出去了,但“萨博”应该也和他一样觉得焦躁吧。如果不是身边太缺少能够畅所欲言的朋友,谁会和素不相识、甚至连生活的时代都相距一个世纪的人书信来往那么久?
艾斯就这样心不在焉地被拉到了神宫,一百零八声钟声已近尾声,四个人走到净手水舍去净手净口。在最后一声钟响时,手机时间跳到了零时整。艾斯往赛钱箱里扔了一枚五円的硬币,拉着注连绳敲响铜铃,最后拍了两次手许愿。
伊斯卡扔的也是五円硬币,丢斯和大和则是一円的硬币。艾斯双手合十,在心里描绘出用手机查到的、“萨博”的脸。
可以见到他吗?又或者还有和他书信来往的缘分?艾斯抿了抿嘴唇,在心里念了好几次“让我还能继续和萨博写信来往”。
两个女孩还有点别的期待,又跑去买绘马。往年艾斯是和丢斯一起在旁边看她们小声商量要许什么愿望的,但这次艾斯也跟着她们去买绘马。
用五角形的木片做成的绘马上挂着红色的绳结,艾斯捏着冰凉的绘马,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大脑里。他拿了一支笔,避开小伙伴们的视线在上面写上“萨博”这两个平假名,在挂绘马的时候他还特意把绘马背面翻过来挂到架子上。
丢斯用手肘顶了顶艾斯的腰侧:“你怎么也玩这套?”
艾斯对他翻个白眼:“我不能幼稚一下?”
大和伸手拍了一下艾斯的背:“你说谁幼稚?”伊斯卡也双手环胸,有点不高兴地歪头看着艾斯。
艾斯耸耸肩,带头先走出了神宫。丢斯追上去勾着他的肩膀:“别生气啦,我们是开玩笑的。走吧,大和定了那家你很喜欢的烤肉店。”
烤肉店里没什么客人,艾斯被丢斯推进卡座里座位的内侧,然后伊斯卡也被大和推了过来。然后丢斯和大和优哉游哉地坐在两人对面。
“……干嘛啊?”艾斯瞪着丢斯。
丢斯一脸无辜地说:“她们俩的和服烤肉方便吗?你负责伊斯卡我负责大和哈。”两个女孩则已经拆开一次性围裙了。
或许也是因为客人不多,艾斯他们点的肉和饮料很快就送来了。两个女孩举着热柠檬茶,艾斯和丢斯则是冰啤酒。大和大声地说:“来,艾斯生日快乐!”
四个杯子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艾斯用夹子把肉放到烤炉上,让那些深红色的肉片发出滋滋声逐渐变成棕色并且发出香味。
丢斯捏着另一把烤肉夹瞄着艾斯,不时伸手把烤肉翻个面。艾斯捡起旁边的柠檬糖砸到丢斯脸上:“你今天好恶心啊。”
大和把那颗糖拆开扔进嘴里:“是你自己奇怪好不好,这几个月你都心不在焉的,该不会真的恋爱了?”
艾斯愣了愣,端起啤酒喝了几口:“我没有。”
伊斯卡用食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歪头看着艾斯:“不像,不管问谁都觉得你肯定是恋爱了,还是很难追到的那种。”
艾斯的脸涨红起来,单手捂住自己的脸:“…………你们被我爸妈上身吗?”然后像是为了堵住伊斯卡的嘴,他用夹子夹起烤好的肉片塞进伊斯卡的盘子里。
然而艾斯堵住了伊斯卡却没堵住丢斯:“我们只是在关注好朋友啊。说不定我们还能给你想想办法呢。”
艾斯叹了口气:“我甚至不可能表白,能有什么办法啊。”
话题到这里就无法继续了,大伙都低下头安静地吃烤肉。小伙伴们体贴的举动让艾斯在心底松了口气,他用筷子轻轻地戳着盘子里的烤肉,又泄愤似地把啤酒喝光。
酒足饭饱之后艾斯和丢斯分别送伊斯卡和大和回家。虽然其实两个女孩都很能打,而且她们也始终说不需要艾斯和丢斯特地绕路,但两个男人还是相当绅士地每次约饭都会送她们回到家里。
艾斯憋了很久,从衣袋里摸出烟塞进嘴里点上。伊斯卡慢吞吞地走在他身边,突然问:“你为什么不能表白?”
艾斯被她突然的提问吓了一跳,呛了一口烟咳嗽起来,伊斯卡急忙帮他拍背。
“咳……你要吓死我了。”艾斯轻声说。
伊斯卡问:“和你的信有关吗?”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艾斯咬着烟问。
“开学之前,你和大和同学在我家补报告的时候。你这样问的话,那封信难道是情书?”说到最后,伊斯卡甚至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艾斯也不打算隐瞒,点点头:“对。可最近他不再给我寄信了。”
伊斯卡抬起头看着艾斯,艾斯却还是低着头,用力吸了一口烟:“我知道他可能最近很忙没时间回信……之前也有的。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至少能听见他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
伊斯卡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艾斯的后脑勺:“说不定明天信就寄到了呢?”
艾斯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把伊斯卡的手拉下来。伊斯卡从手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塞进艾斯手里:“这是生日礼物。”
艾斯终于露出笑容:“你也太敷衍我了吧?至少给我一套漫画啊。”
伊斯卡撇撇嘴:“我又不懂你看的那些漫画。”
两人之间的气氛稍微活跃起来,交谈着来到了伊斯卡家。艾斯把双手塞在衣袋里,叼着烟对伊斯卡笑笑:“今晚谢谢你们,晚安。新年快乐。”
伊斯卡也抿起嘴唇对艾斯露出微笑:“生日快乐,晚安。”
伊斯卡走进房子里,不一会二楼的房间就亮了起来。艾斯看到那扇窗子被打开,已经换了睡衣的伊斯卡探出头来,对艾斯摆摆手。艾斯也举起手臂对伊斯卡摆手道过晚安,这才慢悠悠地离开。
在其他人看来,艾斯和伊斯卡的举动几乎已经和恋人无异了。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只是艾斯对女孩一贯的体贴,就算是对男孩子气的大和也是一样。
艾斯回到家的时候罗杰和露玖也都已经睡了,艾斯躺在自己床上,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
和伊斯卡相处其实不算是折磨,但艾斯知道自己对伊斯卡的感觉和对“萨博”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用双手捂住眼睛,轻声说:“萨博,我想见你。”
……
那之后一直到艾斯查到的“萨博”的生日那一天,艾斯都没能把信寄出去,当然,“萨博”的信也不再出现在艾斯家的邮筒里了。
艾斯几乎已经放弃了再和“萨博”取得联系,他把闷闷不乐的心情都转移到好不容易买来的“萨博”的所有小说里。
和大和告诉过艾斯的一样,虽然其他的小说稍微花点功夫都能找到,但唯一一本传记不管艾斯和大和怎么找都找不到。
就在艾斯已经放弃了看到“萨博”的传记时,大和突然轰炸了他的聊天框。
“艾斯!”
“艾斯!!”
“艾斯!!!”
“我有萨博的传记了!我知道这本传记为什么那么难找了!!”
艾斯看着这一连串的感叹号,头疼地摸摸额头。
“你冷静一点啊,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我老爸的一个小弟不知道从哪里翻来的,他知道我在追萨博的小说就随手塞给我了!”大和的气泡像是机关枪一样一个个地弹出来,“萨博由始至终都是反战派,甚至会帮助当时的战俘逃跑!他家里本来是贵族,给军队提供了很多的资金,他不喜欢战争也不愿意看到日本胜利,就离开了家!不愧是我喜欢的小说家!”
艾斯想起“萨博”的信里说过他很讨厌战争,对那些向外侵略的战争也很不感冒,和大和口中的传记内容也符合。
艾斯问:“你看完了可以借我吗?”
大和发来一个OK的表情,又拍了一页传记内容发过来:“最后面还有一封信,我先给你看看。”
艾斯放大图片,发现那是复印了一张手写的信纸装订进去的内容,尽管照片和实体文字的模糊度无法相比,但艾斯还是很清楚地认出那是“萨博”的字。
【未曾出生的我的友人:
你对我所说过的很多东西,时至今日我也没有机会见到。但我知道很快它们就会出现在日本,悄悄地进入民家。
我知道,在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别说你还没有出生,恐怕就连你的父母也还没有相识。谁会想到我会怀念着四十五年前短暂地通过一年信,始终未曾谋面的友人走到这一天呢。
我把我这无用的一生写下来,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你告诉了我很多事情,我希望你也能从我的书里知道一些你从没有了解过的事。
……我始终说你只是我的友人,对我的妻子、我的老师、我的女儿都说你是我的挚友。但只有我知道你和我并不是这么遥远的关系。那些我寄给你的信都悄悄地带着我的感情穿过那么长的岁月到了你身边。
《未曾出生的你》,你会去读一遍吗?那是藏着我所有感情的,我最爱的情书。
萨博】
艾斯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萨博”最后的一封信。在这页纸的最下面用一行小字写着:“1971年八月,作者于东京老宅饮弹自杀。在尸体旁边只有这封信,在获得作者遗孀同意后,出版社将这封信装订在作者自传中。”
艾斯看觉得脸上有冰凉的东西缓慢地流下来,落在他的床单上。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摸摸脸,才发现自己正在哭。
他握着手机,瞪着被眼泪模糊了视线的眼睛看着手机上的图片。或许是看他太久没有回复,大和的询问又追了过来。
“看得清吧?真是吓死了,我以前以为萨博和他老婆有多恩爱,原来还有个白月光,我感到被骗了。”
艾斯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吧,也没出轨,而且他不是很疼家人吗?”
“是啦,但我觉得他夫人好可怜喔……你觉得她知道吗?”大和说。
“……他应该会对克尔拉说清楚吧。”艾斯有些没底气。
“最好是有哦。”大和回答之后就没动静了,大概是专心去看书了。
艾斯在床上躺平,有些不安起来。如果他没有回那第一封信,应该就不会有像大和一样觉得克尔拉可怜的读者了吧。
“我这是成了个小三……?”
……
一个月之后,艾斯看完了大和特地送过来他家里的那本传记,然后找了一个周末去了“萨博”的旧宅。这座大房子在五十年前“萨博”自杀之后就被克尔拉出售,后来改成了一座只收藏“萨博”物品的博物馆。
艾斯看到旧宅的大门上装着一个大大的、用忍冬花的花纹和枝干组成的铜制S字母。他在衣袋里握紧了拳头,深呼吸了好几次之后走进博物馆。
大房子的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那是一个有着金色卷发的男人,戴着圆形的黑框眼镜和米色的圆边矮帽。虽然不知道在已经有照相机的时代为什么“萨博”还会选择请人为自己画油画,但好在他做出了这个选择,让艾斯能看到清晰又有鲜艳色彩的“萨博”。
传记里“萨博”说过,因为小时候出过事故,他的脸上有一块疤痕。这张巨大的油画里,小说家的左眼上的确有一块深色的皮肤,看上去也是一块相当久远的疤痕。
这幅画当然不允许游客触碰,艾斯走近它,认真地盯着画里年轻人的笑脸。青年蓝色的眼睛似乎很温柔,艾斯不知道在绘制这幅画时,“萨博”是看着什么样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至少他看着的不会是我——艾斯抿抿嘴唇,转头去看其他的地方。书房里放着一张黑白的合照,小说家一只手揽着妻子的肩膀,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女孩,小姑娘抱着父亲的脖子对着镜头咧嘴笑着,或许正在换牙期,原本是门牙的地方空荡荡的。而这座大宅子的女主人笑得露出可爱的酒窝,看上去很幸福。
……如果是被当做另一个人的替身生下女儿的女性,会有这么愉快幸福的笑脸吗?艾斯盯着克尔拉的笑脸,心不在焉地想着。至于照片中央的男人,看上去似乎也很幸福。
之后艾斯又在这座大宅子里转了几圈,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看了,他才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在阴凉昏暗的房子里待得太久,艾斯重新走到阳光下,甚至觉得有些头晕。他摸摸胸口,感觉到那颗心脏因为接近了“萨博”一点而加速了不少。
“……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轻飘飘地说着,又回头望望那座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