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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上)
|考虑前后衔接还有各种因素,一些地方用词不要深究了。例如这个年代英是分裂的,nation也可以翻成别的,可还是有点怪,就干脆统一整成国家算了。
另外人名这方面,尽量按照写手选择的威尔士/拉丁语版本,有些诡异的、可能会影响中文代入的,就还是选了常见的。比如桂妮薇儿就不搞成“古恩惠瓦尔”了...|
No Such Place
(天外)
I
公元449年
“布列塔尼亚。” 罗马在门廊里说。
阿尔比恩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这声音了——几乎是半个世纪。仙子们愤怒地急促耳语着,然后逃开了,让阿尔比恩失去了庇护。罗马听起来——生病了,受了创,并且更加苍老,仿佛他喉咙里有一道伤口正要愈合。那是在布狄卡[Boadicea]把他赶走之后弄出来的吗?或者是——
阿尔比恩没有转身,继续修补着鞋。
“来吧,布列塔尼亚。我清楚我还没成了个鬼魂。” 石板上传来脚步声,罗马走近了。“我不会留太久,没法留。我只是到这里避一下你的兄弟们,接着我不知道——”
“说。” 阿尔比恩道,照样没有转身,也没有把手中的针头放下。
即使他看不见,也知晓罗马的微笑是什么感觉。“你还是精神头挺足的。” 罗马说,然后又补充:“我还是喜欢这一点。” 他的影子令阿尔比恩背上发凉。“我猜请你在我讲话的时候看着我,有点强人所难了?”
“你一般不会请问。” 阿尔比恩提醒他。
罗马大笑。“确实不会为这个。” 这笑声一如既往,令阿尔比恩打冷震。“我也没法改变这点了,是不是?不像你,你还是个小毛孩...”
这句话——几乎足以让阿尔比恩真正停顿下来,再转过身。几乎。“说你想说的就是了。”
“好吧,或许你确实很难改变。” 他走得更近了——他的脚是在地上拖行吗?不,不,阿尔比恩不会去看。“这比我告诉过你的许多事还重要,你明白。”
“我会记住的。”
头顶上传来又一声笑。阿尔比恩蜷在他的修补上方,气势汹汹地摆弄着那根针。罗马停下了,仅仅道:“你是认真的,是吗?真想要变成个比我还庞大的帝国。”
没有必要去回答这个问题;罗马心知肚明。
“想也是。那么当你要去做的时候——当你去试的时候,实际无论你做不做得到,都会去试——那就别走我的路。因为...我想我走错了。”
有什么滴到了阿尔比恩肩上。
他不会大叫,他不会大叫,也不会闪躲,但这不代表他会去看。他不会看。“这话本来该是我告诉你的。”
“本来确实。你或许已经说了。” 罗马的手按在阿尔比恩的上臂。就罗马而言这只手十分冰冷,不像记忆中那样——不足以令阿尔比恩克制用针去扎它的冲动。
罗马没有呼痛。他一声不出,或至少并未从嗓子里传出来。不过他的皮肤发出了一下湿响。
阿尔比恩被拽住肩膀扯了起来。他紧闭两眼,不会看,不会看。“走开。” 他大喊,希望魔法也能作用在罗马身上,这样他就能念出他的名字[命名他]。
“我会的。” 罗马说:“我正在。这就是重点。”
阿尔比恩在眼后的一片漆黑中发抖。罗马抓住他的脖子和手腕,也用声音捕住了他——罗马把阿尔比恩的手拉近,按到自己身上。
“我告诉过你,我想我走错了。”
伤口温热而肿胀,粘连而污浊。阿尔比恩被迫去碰的那片地方有什么胀起破裂了,他闻到了污渍与火。罗马引导阿尔比恩的手指在其间寻梭,一个深深的穿洞,布着隆脊的壁面和结痂在阿尔比恩的指甲下剥落,阿尔比恩想要高声叫嚷,再跑开到最近的河里溺毙自己,却无法。
“好了,” 罗马咕哝,自顾自笑了,其中满载痛苦,令阿尔比恩的喉咙梗住了。“这就是我给你的忠告,小子。这是我要走的结局。我以为你愿意知道知道。”
阿尔比恩依旧不能讲话,不过他想最后那一声呜咽听起来就像介于“不”和“为什么”之间。
罗马叹了口气,阿尔比恩感觉到了。“记得我告诉过你,你必须识得自己的敌人吗?”
阿尔比恩点点头,或只是垂着头,好能阻止晕眩。
“我真该好好实践我宣扬的内容,哈。” 罗马——罗马揉乱阿尔比恩的头发,粗厚皲裂的手指推过那团凌乱,拇指比划着阿尔比恩的眉毛。“我把我的给忘了。我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爱我。” [译29]
罗马抓在阿尔比恩手腕和脸上的手松开了,阿尔比恩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紧紧闭起,拳头死死攥在罗马伤口的污痕处。罗马再度拉住他的手,强行掰开阿尔比恩的拳头——嘴里因痛楚发出嘶嘶气音,接着又把针丢回阿尔比恩掌中。
“你可能不会想继续用这个。” 他说。
阿尔比恩哭了,但如果他不睁开眼,眼泪就不会往外冒,对吧?
然而罗马能听见;阿尔比恩知道自己的喉咙在抽动,鼻子在堵塞。即便眼泪没有逃逸,与之相伴的声音则成功了。罗马捧住阿尔比恩的脸,拇指扫着他的口鼻,以及他两眼下作痛的凹陷,道:“这可是我原来没见过的了。你从来不在我跟前展现出来,是不是,布列塔尼亚?” 见阿尔比恩不应答,罗马拥抱了他,把他挤按到胸前。“奏效了。”
伤口抹污了阿尔比恩的脸颊。他踢了罗马一脚,转身便跑,跑出房间跑出这所屋子来到河流边。等它漫溢过头顶,他睁开两眼,瞪着水流,以至眼球刺痛。他爬上岸呼吸,假装眼泪从不曾出现过,手在沙砾上来回擦洗,直到渗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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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00年之前某时
阿尔比恩如今在罗马首次发现他的悬崖上建起了家园。[译24] 他已经厌烦了东去的河,它的城市,还有它的桥梁。仙子们如今一直在他身边,并安慰他,告诉他他又属于自己了。而不管阿尔比恩如何频繁地询问“我是不是该感到空虚?”,他们也仅仅不停地大笑。阿尔比恩觉得那笑声听上去与罗马的相比,并没有少些残酷。
他最亲爱的独角兽(名唤格里加里斯[Gregarious,群居],可为了不至于太残酷,阿尔比恩管他叫格里戈里)与他在友善的沉默中沿着悬崖漫步。他们注视水波推搡着岩石,并将一些更小的石头踢落下去,加入其中。格里戈里用着鼻子和蹄子,阿尔比恩用着脚趾。他从未修补好那只鞋,眼下便不再穿了,只让大地磨硬他的两脚。卵石都落得如此远,阿尔比恩听不见响动,但他知道格里戈里可以,因为在阿尔比恩看见溅起的水花后,独角兽发出了一小声激动的鼻音。
罗马离去后的日子该是更高兴的,且不只是“离去”,是肯定离去了;如果一个国家受了这么深的伤,即便是个帝国,那也会死的,就像一个受了这等折磨的人一定会死一样。阿尔比恩拍了拍格里戈里的侧腹,随后向上抚捋至脸,使得独角兽转过身,与他对视。他出声询问,问题却不是惯常的那个,而是“我变小了吗?”
格里戈里偏过头,十分疑惑。
阿尔比恩闭上眼,摇头驱散自己的问题。“原谅我,” 他说,重新开始拍抚:“只是对我的同类而言,只要有更多想要我们的人,我们就会长得更大。所以现在罗马走了,我以为我可能又会一不留神变小了。”
作为应答,格里戈里抬高脖子,在阿尔比恩上方挺直身子,甚至用后腿跃立了几瞬。阿尔比恩感到应当发笑,这场面看起来也确实滑稽,但即使这个姿态很有趣,它的含义则不然。不过阿尔比恩还是面露微笑,这调侃并不刻薄——
突然格里戈里嘶鸣了一声,向一侧踉跄,一股晶亮的红血飞溅到阿尔比恩脸上。
是一只箭——一只箭自悬崖一侧飞来,射中了他——非常深,令两侧都鼓高了,格里戈里即刻倒了下去。阿尔比恩把独角兽的头拉到腿上,这回急切地抚触他,催使他仰起头。“看着我,格里戈里,看着——看,我在这儿,如果你能看见我你就能起来,快点,格里戈里,起来——”
——这不是唯一一支射来的箭,第二箭、又一箭——一支击中了格里戈里的肚子,污糟一片,许多东西流了出来,弄脏了银色的皮毛。阿尔比恩伏在上方,好能躲避猛烈的攻击。
这令他胆寒,令他发抖;有人可以看见仙子,还可以击落它们。
格里戈里哀鸣着,舌头翻着白沫,牙齿露了出来。他的嘴被粉和金包裹,角埋在高草中。
阿尔比恩比草要高。
他抬头越过悬崖边缘张望,看向海峡的另一头。呼吸唤起了一个咒语,使他能窥见那么远的地方;他是国家,自然有这种余裕。一列船正在行进,比罗马的要简陋,但也不乏壮观,由更深色的木头与更浅色的帆组成。最前方那艘的船头站着一个人,编起的长金发随风拍打在盔甲上,手中握着一张比自个身量更长的弓。借助咒语的力量,阿尔比恩能看见那国家的眼睛:就与格里戈里的角一般蓝。
当格里戈里再次向阿尔比恩哀恳时,他拔出匕首扎入独角兽眼中,以求尽快结束。箭矢 雨落在他周围,他从独角兽的头上锯下那只角,并留下了其余的部分鬼缠撒克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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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比恩跑了。攥着匕首,脚趾冒血,格里戈里的气味还交织在他的斗篷间,仙子们在他的头上方和脚跟旁噼啪不停。他不断奔跑,离开了悬崖、海岸与高草。众多翅膀跟在他身后扇动,更大些的仙子还有能听见它们声音的鸟类,乌鸦与鹰隼与猫头鹰,很快它们的尖啸就盖过了阿尔比恩踩碎落叶的脚步。
又一次,他想,更加糟了,更加多了,还有罗马,你这混蛋,他们是来找你的,不是我。这话中蕴含着一种韵律,与他呼吸的起伏节奏相应和。不是为我,不是为我。
森林逊位给了田野,他背后仙子的亮光染白了每一片草叶。阿尔比恩闭上眼穿行其间,向西而去,远离亮光和太阳。他不在乎这是不是威尔士[Cymry]的地盘,威尔士也该知道——
“噢——嘿——嘶!”
阿尔比恩撞上了什么东西——更准确地说是什么人。他睁开眼睛——当你受了伤的时候,哭是可以的,而他跌下去的过程中擦破了膝盖。他该向这人道个歉再上路再——
“——嘶...” 阿尔比恩身下的那人——一个男孩,一个人类男孩吗?头发的颜色仿佛河中鲤鱼,身体骨瘦如柴——他呻吟着,不等阿尔比恩解开两人纠缠的腿就试图坐起来。“看着点你在往哪走!”
阿尔比恩冲那人皱起鼻梁。他没有道歉,但松脱了出来,向后坐到了膝盖上。他的脚——他的脚可不想再跑了。
那男孩也簇着鼻子,但更像是抽搐了一下。“是打仗了吗?你从谁的城里来的?”
是了,阿尔比恩想,格里戈里的血。噢,还有我的。“我累得要命。” 他说,不算是个答案,可总归是事实。何况等他在这陌生男孩的腿上昏睡过去后,也再没更改的法子了。
格里戈里站立着。他还是死的,当然,但对于阿尔比恩现下所在之处,这无关紧要。他的角不在原位——原位上是一团苍蝇和蛆虫——他的头低俯近地面,充血的眼睛泛着光。然而他仍旧是格里戈里,阿尔比恩仍旧想抱着他,于是照做了。
阿尔比恩眼下可以看见自身全部——他穿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山丘上有一座银石头城堡。撒克逊人翻过了悬崖,那个金发男人带领着队伍,迈着缓慢却覆盖了数英里的步伐。他们沿着内陆的河流追溯,上至喀里多尼和他的皮克特人,西至威尔士的领域,还有之间的所有。阿尔比恩翻身骑上死去独角兽的背,不顾腿边钻冒的血水。格里戈里载着他,如此迅捷,只有幽灵能够做到,然后来到了金头发男人身边。
金发男人看着他,视线稳定,充满仇恨和忧伤。他问阿尔比恩是不是罗马那头的。
阿尔比恩没有作答。
阿尔比恩的腿捕到了什么十分干瘦的东西,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孤身入眠。
他整个清醒过来,扭头试图去摸匕首或格里戈里被割下的角,可腰带被解走了——罪魁祸首估计就是眼前这家伙,他正像一只迫切的松鼠缠着树那般缠着阿尔比恩。阿尔比恩转身腾出足够空间,细加注意,发现是昨晚那个人类男孩。他的鼻子埋在阿尔比恩的肩弯里,两人的膝盖在两张硬毯子下交绕着,底下还有第三张毯子,大体盖在一堆稻草上。
噢,阿尔比恩想,那就没什么了。
他试着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审视着这人类男孩。他看来较之阿尔比恩年龄稍小,肯定不到十岁,两颊圆润,除了头顶外到处光滑无毛发——头发却相当茂密,清理干净后大概是卷曲的,现在则是另一副模样。两人基本都光裸着,男孩差不多与阿尔比恩一样瘦,而且更糟糕的,还是那种枯瘦,就像开始接受罗马训练之前的阿尔比恩似的。阿尔比恩戳了戳男孩的上臂,接近全无肌肉。他大约还不能很好地射箭和击剑。
不过这戳刺动作确实把他唤醒了。
阿尔比恩企图转脸埋回稻草里。结果毫无用处,只咬到了一嘴男孩的头发,有些还卡到了他的牙间。阿尔比恩龇牙咧嘴,男孩面露微笑。
“你好些了吗?”
“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尔比恩皱着鼻子。
那男孩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咯咯笑了。“嗯,你跌下去了。而且也走不了,所以我就把你带来了。”
“这里是哪里?”
“我叔叔的堡垒。我为他的儿子效力。他们都是布立吞人[Briton]。”
“你不是?” 阿尔比恩不想听上去失望,只是——
“嗯哼。他们说我不是。我是指我叔叔和表兄。他们还是基督徒。但如果埃姆里斯王说我是他的侄子,那就意味着我父亲是他兄弟,而如果他是布立吞人,那他兄弟肯定也是布立吞人,所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埃姆里斯,阿尔比恩想,在脑中翻译着,安布罗休斯。“我到了狄娜斯·埃默里斯[Dinas Emrys]?”
“你就快要到了。剩下是我把你送到的。是开战了吗?叔叔告诉我给你取取暖,确保你醒过来,以防你是递信的。你有消息吗?”男孩紧偎着他,用肘部撑起身子,以便低头看着阿尔比恩。随后他捂住自己的嘴,回忆着。“噢——你还没说你是不是好些了!现在该让你睡觉了吗?”
“不,我——我没受伤,只是很累。我从海峡那块跑过来的。从杜布里斯[多佛]。”
男孩的眼睛瞪大了——又像条鱼似的。“你从杜布里斯一路跑来的?”
“那里有撒克逊人。” 萨克森本身也在场。“他们射中了我的朋友。”
“真抱歉。” 男孩说,咬着嘴唇。“你身上那些血就是你朋友的?”
“对——” 这时阿尔比恩回想起他的装备不见了。“还有他的角,他的角和我的武器在一起然后——”
“别担心,全都在那儿。” 男孩抬手去指,结果失去平衡摔在阿尔比恩身上,阿尔比恩发出声闷哼,男孩再次说“抱歉!”并匆匆爬起。很快他们嬉闹在一处。阿尔比恩记不起他曾对哪个人类这么有好感过,甚至连布狄卡也比不上。
他不会问男孩的名字,那样不礼貌,但没多久他们就在稻草和毯子里互相拥抱着,还在发笑。阿尔比恩耳语:“别人怎么称呼你?”
“阿尔斯[Arth]。” 他说:“因为我小时候叫嚷起来就像一头熊,其它什么话都不说。他们现在叫我华特[wart,疣]了,哪怕我身上没那东西。别人怎么称呼你的?”
阿尔比恩的真名卡在了喉咙里。“布列塔尼亚。” 他说,这够真了。
“——但那是个女孩名字。不应该是布列塔尼库斯吗?或者普立塔尼...如果这地方是你家乡,而不是你本身的话?”
“不,”阿尔比恩说:“我——是布列塔尼亚。”
男孩——华特,阿尔比恩决定,华特——只是比先前更用力地看着他,接着咧开嘴,绽出一个灿烂且齿缝宽大的微笑。“噢。” 他无邪而热切地说:“那你从海峡一直跑到这儿来一定省事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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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特的叔叔是安布罗休斯·奥理安,这座堡垒是狄娜斯·埃默里斯,威尔士理应出现在这里。刚巧华特给阿尔比恩拿完衣服,又要赶去告诉叔叔信使已醒、撒克逊人入侵的消息。趁此时机,阿尔比恩跑到龙烟道前[dragon-flues] ,刺破手指,在木头和砂浆石间描画着,呼唤他的兄弟。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用上名字。他在咒语里威胁。所以你最好现在过来,威尔士,我知道你能听见我——
“这不是小不点儿吗。” 威尔士道,一如既往地无聊。阿尔比恩旋身怒视他。他坐在最近的一棵树上,两条长腿在阿尔比恩头上老远的地方晃荡着。“罗马和你完事儿了?”
“罗马死了。” 阿尔比恩厉声道:“要么非常接近了,另外这与那个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 威尔士手里拿着一只小石弹,在细长的指间拨转着,在指节上来回滚动。他光看着石头,而非阿尔比恩。“你觉得日耳曼尼亚[*萨克森]进攻过来是因为他想找你吗?”
——消息算是散出去了。“你知道?”
“很难不知道,小不点儿。不过我告诉你,不是那回事,他想要罗马,而且他觉得罗马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需要他来收尾。” 威尔士把石头掷下来:“对,全是你的错。”
阿尔比恩咬了咬拇指,吮着上头的血,向上瞪着对方。“好吧,对你来说,抵挡抵挡他们也不是件坏事。”
“只在我的边境范围。”威尔士道:“我不负责给你收拾烂摊子。”
阿尔比恩讥笑。“你不明白。萨克森能看见仙子——”
“那是他们的问题,不对么。”
“也是我们的问题!” 他从腰带上取下格里戈里的角,举高了,确保威尔士能看见——哪怕对方装模作样也无济于事。“他们就像我们,不是吗?”
威尔士自树枝上纵身跳下,从阿尔比恩手里一把抓过格里戈里的角。他这么高——比喀里多尼还要高了吗?更瘦些,的确,但也许更高——即便阿尔比恩跳起来也还是够不到。但威尔士并未嘲笑,只是检视着那只角,把它举到眼睛鼻子跟前。
[*喀里多尼,指今苏格兰地区。也是在该地定居的皮克特人中最有名的一支部落。“皮克特” 有“被彩绘者”含义,因此出现了“皮克特人喜好用菘蓝绘制蓝色纹身”这一说法。]
“不,不像。” 他说着走开了——连带着那只角一起。“你这么想真是无礼。更别提还这么表现了。”
“那不是——”
“就是。”威尔士道:“对我们而言。”
阿尔比恩赶上威尔士,往对方的膝窝踢了一脚。为这个添乱的举动,他被整个丢下了山丘——就在头撞到树上前,他想,至少那一踢奏效了。
“欢迎。” 龙说道。
阿尔比恩坐起身,点了点头。这里一丝额外的光线也没有,只剩一团光晕笼罩在龙可见的一只眼上。他不清楚这是哪只龙——应该有两只——可从四下里弥漫的血腥气、还有龙竟与阿尔比恩攀谈这两点来看,他认为这是威尔士的龙,那条红的,就在山坡下。除非白龙在吃掉小国家们之前,还会和他们玩耍一番。“你好。” 他以同种方式回应,决定把旁的抛到脑后。“你好些了吗?”
“我生病了吗?” 龙不带幽默地回问。
“几百年前。但你好些了吗?”
龙用冰冷的舌头碰了碰阿尔比恩的鼻子。阿尔比恩缩了缩,可没有退却。不多时他周身变得愈发阴暗了,因为龙的翅膀拢向前来。在微弱的光线下,他发觉他错了,龙鳞是皮革般的白色。
这一回,华特唤醒了他。
一切发生的非常快。上一刻阿尔比恩还确信就要填了龙的肚子,下一刻就被摇晃个不停,更有一把声音一遍遍唤着“布列塔尼亚,布列塔尼亚?” 在那么令人僵止的一瞬间,听起来就像罗马重现了。
因此阿尔比恩吐出的第一字是一个响亮的“不!”
华特的手遂即抽走了,有草秆在四处飘飞,而——而华特在啜泣。
阿尔比恩眨眨眼,盖住嘴。“我是说——” 这就发不出声音来了,于是他又拿开手,再次尝试道:“华特,抱歉,刚刚是——”
“一个巫术梦?” 华特擦了擦鼻子,大概是凑近了一点。“对不起。我一样做这种梦。我也跑到里面去了吗?”
“——对。” 阿尔比恩想,有点不自在。“但不是真的你。你做噩梦了吗?” 他问,急着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
“嗯。” 华特跪着向前挪动;毯子外面很冷,看上去他仿佛想要钻回铺盖里,但又觉得阿尔比恩不会允许。“可我都不会记得恶梦。我试着忘掉。” 他难为情地说:“凯说那样才最好。”
“谁是凯?”
“我表兄。他会像埃姆里斯叔叔一样成为一个军阀!我告诉过你,我为他效力。我能回毯子底下吗?”
阿尔比恩勾起嘴角,把毯子拉起了一点。
华特爬回铺盖中,踢掉了一些稻草。不过目前他们双双躺在底下,总会暖和起来的。阿尔比恩伸出一只手臂,华特倚靠着他,不安分的膝盖对着另一个更加不安分的膝盖。两人把毯子拉过头顶,阿尔比恩觉得彻底的黑暗也许反而更糟,可他不会承认。
“你会忘掉你的梦吗?”
“我什么也不会忘掉。” 阿尔比恩说:“好吧,我试着不要忘。有时候我会记错,但我的确记得。”
“连梦也是?”
“连梦也是。尤其是坏的那些。” 美梦更罕有,也更难被遗忘。
“那这一个是关于什么的?”
“堡垒下的龙。我跟错的那只搭了话。他比红龙强壮,还想吃了我。我觉得沃蒂根想让他吃了我。”
他能感到华特的鼻子贴着他的脖子皱了起来。“谁是沃蒂根?”
阿尔比恩想了想,试道:“格洛瑟恩。”
片刻间,华特屏住了呼吸。阿尔比恩戳了他一下。“抱——抱歉,我觉得那是我忘了的什么。”
“他认为他是我的国王之一。” 阿尔比恩解释:“我想他如今一定是死了。或成了撒克逊人,那还更糟。”
“埃姆里斯叔叔说他们要入侵。”
“他们已经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
华特点点头。他没有真的把阿尔比恩揽得更紧,但外面十分严寒,他们互相靠近了些。“那我们就会与他们在战场上见了,是不是?”
“或早或晚。” 阿尔比恩答。
“好,” 华特说:“凯会高兴的。他那么想要打仗。而且他说撒克逊人很适合拿来大开杀戒,因为你不会为此下地狱。”
“你杀过人吗?”
“我妈妈。埃姆里斯叔叔这么说的,或他说是爸爸这么说的。但我不觉得我是有意的。我想认识她。”
阿尔比恩阖起眼。眼后甚至要更暗沉,也莫名更红了。“我妈妈也死了。”
“国家也有妈妈吗?”
“对。” 阿尔比恩说,非常轻柔,只因这是一个秘密。“起码是有些时候。我也有兄弟,还有一个姐姐。我想他们也想念母亲。”
华特回以耳语,仿若这不单是秘密,还是一件宝物;仿若他的话被包裹在空气的摇篮里。“你认识她很久了吗?”
“不怎么久。我哥哥们也觉得是我杀了她。那就是他们为什么恨我。”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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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和你一起。” 威尔士道。此时已是数月之后,埃姆里斯刚刚集结起一支军队。
“我不需要你。” 阿尔比恩回敬:“把格里戈里的角还给我。”
威尔士没有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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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这样。” 阿尔比恩说,做了一个对角的过肩劈,接着又十字翻转过来。“看见你击中敌人的机会大了多少吗?”
“确实。” 华特道,咬了咬嘴唇,模仿着那效果,相较从前已经有长进了。现在他与阿尔比恩一般身量;三年匆匆而逝,他们取得了横穿麦西亚的一块狭长地带。这成果显现在了双方身上,尤其是正在长大的华特。不过拜凯给他安排的全部那些活计所赐,他仍旧瘦削得如一根芦苇般。阿尔比恩所能做的,只是教会他利用这一点。
每当阿尔比恩说出罗马曾经教授他的东西,胃部都要翻搅一遍。可这知识每每奏效之际,颅底总会有一阵嗡鸣,就像他与仙子们跳来舞去、或吃着掺入蜂蜜酒的蜂蜜时那样,而后华特会大笑又微笑,一切便无碍了。
他们重复演练了两打同样的动作。这些都是真剑,是他们从维诺尼斯[Venonis]的旧石头堡垒里发掘出来的罗马剑。故而比适合两人挥舞的尺寸要更长更重,别提还得在空中劈砍。可这样一来,有益于华特的手臂增长些肌肉。
到时间后,阿尔比恩道:“下一个。” 接着示范了一记从中间直穿而过的反手劈。“这得等到你更长高些后才能起作用,但暂且就这样。想象一个凯那种个头的人站在你面前。” 华特闭眼照做了。“现在动手。你劈向他哪里?”
“膝盖上方。” 华特说:“噢!我懂了!等我长大后才能起作用,因为在那之前,胸甲会碍事!”
华特尚未见识过战争;军队自然不同,但埃姆里斯并不叫年轻男孩们参与进去,只让他们在大人们厮杀时,照顾马匹、补给还有财宝。阿尔比恩大多时候都与华特待在一起——若萨克森发现了他,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但他知道华特见过撒克逊人穿的盔甲,毕竟那与他们的工作相关——也是所有最年幼男孩的工作——到死人堆里去取尸首上的东西。
两人愉快地练习着劈砍动作,一遍又一遍。华特从来不张口抱怨胳膊酸痛,但阿尔比恩有些累了。他决定:“今天只再练一个。不是劈砍,而是击刺。”
华特颔首。“我们不会来真的,是吧?”
“——噢。或许该等到一场仗过后,那样你就可以去刺死掉了的人,也不怕失手了。”
“也对。叔叔觉得再往南些会有一场仗。就在月相再次变化之前。” 华特伸展着,剑举过头顶——不料剑身将他的手臂直拖了下去,还滑落进了草丛中。阿尔比恩捧腹不已,华特同样。稍歇后他们收好东西,回到营地。
阿尔比恩尚未在安布罗休斯·奥理安跟前现身。并非因为他对这人心存不满——只不过对于一个声称是布立吞人的人而言,不管是他的金皮肤,还是与一个已死透了的皇帝之间的纽带关系,都不能再更像罗马人了。此外,虽说阿尔比恩提到了抵达杜布里斯的日耳曼人,以及他们军队的实力,却没有参与任何超出随扈与侦查的活动。他出现的时间足够短暂,无人费心留意他并未长大,而华特也对此缄口不言。
但不管有无召唤,梦依旧来了;也许是安布罗休斯,或者埃姆里斯,或者后人要拿来称呼他的无论什么名字。在那些梦中,若是正面的,战役就会获胜,且仅仅持续个一年半载——从维洛科尼乌姆[Viroconium]到卡姆罗多努[Camulodunum],从南边杜布里斯的悬崖到北边哈德良长城,一切尽归于他[译9/20/11]——不,还向更远,还向更远,若埃姆里斯果真有那样的本事,就会为阿尔比恩取下喀里多尼的全部土地,并把威尔士的也夺为己有。那时岛屿将会彻底属于阿尔比恩——华特也会看见那景象的,而非堆满尸体与赃物的田野。
于是在这些梦里,这些美梦里,阿尔比恩与埃姆里斯·韦莱迪格、安布罗休斯·奥理安交谈,并长高得足以直看进他的眼睛,再向他道谢。
而在噩梦里,他记起安布罗休斯是罗马人。
最糟糕的情况下,华特会唤醒阿尔比恩。现在这是一件十分温柔的事了,只消一只挡在阿尔比恩眼前的手,或一句轻语,嘘,再大声点我就不是唯一听见的了。有时这些举动和话却不合时宜——华特便有些不安,还会道歉,可那时阿尔比恩就已经醒了。除了他自己,这并非任何人的问题。
阿尔比恩说出了所有的梦;华特不需要再主动询问。因此他知道罗马的事情,以及关于阿尔比恩兄长与姐姐的,包括他们对他有多么残酷,此外还有关于仙子的。华特热爱仙子,并希望能亲眼见证他们。阿尔比恩告诉他,他大概可以,只是未察觉罢了。[译15]
“当一个国家会难受吗?”
“...我猜就和当一个人类会难受的程度一样。” 阿尔比恩答:“但我没有试过,所以不知道。”
在过去的三年里——几乎四年了!——阿尔比恩已学会分辨华特何时会微笑,连置身黑暗时也不例外。“你能吗?我是说,试图做人类?”
“我不觉得。你能试图做国家吗?”
华特笑了。“嗯,我确实这么认为。我的意思是,我不觉得可以变得像你一样总不长大,但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一点之外是什么样子,我可以试试。”
阿尔比恩把他环到身前,思忖着。“好吧。”
“如果我能成为你,那你就能成为我!告诉我是什么样吧。”
...阿尔比恩也笑了。“嗯...这个,意味着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还有住在其中的人。我是说,如果有饥荒,哪怕我有自己的食物也会感到饥饿,或者如果有暴风雨,哪怕我身上干爽,骨头也会痛。”
华特点点头。
“感觉也比较像无处不在,不限于眼前此地。[译1]有点类似我已经说的,我猜,但又有差别。这意味着即使当我在这儿,在维鲁拉米恩[Verulamium]的时候,我也想着我在杜尔诺瓦里亚[Durnovaria]的人,还有北面保卫长城的人——即使撒克逊人无法到达那里。如果真是重要的事,我也可以实际去找他们,但我总在凭借想,如果尝试的话也能够看见。一些梦境其实就是这回事。”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即便撒克逊人超出了侦查范围,你还是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没错。因为他们在与我的人互动,而我的人就是我。
华特抱近了一点,也紧了一点。“真不好理解。”
“还有好事情。” 阿尔比恩说:“哪怕我们在这里输了,我也能体会到那里的胜利。你叔叔不是唯一在战斗的,你知道,当我的长兄没法越过防御的时候,这——这感觉很好。虽然那是一道罗马建起的抵御墙,依然是我的墙。所以尽管在这里和你一块很艰难,却也还有那些。”
“你是说...你是说在这里和我一块很艰难?”
阿尔比恩吞咽了一下。“不、不,完全不是。但战争的确。” 他压低声音。他本不想提高音量,却没有控制住,而且——“战争很痛,就算我不上战场也没两样。”
“因为士兵们是你的人,而你的人是你。”
“对。”
“会痛在哪里?”
“各种各样的地方。但——但所有战争都不同。我是说,饥荒损伤你的胃,暴风雨损伤你的骨头,可战争...这场战争浑身都在痛,因为萨克森就想抓住我,或想要我消失。大概是消失。”
“萨克森也确有其人了?”
“是。”
“他像什么样?”
阿尔比恩抖了抖,和根弓弦似的,和那根弓弦似的。“萨克森——罗马管他叫日耳曼尼亚,所以我想他是全部那些部族,并不只是一个,可...他是个大块头,几乎是个巨人。他的头发又长又直,梳成了辫子。身上穿着像我们从田野里偷回来的铠甲,只不过更干净,好像他有什么人专门帮他擦亮那东西。” 就像我擦亮罗马的。“他背上背着剑,和一张比他还大的弓。”
华特...在听,如同这是一个故事。
“我从没跟他说过话。但我通过我的人看见他,自己也见过他,罗马也曾告诉我一些事,所以——所以我知道罗马不喜欢他,但照样想要他。我知道他很骄傲,非常强壮而且...而且不刻薄,但他毫无怜悯。或至少他试图不去有。”
“你必须与他作战?”
“有可能。”
“然而你还这么小。”
“话是这么说,但是...但是或许我会渐渐长大的。”
“什么会令你长大?”
“被想要。” 阿尔比恩答。
“我就想要你。” 华特说,紧搂着他。现在他的手臂有了些力气了。“这会有用吗?如果我非常想要你的话?”
阿尔比恩微微一笑,也直接回抱着对方。“但愿能有。”
-
“卡姆罗多努[Camulodunum]在视野内了,陛下。” 又两年,一行队伍几乎全盘将南北切割开了。
“赞美主。” 安布罗休斯说着展开地图:“有多少?”
“至少六百匹马,靠双脚行走的还比这多四倍。” 阿尔比恩道。他没有出口的是:还有他们的国家,那家伙已看到我在这里。
“所以他们有人数。” 安布罗休斯瞥了阿尔比恩一眼:“我们有惊喜吗?”
“我不觉得。”
“那么我们有什么?”
阿尔比恩阖起眼。“我们已经得到的全部土地。他们如今应该怕我们。”
这话令安布罗休斯简短微笑了一下。他们继续交谈了一阵子,关于撒克逊人如何分布,关于他们在如何利用那些土垒:是阿尔比恩为了隔绝其他所有人,于五个世纪(或六个?)之前掘出的。此外还有阿尔比恩见到的一切东西。这还不足够,他得探看更多,但他不能向安布罗休斯知无不言。
实际他可以,可不知为什么,他不情愿。
从卡姆罗多努的最高点,阿尔比恩能将日耳曼海[Mare Germanica,北海]纳入眼中,且心知那名字不值得这片海。
他并未亲身前往,却照样可以从卡姆罗多努的最高点去看,只因他的人在那里。他们中的一些奄奄一息;也正是这一类眼睛更容易被利用,毕竟主人的神思已散去一半。在坠下前,他们中的许多都看到了自己的凶手。其余的则看到那些战场外的,那些凝立在混乱中的灯塔。阿尔比恩瞧见萨克森,高效、骇人,辫子织着金,发尖沾着血,与他的剑如出一辙。这场仗输了,阿尔比恩确信,更糟的是他清楚自己不在那里。
因此他通过将死之人的眼睛窥探,阻绝他们衰竭躯体发出的声音,并目睹在一场战役中,六年的战争被摧毁了。安布罗休斯·奥理安号召撤退,而被阿尔比恩借眼的那人伸出手祈求他,不,留下来,吾王,我还没有死。
无疑,那个人还没有死;撒克逊人的扈从前来翻检尸体、解下盔甲、摘去佩剑,并趁箭矢被创口上的痂卡陷住之前,将它们拔扯出来。甚至这时,他也没有死。扈从有数十个,都是男孩,就像华特曾做过、阿尔比恩可能会做的那样。他们在尸体间寻摸着武器、钱币和口粮,除了最年长的之外,各人都被恶臭熏得眼泪直冒。
一个男孩走近阿尔比恩——来到他所利用的躯体前,看进那双眼睛。这个男孩——很美丽,阿尔比恩想,哪怕他的脸与鼻覆盖着血污。他几乎是赤身裸体的,显然比阿尔比恩要大些,有着太阳般色泽的漂亮曲发,还有蓝眼睛,而其中并无一丝冰雪。他凑近了,脸近贴在行将就木之人的嘴边。在一片污糟与死亡的气味之中,阿尔比恩难以呼吸——
这个美丽无缺的幸运男孩冲阿尔比恩眨眨眼,扭头越过肩膀叫道:
妈妈!妈妈,这个还活着。
“布列塔尼亚!布列塔尼亚,停下——”
“华特?” 老天,这里没有可以揽住的人,只有尸体、草和箭——这就是现下这一个人死去的方式,箭,而且全没能如他所愿正中目标再者——
“——对,布列塔尼亚,对,是我,只是我——布列塔尼亚,别这样——”
“——我的名字,” 他呛道:“——是阿(亚)——”
“嘘。” 两只手抓住阿尔比恩的肩膀,是华特的,最好是。若非如此阿尔比恩就会把那手连带胳膊一起撕下来然后“——布列塔尼亚,发生什么了?”
阿尔比恩企图去看,可无法做到。若他不能看,那靠下去就是了,倾垂着直到他的头撞上了某物——出现在稻草和毯子之前:他的前额撞到了鞣制的皮料。华特现在也穿起铠甲,他几乎适龄了,在那样一场战役之后,也几乎足够优秀了。
华特轻声替他回答:“你去战场上了,是吗。”
“你也同样。” 阿尔比恩略平复下呼吸,那话强令他脸上升起一个挖苦的笑。“我能闻出来。”
“对不起。” 华特把阿尔比恩拉近了些:“凯摔下去了,我就拿了他的马。”
“他死了吗?”
“也许...他还没有回来。”
“我很抱歉——”
“布列塔尼亚。” 华特的一只手滑到阿尔比恩颌底,催使他抬头看。“告诉我你见到了什么。”
室内的窗帘敞开着,走廊中也有火炬,华特的大半张脸就沐浴在光下。他依然十分纤瘦,脸上亦十分光滑,不过粘了沙土。他的头发也很脏,并未卷起,只是板结着,盖着厚厚的污泥,连原本的颜色都一点看不见了。盔甲过大,短袍又过小,但斗篷的风帽恰合适,挽救了其它两项。哪怕他的牙齿之间再也没有缝隙,他仍旧是华特,这就足够了。
“我知道我们输了。” 阿尔比恩咕哝,起了个头:“我看到的大多都是...那之后的。”
他没有淌眼抹泪,因此华特没有动,阿尔比恩知道这原理。华特只用他的眼睛、用最轻微的点头鼓励阿尔比恩说下去。
“萨克森不是唯一一个在场的国家。” 阿尔比恩一口气说道,闭了闭眼以稍作缓和。“我在一个死人的身体里,我们这边的一个——好吧,是就要死了——然后你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等战役结束后,就像我们之前似的到外面拆解那些尸体,记得吗?”
“记得。”
“有个男孩,没到你这个年纪,可比我看着要大——他开始拆解我,和只乌鸦没差别。他的皮肤也像那样,像鸟的脚。他有——他的手指相当长。等他看见我还没死的时候,他——他就叫来他妈妈。她死了,你知道。死了又没有死,死了但还在那里。我——”
华特的手拢入阿尔比恩的头发。“你没必要说出来。”
“不,有必要!” 只是要...花上一些时间。他聚起一口气,重新试道:“她在走。她的身体还活着。但那男孩叫她过来的时候,我可以盯着她的眼睛,什么都没有。她——她没眼睛。” 他用嘴型做出句子,因为说出来令他打寒战。“原位置只剩两个洞,我直接望见了她脑袋里头。已经腐烂了。可她还活着。她是那男孩的母亲,他们也和我似的是国家——那女人是高卢,罗马...罗马告诉过我他都对她做了什么,我原本只是没真正见到过。那男孩是她的儿子,他们的儿子。要么就是日耳曼尼亚的,我不确定。我感觉罗马也不能肯定,那就是为什么他干了那些事。”
火炬在窗帘外噼啪作响,其中一把熄灭了。华特颤抖了一下,阿尔比恩同样。
“他——日耳曼尼亚,萨克森——他是想把我送给那男孩。那国家。那个有妈妈的,怎么他可以有?他不需要把她给埋起来,另外——另外他长得非常美,而且——而且我恨他——”
趁两人双双开始掉眼泪之前,华特紧贴到阿尔比恩身边。
他们最终一道靠倒回稻草上。毯子还在彼此腿间,胸膛则挨在一块。虽然华特盔甲的搭扣刮在阿尔比恩胸口,但他不介意。他也不介意华特闻上去就像泥土和战场,且稻草挠得人发痒且周身感到沉重,阿尔比恩有这么多理由可以去恼火、沮丧——然而他不介意,不在这时候。
“华特?”他低声说,也发了一个问。
对方把头抬起来,窝到阿尔比恩肩上。“怎么了?”
“——是。” 阿尔比恩耳语,没有撒谎:“我不想要——”
“我知道。” 华特抬高了一点音量,或许是有意识的。“你并非只有那条路。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阿尔比恩觉得又要哭鼻子了。他不愿展露出来。但他没法错开脸,华特正看着他,于是——
——于是他也一手伸进华特的头发里,把双方的脸凑得更近了些。
当距离这么近的时候,要去看不容易。两方额头相接触,然后是鼻子,然后是嘴唇。然后——他们的嘴碰上时,感觉美妙动人,由此阿尔比恩意图保持这个状态。他回忆起当人类与仙子在一起后,照样会这么做,脸就跟着涨红了。
华特拉开了一点距离,刚好能看见(不过无论如何,他大概都能感觉到。阿尔比恩发誓面上火烧火燎)。阿尔比恩尝试转向,但华特的一只手还在他的后脑上,因此没能成功。“布列塔尼亚?”
“抱歉,我只是——”
“你想吻我吗?”
不论答案是什么——也许有不止一个——都令阿尔比恩如鲠在喉。
华特闭上眼又睁开,十分缓慢,不能算作眨眼。“国家能那么做吗?我是说,和人类?”
阿尔比恩想到了罗马,还有他那些——“对。是的,可以。”
“噢。” 华特道,现出微笑:“那就好。”
于是他们亲吻、互相抚触,直到筋疲力尽。之后两人试着入睡,却无法办到。阿尔比恩帮华特褪下盔甲,他们又接了一会吻,一齐裸身蜷缩在稻草中。第二天早上,他们往复一遍,直到被告知是时候拔营了,撒克逊已在来路上。
II
公元500年左右
失地比夺地要容易得多。
阿尔比恩已随安布罗休斯一族征战八年了,其中六年花在前往卡姆罗多努上,两年用来一路撤退回狄娜斯·埃默里斯。本来可能会更糟:威尔士或许会得知。实际他大约已经得知了。可只要他倾向于暗自幸灾乐祸,阿尔比恩就不会自行送上机会,让他来评头论足阿尔比恩挑选英雄的眼光。
堡垒从大地表面胀起,仿佛一颗蜘蛛蛋,周围的树木在石头旁皱缩成团。留下来的人用黑岩与铁做了加固,造出打着旋儿的刺顶,与供弓箭手发箭的狭窄高缝交相错落。阿尔比恩好奇石堆下的龙是否反过来在受苦了。
他在安布罗休斯身边——埃姆里斯,阿尔比恩纠正自己,在这些围墙内他要做埃姆里斯——留在后方的甲士正以大笑问候这名将军。“这样快就回来了,陛下?”
“不要令这成了耻辱。” 埃姆里斯道:“我相信我们的储备足以抵挡那些异教徒?”
“这得看他们有多少人了,不是吗?” 甲士再次笑了:埃姆里斯没有,阿尔比恩也没有,听力范围内亦无人响应。这鹤发甲士怀疑地看着他们全部,粗浓的白眉毛高扬起来,带起额头上的一片褶皱。他挑战一个随行的:“怎么?他们有多少人?”
更加清楚情况的阿尔比恩与其余人、为其余人回答道:“两千,之中四百是马匹。”
“好吧,也不算太坏。” 令众人义愤吃惊的是,甲士说道:“不,不听我说——”
“或听我说。” 一个较为年轻、却仍算不上年轻的男人从背后的堡垒大门现身,威尔士在他身侧。
阿尔比恩听见了埃姆里斯致意中的苍白:“我猜你是把他们从长城那边带回来的,尤瑟。”
“聚在你的旗帜下,兄长。” 尤瑟咧嘴笑道——阿尔比恩打了个抖,但愿这人的嘴角能藏在他的胡子背后。“许多人会随着龙到他贮藏财宝之处。”
“那我希望你向他们应允的是我们能够负担之物。”
“这场战争会带来足够的荣光。” 尤瑟道,瞥了一眼他背后的威尔士。“对那个罗马没能抵达的地方,人们还有记忆。”
-
“把格里戈里的角给我。”
“那东西已经不再是个角了,并且不。” 威尔士把手搁在墙壁上,而非帘幕上,好像他从未想过要把把它拉开。
阿尔比恩冲他的背影吼道:“你做了什么?”
“我好好利用了它。”
“我本可以——”
“这个不行。你还没有按这种方式去想。”
“我本——”
“不,你不可以。你太忙着玩弄战争了,小不点儿。”
“这不是玩弄!”
“好吧,那就是在输。” 威尔士睁开眼——刚才他闭上了吗?——把帘幕扯开了。他的另一只手拿起火把,步入了阴影中。“你是在跟着我吗?”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 阿尔比恩道。
威尔士从牙间啧了一声,但没有叫他走开。
蜿蜒而下的石阶平化为大地;火把丰沛的金光被自身的烟气熏蒸得愈发浓厚。当天花板与墙壁变得低窄,威尔士便矮下身子。可阿尔比恩没有这种困难,只管迈着步,途中仅有一次踉跄了一下——由于阴影吞没了威尔士斗篷的下摆,黑暗中他不留神踩了上去。
“看着点你在往哪里走。” 等他直起身,威尔士叹了口气。
阿尔比恩皱起鼻梁。“看着点你都去了哪里。”
就算威尔士在跟前翻了个白眼,阿尔比恩也看不见——待楼梯井结束、洞坑开始,阿尔比恩更是彻底无法视物了。
两条龙烦躁不安。
他们眼下并未打起来,尚未,或者即便他们在打,也正值间歇,正靠在洞穴的相反两侧。威尔士走向他的红龙——或阿尔比恩猜测如此。他的火把几近要熄灭了。
“嘘。” 威尔士抚摸着龙的胁腹:“怎么样?”
龙从地上抬起头,阿尔比恩能感觉到它在刮擦、摇晃。“冷。” 龙嘶嘶作答。
威尔士告诉他:“好。” 然后继续抚摸着。龙柔和地呼出一股不稳定的蒸汽,令火把闪烁不定。阿尔比恩弯腰抓起威尔士斗篷的下摆,以防万一。威尔士见状自然出声责难:“吓住了,小不点儿?”
阿尔比恩闷哼一声。“白龙也还在这里,你知道。”
蒸汽汇聚起来,向下低淌,火炬彻底熄灭了。“我为什么要在乎。”
这不是那种他会大嚷着惊醒的梦,不过哪怕在华特环住他之后,阿尔比恩还是难免发抖。华特现在几近是个真正的士兵了,因此他们目前的住处有了用布包缝住的稻草铺,而不单是毯子下垒起的一堆。阿尔比恩立即陷了进去。
“我的兄弟一点也不害怕这场战争。” 阿尔比恩告诉华特,后者竖起一只耳朵,仰起一侧脸听着。“他想让萨克森摧毁我,再幸灾乐祸。”
“但不害怕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阿尔比恩撑在手肘上,注视着华特,以确保那句话之中只包含着朴素的含义。
的确不假。尽管华特已然不再是一个男孩、而成为了一名年轻男人,他眼中尚有某种接纳和亮光,是只有老人和年轻人才会保有的。比头发颜色更深些的几点稀疏毛发框住了他脸上略略皱眉的神情。阿尔比恩想到要问他:
“尤瑟是你父亲,不是吗?”
“他是。” 华特说:“他也不胆怯,你可以看出来。但他不胆怯是因为他很强,懂得这一点并没有错。”
“要是敌人也对你有相同的看法,并为之计划的话,那就有了。” 阿尔比恩俯身,把下颌搁到华特的胸口上。这处也会有毛发,是不是。“他有多强?”
华特想了想,眼睛向上看去,仿佛在计数。“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他,真的。但我所知的是,他让我觉得他足够强大。”
“可那样有危险。” 阿尔比恩道:“我的长兄就是这种人。罗马也是。”
“是啊,但他们不是也很强大吗?”
“——话是这么说。” 阿尔比恩说:“然而还不够。我是说,罗马现在死了,日耳曼尼亚杀了他,意味着日耳曼尼亚更强,并且——”
“也就是说即使你的长兄是个国家,我的父亲或许比他要强?”
阿尔比恩锁起眉,华特效仿。见阿尔比恩还在试图仔细思索,华特大笑出声。他伸出手臂绕住阿尔比恩的背,把他拉近了些。
“你是对的。” 华特道:“我不清楚,我没法清楚。没错他是我父亲,但我完全不了解他,所以他或许是个牛皮大王要么——要么更糟,谁知道呢。” 他的笑声与说话声一同变低了,阿尔比恩能在他们胸膛相接处感觉到。“再者他不可能比一个国家还强,太荒唐了!”
华特面有笑意,阿尔比恩也尝试露出笑容,差点就要成功了。“很难说。” 他嘀咕:“至少你可以比我强。”
“噢,可以吗?” 华特又笑了,两手抓在阿尔比恩的上臂,试了试把他多少往上推举。“我们该实验一下吗?”
“挑战接受!” 阿尔比恩尽量不去大喊,遂即攥住华特的两条胳膊与他摔扭起来。
他们在床褥上绞成一团,华特的长胳膊长腿与阿尔比恩短小上许多的相比,几乎显得十分笨重。阿尔比恩高高盘踞在华特的前胸上,但华特要更强,把他给扳了下来,一半是靠提开他的后颈。阿尔比恩甫一落回稻草,华特就试着扑上前,然而阿尔比恩更快,钻过他两腿间,从另一侧脱出、一下跳回他背上。华特倒抽一口气,差点咯咯笑起来,而后捉住阿尔比恩的脚踝,将他翻落下去,回到了床褥上。他按住阿尔比恩的手腕和膝盖,重且突然地吻了他。
虽则这仿佛是败下阵来,但阿尔比恩——阿尔比恩并没什么意见,也吻着华特。自从发现了用上舌头的好处后,他们就按那法子接吻了,于是阿尔比恩张口、探出舌头。华特也照做,两人以舌代身扭打了一会。此情此景令人愉快,也十分温暖,由此阿尔比恩进一步缠斗了片刻,扭身想要摆脱华特的掌控。“你没法子——赢过我。” 他努力道,不确定具体说出来了多少。
“我有法子。” 华特说,更用力:“我抓着你了。” [译10] 这一回阿尔比恩在亲吻中感到了一点牙齿,却毫不介意,因为这表示华特在微笑。他自个也笑着,咬住对方的嘴唇。华特——华特呻吟了一声,蠕动起来,可未曾挪开。
阿尔比恩松开牙,让华特的嘴唇溜走了,却又决定这同是一种赢的方式,便企图再度捕住它。从吻开始很容易,这次阿尔比恩在上头啃食,华特攥得更紧了,更使力地挤压着。
他眼下当真在贴着阿尔比恩揉蹭了,髋部有节奏地运动着,就如在骑马。等阿尔比恩放开华特的嘴,华特便拉离脸,又亲了阿尔比恩,不过不是在嘴上,是在下颌。阿尔比恩还来不及告诉他错过了位置,他就再亲了一回,愈加往下,落在阿尔比恩脖子正中央。阿尔比恩呛了一声,那声音和热度直指华特的吻所在之处。
华特——华特在咬那地方,一点点,并未施力,刚好还能讲话。阿尔比恩想他在说布列塔尼亚,不过难以确定。他还感到了别的东西,在他腕处、腿上还有两者之间——
——噢,噢不,不,这不行。
他试图说话,华特,停,但只有名字吐落出来,即是说华特尚未停下——没有停下亲吻,或停下那部位在阿尔比恩腿上磨蹭的动作。阿尔比恩尽可能地维持僵硬,并非以打斗,而以防御的方式——若他的喉咙太过紧绷,以至于不能发声,那么他的躯体也该是如此。华特需要知道,如果他知道就会停下。
“...布列塔尼亚?” 他的嘴唇离开了阿尔比恩的皮肤。
他知道。
“噢——噢,布列塔尼亚,噢老天——” 华特眼中的玻璃光泽和热度尽数消散了。他一边退开一边道:“我做了什么,我没有——”
“不,只是——只是是我。” 阿尔比恩耳语:“不是你的错,停下就好,没关系——” 他又说了一遍,他应当:“没关系,没关系...”
华特点点头。“只是...停下就好。” 他同等安静地重复。说完后他低垂着头,仿佛在向下看着自己,然而眼睛是阖上的。
阿尔比恩用手腕把华特的手朝上推去,后者松开了;当他意图将腿从华特膝下抽离时,华特吸了一口气,往后蹲坐下来。他的勃起还饱满涨红着,阿尔比恩别开目光,转到自个那一侧的稻草上。
“我——” 华特开口,阿尔比恩全然感受不到他的视线。“我去...解决一下这个。”
阿尔比恩尽量有把握地告诉他:“好吧。”
华特起身前在毯子上滑了一下。阿尔比恩察觉那毯子被提了起来,接着落到他身上,盖至下巴。华特走了一段距离,到了灯光之外,可没有出房间。一些低低的声音传出来,负载着不稳定而不规律的呼吸。如果阿尔比恩眯眼去看——他着实这么做了,穿透黑暗,仅仅一次——便能望见华特的双肩,一边倚在远处的墙壁上,另一边在上下起伏,那条手臂紧绷着贴在身体上。
华特回来后,阿尔比恩把脸压进床铺,稻草扎了出来,戳刺着他的侧颊。华特在他旁边倒下,直接躺在了毯子上,没有钻到下面。他身上隐隐有盐和汗的气味,比平常明显许多。
“我知道这——我知道这还会发生的,所以...所以我们该不要再接吻了吗?” 他问。
阿尔比恩同样难以决断。“我喜欢吻你。” 他答,这是真的,于是他也尽可能让这句话听上去像真的。“而我也喜欢你需要我,甚至像那样,但是——”
“但你是个国家。” 华特代为说完。
他错了。“不,我是个孩子。”
华特眨眨眼:“我就不是了吗?”
-
与以往一样,埃姆里斯管尤瑟叫蠢货成为了争论的起点。
“不,不,兄长,听我说。” 尤瑟道,拦住他那头那些想要当场上前掐死埃姆里斯的人。“我同意我们可以把他们往南边引。撒克逊人的目标是布列塔尼亚,而非岛屿其余的部分。或至少目前是如此,只要他们还存着些理智。”
“你在假设撒克逊人有理智。”
“你不也是吗。”
“不,我设想他们的贪婪比理智更盛。他们就在这里。他们会继续向西推进,因为现在他们眼见自己能打败我们,也知道趁此机会碾碎我们要更容易。如果我们把他们引向南方,就只引到有必要的深度,那样若是他们击溃了我们,我们好歹有撤退的途径。
“要我说他们击溃我们这话本身就是懦夫发言。”
现在轮到埃姆里斯必须拦下他队伍中最感愤怒的那些了。不像尤瑟,他仅凭一个驱扫的手势就达成了目的。“弟弟,你在我的地盘上管我叫懦夫,这是有害之举。”
尤瑟勾起微笑,举起两掌。“抱歉,安布罗休斯,我猜只因我在这里时,你还在外头做罗马人,让我忘记了这地盘是你的。”
“不管你记性如何。” 埃姆里斯紧咬牙关:“这儿属于我,而你是一名客人。要是我们的兄弟情谊未能阻止我把你扔出去,那么就只有热爱家园的纽带才能起效了。我们最好至少能捍卫同一个家园。”
尤瑟再次把头转过肩膀,冲威尔士讪笑了一声,又回身对着埃姆里斯,点点头。“这话能说服我。但我想你忘了这座岛上有不只一个家园。”
埃姆里斯抬起眼,看上去莫名略显阴森——他高阶指挥官们的阴影环绕在四周,全都怒火翻腾。他在椅子上坐直了,没有站起身。“不管有多少个,日耳曼尼亚眼中并无边界。”
阿尔比恩向旁跨近了一步,把手放在埃姆里斯肩上。
埃姆里斯翻过摆在两兄弟间那张桌子上的地图,用三块石头与一只大酒杯压住四角。阿尔比恩模糊的图景展开了,威尔士被更清晰地注在西边,喀里多尼则在墙另一头的北部。罗马修建的道路被标上了纯红色(阿尔比恩为之一震),而防御工事——他的、罗马的——是绿色。埃姆里斯从箭囊中取出一只箭,当作翎笔般握住,在羊皮纸上刮划示意着。“这片土地全是他们的。” 他圈过阿尔比恩的东部地区,一直到拉泰、维诺尼斯和克劳森图姆。“除了你在长城附近的军队,埃尔明路基本就算前功尽弃了。他们在沿着福斯路和波特威路进军。你说我们该更往南,防御杜尔诺瓦里亚?想必你能看出风险,如果我们正要拿下那里的时候,他们先拿下了林迪尼斯,我们除了康沃尔或大海外,便没了逃生之路,且我们也都清楚你在康沃尔有多么'受欢迎'。”
双方的人闻言均大笑起来,只有男孩们除外。他们大多数年纪太小了,不理解这笑话背后的历史。阿尔比恩却了解得太过清楚。
尤瑟收起声音后,答道:“可他们预料会在林迪尼斯与我们照面,不是吗?我们向南超过他们,再趁他们赶到前把他们的路给截断。”
“如果我们失败了呢?”
“你非得老是这样去想吗?这可打不出好仗来。”
“不,但可以令士兵卖命,而非丢命。”
又一次,尤瑟不得不挡住他的人。即便那些没有抗议的,此刻也怒视着埃姆里斯。威尔士似乎是尤瑟那边唯一一个没显露出怒火的成员。起码在阿尔比恩眼中,他看上去无聊透顶。
“现在你听好了,兄长。” 尤瑟高声恼道:“我或许不如你似国王,但我一样是个领袖。此处或许是你的地盘,但这儿的这些人是我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任何关于他们的朋友将在我的指挥下丧命、而无法令苏格兰人付出惨重代价的暗示,都很可能给你招来致命横祸。”
埃姆里斯垂下眼帘,把箭摆回桌上,又睁开,甚或比威尔士还要冷静。“那么我就可以告诉你让他们上来验证一番,弟弟,但我给自己的性命标了一个你恐怕不愿支付的价钱。”
阿尔比恩梦到了罗马:
这是一个他熟悉的场景,熟悉得近乎旧损了。他们在流经朗迪尼亚姆[*日后的伦敦]的河里一道清洗。天空是阴灰色的,胀满了新鲜温暖的雨水。阿尔比恩用着沙子和破布,像擦亮盔甲那般擦拭罗马。他站到一块滑溜的岩石上,去够罗马的脖子和肩膀。
罗马自喉咙深处哼着什么。起初大约是赞赏,但某一时刻起就转为了一首咕咕哝哝的歌,听起来又沉又跑调。
“噢,我在色雷斯有一名女士,” (歌唱道)
“长着不止脸上那两片唇。
她说这第一步
我应该放进去
可我拿不准究竟放哪去。”
他问阿尔比恩喜不喜欢这歌,阿尔比恩龇牙咧嘴,没有回答。罗马只管继续唱,更响亮也更清晰了。
“随后那名尼罗来的女孩;
我们为此吵嚷了一阵子。
可临到了末尾,
她学会了伏低,
她面带微笑直接吞下去!” 罗马咧嘴笑了,转动着肩膀,在河里泼溅着水花。“用力点,布列塔尼亚,就在那儿,我能感觉到那硬结。”
“那塞纳河边的漂亮女孩
可以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但真令我吃惊,
她转开了眼睛。
她喜疼觉痛是好事一件!
“我在尝试写另一节。” 罗马接着道,抬手盖住阿尔比恩湿漉漉的手:“你想知道是关于谁的吗?”
晃醒阿尔比恩的这只手并不属于华特,而要更大上许多。他先前没有大喊,现在险些要了,不过——
“嘘!”
“——啊,安布罗休斯?陛下?”
“我的侄子在哪里?” 国王的眼睛在昏暗中凹陷了下去。
“我不知道。” 阿尔比恩低声答:“他不在这里?”
“如果他在,我就不会问了。” 埃姆里斯说,似乎在火把的光线下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不是总卧在你旁边的吗?”
阿尔比恩本无意结巴。“对,但是——最近几个月我们有争吵。” 比起真相,这是个更好的解释。
埃姆里斯“啊”了一声,举起火把。“那么跟我来吧。你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阿尔比恩颔首同意,推掉了毯子,穿上袍子、靴子、武器和斗篷。待他戴好风帽,便抬头穿过漫漫距离和黑夜望向埃姆里斯,建议:“他最近常谈起尤瑟。也许他是——去了那边?”
“是吗。” 埃姆里斯喃喃,只算得上半个疑问句。“他想要取得父亲的注意也是自然,考虑到那正是他所缺乏的。”
这话听在耳里颇具嘲弄色彩。阿尔比恩随着埃姆里斯穿过布帘,禁不住问道:“华特对你而言是个麻烦吗?”
“不是这样。” 埃姆里斯承认:“至少他接受指令,已胜过许多如他这般的年轻同辈。他知道自己的位置。” [译9/20]
可他的位置在我身边,阿尔比恩想,所以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他们弯弯绕绕穿过狄娜·埃默里斯的门廊,脚跟踩得地面上的根系和灯心草嘎吱作响。数十把火炬燃着亮光,于成百士兵的装备上摇曳闪烁。阿尔比恩察觉自己短暂地被这些影子在光下伸展的方式给迷住了,并发现了其中一些古怪地迷人的地方;在战场上,士兵总是十分可怖,但休息期间,他们的美丽不亚于那时。另外,这些人对待埃姆里斯的态度里,有什么令阿尔比恩感到了嫉妒。
此前,埃姆里斯将堡垒的一部分舍给了尤瑟与他长城来的同伴。当两人靠近那区域时,情形略有了变化。尽管火把愈发不可胜数,影子却更显怪异了。阿尔比恩在当中看见了什么,一只老鼠的刺痛,或是一只蟋蟀的蜷曲。他不害怕那些,但他对那个看不见的、将它们赶到光下的事物有些警惕。他迅速向埃姆里斯长斗篷的拖裾靠近了些。这是一片深橘的羊毛,阿尔比恩期望所有火把都能有此颜色。不过下摆除外,那部分在石头上拽动,被泥巴裹得厚重、暗淡。
埃姆里斯注意到了,低头看着他。他的微笑奇特;不温暖,但也不挖苦。“很长时间以来,你都是个小男孩,是吗?”
“可以这么说。” 阿尔比恩道,仍然拿不准是否必须要道出缘由——
“击退日耳曼尼亚能叫你成长为一个男人吗,或你必须先达到统一?”
——啊,看来没必要进行解释。“我觉得是第二个。”
埃姆里斯点点头,等他的脸重又展现在光下,上面的微笑隐去了。“那么真遗憾,还有人要让你受你兄弟们的摆布。”
他的手不曾真的伸出来,不过阿尔比恩依旧握住了,与此同时两人来到了尤瑟大批人马共聚的內室。
朗笑声从屋内涌出,仿若一开始就已过载。阿尔比恩挡着眼睛,仿若在阻绝声音。是种快乐的声音,与拍打桌子及大腿的响动,与稻草的窸窣不断、艾尔啤酒的回旋咣当相交织。尤瑟位在一块大桌板靠近中心的地方,没有坐在首端。他正讲着故事,细细道来、比手画脚。华特也在那群专心的人之间,不过从他坐的位置来看,他大概连父亲的脸都瞧不见,更不用说双眼了。
埃姆里斯没有出声打断,房间里足够嘈杂,因此他的安静并不扎眼。他看向华特,直到华特注意到了他,且用手示意着,到这儿来。接着华特的眼睛蒙了一点阴影,对上了阿尔比恩的;阿尔比恩吞了吞嗓子,尽所能诚恳地点点头。
华特从桌前起身,除了那个一心想要抢占那部分长椅的人,四周无人在意。他费了一阵子时间和力气才穿过人群,来到帘布前——一进入走廊,他率先跪下招呼阿尔比恩,而不是国王。“出什么事了吗?我错过什么梦了吗?”
“更重要的是,你错过了另一种视察。” 埃姆里斯在他们上方说道。“你的职责是你的职责,华特。”
“当哨兵不是我的人时就不是了。” 华特反驳,直起了身——但随即转为单膝点地,头维持着低垂。“陛下。”
“万一日耳曼尼亚突袭这座城堡,你又身陷错误的混乱军队之间呢?”
“这不是错误的军队。” 华特听上去如此开诚布公,令阿尔比恩顿了顿;可之中并没有攻击的意思。“我们在为相同的目标而战,对吧?”
华特此时的高度足够接近阿尔比恩的,应该能够发觉他国家眼中的犹疑。若这就是方才令他吃了一惊的原因,阿尔比恩心存感激。
埃姆里斯把手放到侄子头上,静静搭在那里。“凯死了,华特。你该在我身边。”
“但我不是凯。而我的父亲还活着。” 他说,向休息室内瞟去,里面有另一则笑话正在被叙述,被聆听,被嘲笑,并被走廊上的其余人所错失。“我想他该愿意识得我。”
“你是说你愿意识得他。” 埃姆里斯纠正:“而我就识得他,我想他并不。”
华特阖着眼:“你不是认真的。”
“你不能告诉我我是或不是认真的,华特。” 就如华特的话语中没有恶意,埃姆里斯的言辞也不带怒气。“如果他对你展露出了任何兴趣,那也并非是把你当作儿子。他没有东西可以留给你。他不需要继承人。”
“他有。他有他的军团。”
“他们追随的是他,不是你。他们是强盗,华特,其中一些货真价实,他们蜂拥在力量近旁,而非名头。”
“...那么你就还没有令我变强了,陛下?”
埃姆里斯抽开手,华特仰头看,视线跟随他叔叔的手指和手臂的线条。华特的两眼真挚、忧郁——并且更长大了些。
“如果你还没能做到,让他试一试。” 华特既不是在乞求,也不是在命令。“或让我在他身边试一试。我想要成为——为了你。” 他说,冲着阿尔比恩,首先冲着阿尔比恩。“为了你们二者——”
“我不愿让你被力量统领。” 埃姆里斯道,语气终于急切了:“看看你的国家。他不想招来个野蛮人。”
“他也不想要一个爱人。”
——火光在阿尔比恩眼后涌动,蟋蟀叽叽喳喳,老鼠啮噬伙伴们的骨头,阿尔比恩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看不见华特仍跪在他与埃姆里斯跟前,看不见埃姆里斯,无法移动、呼吸、眨眼或吞咽。尤瑟的人在哄堂大笑、狂欢作乐,墙壁上的火把闪烁明灭,令阴影缭乱交错。如此多的影子,在这些暗影深处,还有龙——
阿尔比恩甚或无法哭。这是他为何没有那么做的唯一原因。
当他醒来时,不是从梦中回来的。他瞪着墙壁,华特已经走了,埃姆里斯斗篷的两角在阿尔比恩身侧拍打。埃姆里斯抱起他、看顾他,仿佛对待一个婴儿或一名受伤的士兵那样,并沿着来时的路把他带了回去。阿尔比恩所能想到的仅仅是,这是错的,他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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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兵分两路。” 至少是半年后的某场争论中,埃姆里斯这样决断:“把你的人带到巴德伯里环,弟弟,这样就好;你的队伍可以与我的共同进军至苏利斯之水。我探子的回信与你的相同,我不怀疑。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了。”
“这是座小岛。” 尤瑟说:“我们最好尽快穿过去。如果撒克逊人先去找你,你便可预料我们会切断他们撤退的路子。”
“如果他们先去找你呢?”
“那就好好享受你的罗马浴吧。” 尤瑟斜睨着调笑:“我们也会到那儿去参与庆祝的。”
阿尔比恩没有问:要是他们同时攻击你们两个呢?因为他知道他们不敢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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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登山[*同名Badon(温泉/洗澡),29] 的两次战役阿尔比恩都在场。
撒克逊人分散开军力,并不是由于他们得到了消息,而由于他们人数众多,出于慎重做了如此选择。他们到达卡列瓦的遗迹后,离开了波特威路,就如埃姆里斯预测的,四分之三的人从那里直线往东——余下四分之一扫向索耳维俄杜农和尤瑟,只因他们清楚他就在那里。等阿尔比恩探看到的时候,埃姆里斯已经知道了,起码是获悉了更大些那支队伍的消息。他着手为山丘加防,加深废弃了将近六百年的土垒。除此之外,他也做不了太多别的,只能派最好的人守住阵地,且下令其余人不停挖掘,直至敌人来临。
阿尔比恩不属于最好的那批,也并未强壮到能去掘土。于是他随扈埃姆里斯。
阿尔比恩为国王系上盔甲时,能在手指间的阴影內看见尤瑟的军队往南骑行了艰苦的一天。华特在骑兵团深处,距他父亲十分遥远,可比起森林边缘那一排撒克逊人,他显得更关心父亲。尤瑟举起一只手,向弓箭手发令。阿尔比恩能读出唇语,瞄准马匹——
“布列塔尼亚。”
——他或许现在就在这里。“是,陛下。”
“让我为你赢回来。” 埃姆里斯说。
阿尔比恩把护手扣到埃姆里斯的腕上,并松手垂首。 “愿你尽力。”
埃姆里斯并未微笑。他转身翻上马背,稍稍抬起,在身下、身后摊开那件橘色的披肩。他向前骑去,与他位于山丘东北角的人汇合,留下阿尔比恩独自躲藏、等待并见证。
或感受——感受。他试图在土垒中寻找掩护的时候,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然后听见了箭矢从他耳廓边呼啸而过的声音,不在此地,而彼处有马匹在嘶鸣。口中白沫溅到了阿尔比恩脸上,他伸手去擦,手指是干的。
他一点也看不见、听不见华特,只有尤瑟与指挥官们,堪堪盖过了撒克逊人报复的高喊,在那里——还有在这里。[译1] 这里,这刻,他们已近得足以真正被听到、真正被看到,埃姆里斯正冲他们怒吼,撞倒他们,长矛准备,进攻前散开阵来——为了布列塔尼亚——他们齐声大吼起来,在这里并只在这里,为了布列塔尼亚,为了埃姆里斯王,为了威尔士!
威尔士在现场吗?
现在去关心这个太晚了。战役已在两座山丘上打响,于最混乱与最难看清的无论何处,阿尔比恩身在两场又缺席两场。尤瑟的弓箭手重新装箭,趁敌人距离近得不能冒险前,再度发了一记连射。埃姆里斯的第一支骑兵队冲下山坡,太阳与轻步兵在他们背面,即便在血溅染上武器后,也依然闪耀着。
阿尔比恩闭着眼。战役延续了数小时,他看见了每一个瞬间,每一名坠下之际心中想起他的士兵,每一把以他之名向前刺去的剑,每一匹侧向翻倒、将骑手压碎的萨克森马。众人呛咳着,马匹口冒白沫,指挥官们喧嚷,在这些嘈乱中,国家们头晕目眩、周身难耐。阿尔比恩爪刮着头的两侧,所有隆隆踩踏都发生在其内却非其外。尤瑟用红龙的旗帜刺穿一名撒克逊首领的心脏、刺入山顶之际,阿尔比恩不知自个是否在哭或大喊。
一阵巨大的欢腾自某人的列队中升起,可不在这里,不是埃姆里斯的。这里他们在输掉战役。阿尔比恩倒向一旁,将这些噩梦闷抑在土地中。他想要仙子们,想要格里戈里,想要他的兄弟们他的母亲和华特,但此处的仙子们正为鏖战欢庆,格里戈里死了,他的兄弟们厌恶他,他的母亲消失了,而华特——华特在他父亲的列队中,再也不属于阿尔比恩——
两军实力相配时,战争总是最为漫长。埃姆里斯的军队与撒克逊人的接合,就像一只破碎盘子的两半彼此撞击,仿若这样便可以将他们重组在一起。在某一方,或在双方,哪怕死者的数量超过了生者后,噪音仍激荡恐怖。阿尔比恩能感觉到那些性命,他自己的一千人,另有足数的、被消耗来杀死他们的撒克逊人。他体会血水渗入皮肤,与他自身的混搅在一处。
在一股灼烧着、脉涌着的清明中,阿尔比恩的眼睛猛然张开了,不在此处,而在土垒的深处。他位于埃姆里斯身后的马背上,紧箍着他的披肩和那野兽的胁腹,矮身闪躲着,好让埃姆里斯能够挥剑。两打或更多撒克逊人的内脏滑淌、覆挂在他的手臂和马的脖子上,仙子们环绕着他,吸食他供给之物。
一把飞来的匕首直穿阿尔比恩的背部,他心知肚明它会真实地扎在埃姆里斯身上。他低头慨叹,告诉仙子们不该带走这位国王,因为他宁可在死亡中寻觅他的基督。他们纷纷发笑,不过同意了。
那些亲见埃姆里斯跌落马背的人愤怒地吼嚷起来——若是撒克逊人,则是在欢呼——还有第三种呐喊在新的黑暗中自南边炸出。尤瑟的人带来了火,包括马匹和号角。待布立吞人醉饮国王之死所携来的狂怒后,在他们与尤瑟追索荣耀的猎犬间,撒克逊人被两面夹击。
阿尔比恩注视之下,太阳完全西沉之际,这整群撒克逊人被屠戮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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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次日黎明的沉重气氛中,阿尔比恩回到了死人堆里。有一些人已经被移走了;在埃姆里斯坠落之处,他的斗篷被绑在一根长矛上,升立了起来,用血粗糙画就的红龙位在它正中央。风展开羊毛,卷走不幸活人的齐哭声,那些在草间破碎的人,那些在躺倒处发作的疯子。[译11] 阿尔比恩轮流查看他们,不管是话语、恳求还是未弯折的箭,他拿走他们提供的东西,用以磨砺、插羽并重新发射。
自然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金色的男孩,就在下方的山丘处,那里的死者更多是撒克逊人,而非布立吞人。不过这一回,两人都在现场探视,而阿尔比恩是率先去看的那个。
他们蹲在一具尸体的两头,这尸首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因此可能属于他们任一人。阿尔比恩在扯掉这个死人的靴子;高卢的儿子在回收捆起头发的皮头绳。阿尔比恩僵住了,站了起来,突然之间高卢之子也注意到了。他抬头张望,好奇的脸上是两只好奇的眼睛——接着微笑了一下。他的指甲底下就和手心里的那条皮子一样脏污,淡色的细眉弓起,挑战阿尔比恩去拿。
“加利亚![Gallia]” 一个女人唤道。比起喊叫,这名字更像一声呻吟,是从甚或更远处传来的,发自一堆破烂的马尸旁。
金色男孩转过身,看向念出他名字的声音来源——或至少想必是罗马给他的名字——一溜烟跑走了。是他的母亲、高卢本人在召唤,而将她与四周尸体们区隔开的唯一一点,是她正直直站在那里,转动着破损脖子上方的头颅,仿佛可以通过那两个空洞去观看。加利亚咯咯笑着爬过倒地的士兵们,拥抱住她的大腿,鼻子轻拱她印着污痕的褴褛衣裙。她因这冲撞力道蹒跚了少许,坐到一匹死马鼓胀的肚子上,加利亚伏在她膝头。他在她的腿上摩挲自个的脸颊,她干枯的手拢在他发间。苍蝇缭绕在他们身旁,在阳光中如蜂蜜般闪闪发光。
他睁开双眼找到阿尔比恩,并用那眼睛询问,你想要一起玩吗?
阿尔比恩从未梦到过睡眠,但这就是眼下的情景。他躺在一张稻草不会从其间穿出的床褥上,华特的手臂绕着他、在他下方。四下里很温暖,好像他们刚刚亲吻过。但身上没有毯子,阿尔比恩能一直顺着躯干看到自个的脚趾。他靠着华特的脚伸展、摆动着它们,随后鼻子也如法炮制。阿尔比恩意识到他们的身体又是同样的长度了,而这是他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以来,做过的最好的梦——
“布列塔尼亚?”
——华特。“华特!” 阿尔比恩转身奔跑,上了山丘、离开正在他脑中作用的无论什么魔法。他因某人凹陷的盔甲摔了一回,手在地上蹭破了,但完全没关系,他不介意,他曾经为更糟糕的(大)人与华特承担过更糟糕的情况——
华特现在岂不是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吗。
阿尔比恩看见了他,慢了下来。在这个高度的山坡上,没有半分阴影。阿尔比恩用手挡开些落在眼上的阳光,以便看清除了华特的黑剪影外更多的东西。他的盔甲万分肮脏,全无一星闪光,染着比靴子护盖还高的血。[译14] 即使在阴影中,他蓬乱的头发也没能全盘遮住脸上的须发,但他的嘴还很年轻,还张开着、气喘吁吁地匀着气。
他们之间有不少尸体,不过阿尔比恩攀了过去,来到空地內,站在华特脚前。华特跪至与阿尔比恩同高,搂住他的肩膀,脸靠在他胸口上。
“我害怕得不得了。” 华特轻声说:“父亲,他——他没能为你赢回来。”
“但你做到了。” 阿尔比恩道,他的两臂被束得太紧,难以回抱过去。“这就足够了。”
-
他们把安布罗休斯·奥理安风光厚葬在了两座战丘之间的巨石环。阿尔比恩的母亲也被埋葬在这里,在更深深处。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连华特也无所知,至少目前如此),所以只有威尔士在为他这样想怒目而视。尤瑟现在是王了,并自称潘德拉贡。随着一声呼号它生效了,所有士兵祝他万岁,让他的兄弟埃姆里斯光荣地安息。
阿尔比恩无法忍耐下去。
他抓住华特的手,把对方领到一边,远离庆典与创伤。“你得跟我去康沃尔。” 他告诉华特,但愿多少是用着专横的态度。
华特笑了。就算现在那笑声变沉了,仍叫阿尔比恩作痛。“那好吧,想是这样了。康沃尔有什么?”
“有一些我知道的关于你的、而你不知道的事情。” 阿尔比恩答:“但在我说出来之前,你必须相信我。”
“我相信。”
接下来的问题几乎令阿尔比恩心碎。“你能证明吗?”
华特点点头,闭起眼。他直起身子,手伸到阿尔比恩肩膀上方,手掌向天空打开。他快速耳语了什么,阿尔比恩的一只仙子感兴趣地旋过身来,从巨大脚跟石[Heel Stone]的火影中飞出。仙子掠过草丛,三个大步连跳凑到华特身边,向上够去、啃住华特的手指尖,挂在了那里,甩动着兔子似的腿。
这造物的牙齿咬下去之际,华特也咬紧牙,因痛感扭着脸。“他们现在可以听见、看见我了。” 他说:“反过来一样。所以我再也不能背叛你了。” 这时那小生物将自个撑举进华特的手心,安置在了那里,用耳朵抚摸着伤口。华特对它略略一笑,又对着阿尔比恩。“如果我那么做了,就得受他们摆布了。”
阿尔比恩眨眨眼,将湿意挤了回去,重复道:“你得跟我去康沃尔。”
III
公元500年左右
他们同乘一匹马,因为还没有马小得能适合阿尔比恩。并非说他原先没有骑过马,他有过,且是身量大了太多的那一类。只是从石阵到康沃尔至少需要骑上三天,三天独自骑着一匹错误的马会很不好受。而以慢至四天的速度骑在华特跟前,某方面也同等不好受,不过马没有抱怨,阿尔比恩没有,华特——自然也没有。
阿尔比恩忌妒他。阿尔比恩万分嫉妒他;尽管他知道无数正在长大和已经长大的人类,但他从未渴望过除了高个、有力之外,其他人所拥有的东西。华特如今属于那一类了,高个有力,或者不算特别聪明,可好歹有足够的智识成就自己,而大概这就是阿尔比恩大感嫉妒之处,他尚且不能成为他自己,不长大的话就不能。或起码:如果眼下便是阿尔比恩的真面目,那他无法和华特一样对此感到满足。
自埃姆里斯的遗骨被拘禁后,他们离开营地两天了。阿尔比恩已可以感到众人在骚动,耳闻了尤瑟成为他们新王的风声。当马蹄的起落和持续不变的树林景观令他足够平静下来后,他能够听见他的人在窃窃私语:不管他们认为巴登山在哪里,照样议论着军队在那儿大败了撒克逊人。这些故事已然传开,撒克逊人也已然在东部的宿营地中蠢蠢欲动,计划着更多...
“我要让她快跑起来了,行吗,布列塔尼亚?前面有一个农庄,我想趁我还能辨认方向前,快点赶到那里。”
“——好吧,” 阿尔比恩答,惊了一跳,感到疲劳、晕眩。“没关系。”
华特一只胳膊圈近他,脚跟在马身上紧了紧,激它往前。阿尔比恩本愿让自己顺其漂流,但他不能,不能太远。
-
廷塔杰尔建在悬崖边上,距海面至少有足够一只鹰隼俯冲的高度,更有一条由岩石和地衣组成的道路,护卫它不受陆地打搅。城堡本身距离城镇和它明面上保护的那片平原十分遥远。难怪格洛斯王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迪米利奥奇,而非这里——或者,阿尔比恩提醒自己,难怪他曾经如此。
城堡是一座矗立在清澈夜空下的黑塔。看到它第一眼后,华特便停住了。他拉了拉缰绳,让马蹄撑在潮湿的石头地表,同步侧转方向。“哪怕你不说给我,我也猜到了这里有些什么秘密。” 他安静地告诉阿尔比恩,讲话时下颌轻推着阿尔比恩的头顶。“我半期待着能在那城堡里找到更多你的朋友,而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你是期待、要求还是希望?” 阿尔比恩抬起头——他们在同一匹马上时,在这种庄严黑暗中,不容易看见华特的脸。
“...期待。” 华特考虑了片刻,答道:“要求可能太危险了。”
阿尔比恩微微笑了笑,阖起眼。“那就走吧。”
在岩石上骑行缓慢困难,马摇晃了不止一次;多半也是筋疲力尽了,阿尔比恩想,从石阵出发后在路上度过了四天,或好歹阿尔比恩途中睡了三次,而华特就在他旁边。待他们抵达城堡大门,天空中的月亮已变换了位置,眼下悬在他们却非城堡的背后,表现得太像一轮太阳。
门人询问了他们的姓名和事宜;华特相应作答,然后两人下了马,任由它被牵进马厩里。在前厅中,除了地上的灯心草外,四处都是裸露的岩石。一个——一个比华特也大不了多少的人问候了他们(阿尔比恩不愿去这样想,他记忆中是另一副模样),脸刮得干干净净,顶着一头浅金发。
“你是?”
“阿尔斯,尤瑟·潘德拉贡之子。我父亲现在是威尔士与布列塔尼亚的王。”
男人面无表情:“吾王万岁。” 阿尔比恩和华特同样回应,其中华特带着更多一点的热情。这时门人似乎才留意到阿尔比恩。他跪下来看着阿尔比恩的眼睛,和善地笑道:“你呢,小主人?你为谁效力?”
“我为他的兄弟埃姆里斯。” 阿尔比恩答。
那人大笑。“还是说他为你效力?” 难以分辨这个人是否知道阿尔比恩的身份,或只是随口玩笑,因此阿尔比恩什么也没有说。那人重新站起来。“马格,格洛斯之子。我代父亲致以问候。他留我在这里看顾我的姐姐和她的孩子们。”
“我们是来看这片地方的,不是看国王。” 阿尔比恩说。
“那样最好。” 马格又笑了,打量着华特:“我在这里时,你们都是受欢迎的。”
阿尔比恩踮起脚,试图让马格再次注意他。“那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在这里。”
可马格仅仅摆出一副爱尔兰[Eire]曾用来应付他的神情,意为他就是个多话的小不点儿,好了现在为什么不安静些呢。
马格重又转向华特,问:“那么你想来我们廷塔杰尔看些什么?”
一只仙子从近旁一个拐角探出头来,翅膀的闪光填满了石中间隙。它发出又高亢又愤恨的笑声——华特看向声音和光的来源,吃了一惊,不过还是一脸怪相地回头面对着马格。“我——我想所有都看一看。”
这令马格再度嗤笑了一下,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听上去有些像马。“白天的光下能看得更清楚。” 他说:“你们从哪里来的?”
阿尔比恩答“索尔兹伯里”,同时华特称“巴德伯里”。他们面面相觑,也咧了咧嘴,接着华特道:“两个战线都赢了。”
“赢?打撒克逊人的?” 马格赞许地点点头。“好吧,听起来很像尤瑟。我会让我姐姐拿些酒来,你可以对我讲讲详细情况!” 而后他望向阿尔比恩——终于,阿尔比恩恼躁地想——说道:“可你该上床睡觉去了,小家伙。”
“我可以熬夜——”
“不管你行不行,都不应该,何况是聊打仗的事情。你一路骑来不容易,来吧,一张舒服的床听上去不诱人吗?”
角落里的仙子也在说同样的话。的确,听上去是不错,可阿尔比恩遗忘了些什么,他清楚这一点。“但是——”
“布列塔尼亚,没关系。” 华特说,没有跪下来,不过还是压低了身子。“去睡觉吧。我也很累了,不会花多长时间。你醒来的时候我就会在了。”
“但是华特,我——”
华特将他捞起来,一手放在头发上。“我甚至可以带你去。” 马格抬脚将他们正式引入城堡,华特冲他点点头。那仙子还停留在原处,阿尔比恩越过华特的肩膀瞪着它。它朝他愤怒地语无伦次,亮出了牙——
——然而那时候,阿尔比恩已昏昏欲睡。欲睡,他决定,并没有,尚未。
格洛斯曾经是个神志清楚的人,阿尔比恩足够了解他。阿尔比恩原来喜欢待在康沃尔,比起海峡边的白崖,这里时而感觉上更接近海。格洛斯对此很宽和,并以大多数国王了解他们国家的方式了解着他的国家。在康沃尔的所有城堡内,他的年轻妻子为阿尔比恩准备下了房间,都有着合适的视野,迎向太阳,并且——至少是在廷塔杰尔——可以从岩壁上望到大海。哪怕国王并不身在同一座城堡,阿尔比恩也受到欢迎。
他又回到那里了,上一次他看见格洛斯妻子的地方。她和女儿们在这里,在廷塔杰尔,而格洛斯在迪米利奥奇对抗强盗。但伊格纳并不挂心,也知道她丈夫会取得胜利,甚至坚持他那一晚就会回到身边。“所以我不会害怕,你也不该怕,小国家。”
女孩们呵护照顾他,他觉得这有些烦人,但还是心存感激。她们苍白双手的指尖由于磨蹭线缕而变得粗糙,可以助人镇静,与仙子的吱喳声助人镇静是同一个道理。这些女孩们的笑声甚至也像小精灵,不过更是在笑他,并非与他一起:她们给他挠痒痒,令他保持清醒;莫甘娜是一个邪恶的小东西,摩高斯也一样坏,只不过装得更漂亮些。胖乎乎的小伊莱恩则长到了能够按住阿尔比恩的年纪。她们三个对付他一个,她们的母亲也觉得这场面可爱迷人,而阿尔比恩为了一间暴风雨之夜的城堡房间,已忍受过更糟糕的境况。
一声雷鸣令他一惊,伊莱恩紧拥着他,仿佛他比他们靠在火边、卷在身上的毯子还要温暖。“但是妈妈,他比我还小!他怎么能是个国家?”
“小精灵们也很小,但你知道不能小瞧他们,不是吗?” 是莫甘娜,她正高兴地给阿尔比恩编着小辫。她每开始一根新的,阿尔比恩的脸就皱得更紧一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是不是?”
摩高斯只微笑不语,试图把那些辫子编得更厚。不过与她的头发相比,阿尔比恩的太短了,令她的努力十分受挫。每到此时她便撅起嘴。
“是不是,妈妈?” 莫甘娜再度发问。
“当然他会了。” 伊格纳说:“所有小男孩都是这样的。”
“但他不是个小男孩!他是个国家!”
“如果只能成为一种东西,岂不是很无趣吗?” 伊格纳在毯子上滑近了些,抬了抬阿尔比恩的颌底。“你可以这么告诉她们。”
“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帝国。” 他说,觉得在三个人类小女孩为他编辫子、给他塞糖果的当口说出来,看着肯定挺傻气。
这仅仅叫她们吃吃笑得更厉害、偎他偎得更紧了。她们还在企图看看能往他头上编多少小辫子。“那你会成为哪种帝国?” 莫甘娜问他。
“很大的一个。”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 伊格纳以一种引导的方式说,更像罗马,而不是母亲。“你为什么想要变得那么庞大呢?”
答案中简单的那部分先行脱口了。“那样我的兄弟们就再不能告诉我我很小了。”
女孩们又叫着笑开了,莫甘娜问:“我们的兄弟还很小。你的兄弟们都很大吗?”
“关你什么事?”
她如一只恼火的獾似的朝他扭了扭鼻子,伸手去扯他的头发。随后她的姐妹们也加入了进来。
阿尔比恩从未梦到过睡眠,且他肯定从未梦到过被人送回床上去。[译34] 但伊格纳坚决要这么做,并告诉他就算是女孩们主动招惹的,他也不该和她们闹。在一扇面朝着大海与暴风雨的窗子底下,她给他掖好了被子。
他也从未梦到过做梦。但他还能通过其余什么方法得知那天晚上伊格纳身上发生的事?
身下的床褥沉了沉,足令阿尔比恩翻成俯卧。他忽然睁开眼,嘴也张开了,是这间房间,是那天晚上——
“抱歉。” 华特说,就快完全躺平在一旁了。他的牙齿于昏暗中难为情地显露了一下。“没想吵醒你。”
“没什么。” 阿尔比恩耳语:“是早上了吗?”
“还没有——无论如何太阳还没出来。不过我不想留在那儿。我保证过你醒的时候我会在的,对吧?” 华特拉起毯子,朝阿尔比恩滑近了一些,如同又变回了一个小孩。“所以我没法陪她多待。”
“噢。” 阿尔比恩说,想了想,又重新闭起眼。他抬离枕头,把头安置到华特肩上。他闻起来像是——好吧,盐和汗,像是他想要保持干净,这比任何毯子都更带给阿尔比恩温暖。
他卷近后,华特笑了,也收起手臂。“你冷吗?”
阿尔比恩试图讲话,但是甚至连去听都有困难。他晚点再告诉华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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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时分,有四个小男孩在争抢面包;人类小男孩,都比阿尔比恩还要小,头发颜色都像干涸的血迹。最高的和第二高的正在争吵扭打,中间的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表演,只有最小的那个(不会超过三岁)发现了阿尔比恩,并指了过来。他有一双挺漂亮的手。好歹这一来,其他人都停止了争闹。
“...你们好。” 阿尔比恩说。
“你好。” 其中几个男孩说。阿尔比恩想,噢。噢不,他们有四个人,而且还是喀里多尼那头的——
“还有剩下的吗?” 相反他试着问,因为只要他们不识破他是谁,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只杯子从桌上滚落下来,那些争面包的男孩们看着它,又看了看彼此,随后在上头的那一名——两人中更瘦小的那个——将面包从他兄弟手里扯了出去,递向前。“你是说这个?”
“亚格拉宾,那是我的!我是最大的!”
“他更大。” 拿着面包的男孩——阿尔比恩猜是亚格拉宾——告诉他哥哥。“所以由他决定这是谁的。你说的。” 他跑到阿尔比恩面前,把那条面包——剩下的四分之三——塞进阿尔比恩手里,如同里头塞满了蛆似的。跟着他躲到阿尔比恩身后,朝他兄弟咬着拇指。
阿尔比恩看了看面包,然后依次看着男孩们。他们则一同望着他;最年长的那个从桌边起身,神情有些怨愤,老三满怀期待,最年幼的只是又小又困惑。阿尔比恩甚至扭头想看看亚格拉宾,但很难说他是在注意着阿尔比恩,还是他的兄弟们。于是阿尔比恩的视线最后又落回面包上。
好吧,反正他也饿了。
最大的男孩已从桌上下来了。阿尔比恩便把面包拿过去放下,自己也坐到桌边。四周没有刀,但阿尔比恩有匕首——起码自认干净得可以拿来切面包。他将面包分为四份,又把最大的那个切成两半。
他看着那个最大的男孩,对上他黑色的眼睛,说道:“我切好了,你先来选。”
男孩点点头——几乎显得有几分明智——又擦了把鼻子,下颌靠到桌面,开始仔细观察那些切片。他老要去望阿尔比恩,好像这是个鬼把戏——确实是个鬼把戏,因为他们是喀里多尼的人,阿尔比恩难免害怕,但更害怕让这些男孩们发现了这一点。最终最大的男孩拿走了一份面包,并招呼他的兄弟上前。“那下一个是不是轮到第二大的?”
这听起来不该像是个威胁,是吧?“对。” 阿尔比恩说:“我最后。”
男孩点点头,咬了一口面包,嚼了嚼。“我是高文。” 接下来的几个字有些错乱,他吞下食物,又重复了一遍。“这些是我的兄弟们,亚格拉宾,加赫里斯,最小的那个是加雷斯。” 在几个孩子为自个和幺弟分拿面包的当口,他按照身高依次介绍道。“我们的父亲是奥克尼国王!” 他带着明显的自豪说,咧开的嘴上还沾着碎屑。
阿尔比恩尽可能偷偷地咽了咽嗓子。如果他们在这里,那国王也会在吗?喀里多尼本人呢?他不能背叛自己的名字,他不会,可要是说了“布列塔尼亚”,他们定会好奇,他心知肚明。只是再没有别的选择了,他也不想说谎。于是他告诉他们:“我是布列塔尼亚。”
他那一份面包还摆在桌上,其他人则都咀咬着。高文大笑。“你难不成是个女孩?”
“那你可是个丑女孩。” 加赫里斯补充。
“我不是个女孩。” 阿尔比恩说:“但我被称作布列塔尼亚。”
“对男孩来说这是个蠢名字。” 高文吃完了面包,有空档询问阿尔比恩了:“你父亲是谁?”
当他不想表露自身时,这个问题甚或比“你难道是个女孩”还要糟糕。“我没有父亲。”
“你现在没有,还是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就像耶稣那样。”
“谁是耶稣?”
噢,是了,阿尔比恩想起来了,拧起了脸,喀里多尼。“一些罗马人信奉的神。我以为你知道他。他母亲是个处女,他长大后被钉上十字架死了,又复活了。”
“——所以他是个鬼怪,还是个野种。” 亚格拉宾看上去很迷惑,但比他兄弟们要更好奇。“还有这种神?”
“在罗马有。” 阿尔比恩答,庆幸谈话不再是关于他的了。趁必须再说些别的之前,他迅速抓过那最后一点面包。红发男孩们围在他身边,所以他仍坐在长椅上,可他们还在聚拢。这令吃东西变得不自在了。
“我以为罗马没有任何神。” 高文说:“爸爸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不,罗马有很多神,他就是不太喜欢他们。” 阿尔比恩若有所思地嚼着。懂得比别的男孩更多感觉上颇为奇怪——懂并不怪,怪的是分享。他想起华特曾经就和高文一样小,又打算不再去想。“或者仙子们。罗马没有仙子。”
加赫里斯倒抽了一口气,亚格拉宾和高文的眼睛瞪大了。(小加雷斯只顾满足地吃着面包,并未认真听。)“他们没有任何仙子?” 加赫里斯的眉毛打结为了一只红色小鸟,阿尔比恩压抑住笑。“难怪爸爸恨他们!”
“他更恨撒克逊人。” 亚格拉宾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和他们打仗吗?”
阿尔比恩尽量不去叹气,否则他们会问为什么,而他不想承认自己为大家好歹拥有共同的敌人而感到松了一口气。“撒克逊人杀害仙子。” 阿尔比恩解释:“他们杀了我的朋友格里戈里,以及憎恨撒克逊人的全部那些仙子。”
“你有朋友是仙子吗?” 他们中的几个同时问道。剩余的面包很快就被忘在了桌上,因为阿尔比恩忙于告诉他们所有关于他朋友们的事情,包括其中有些就在这座城堡的这张桌板上。男孩们努力去看的话,是可以看见的——或至少高文可以,其余人则不好判断,但他们听从兄长的几乎任何言论,所以局面暂且稳定。阿尔比恩也告诉了他们其他仙子的事,关于那些住在白崖的,那些喜好夜间在罗马城市中游荡、做恶作剧的。还有一种被人们误认为是森林中的渡鸦,只因人不情愿听到真正的声音,更有关于此地的:在这座城堡,在廷塔杰尔,人们在山坡上留下一碗碗牛奶,如此仙子们就没必要进屋来——
“妈妈也那么做!” 亚格拉宾说:“所以肯定是真的。”
“那你妈妈就是这里人了?”
“嗯哼!” 亚格拉宾热切地点着头。“她是这里一个国王的女儿。世界上最漂亮的国王女儿。这就是为什么父亲娶了她,而不是其他人想让他娶的长城北边的某个。他不得不全世界到处漫游,找到最漂亮的姑娘,再让她做王后。”
石头们向阿尔比恩透露了“她”是三姐妹中的哪一个。
他伸手去拿更多面包,一口口吃着。亚格拉宾继续讲着故事:“我们中没有人继承她的样貌,妈妈为此很伤心。她有好看的黑头发和黑眼睛,从没有不泛光的时候。她不像马格叔叔那么苍白。爸爸说,她太漂亮了,不能离开城墙以南。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也会找到妈妈那样的新娘。”
“是吗。” 她说,站在门前。
面包在阿尔比恩腿上碎了。亚格拉宾匆匆跑过桌子,上去拥抱他的母亲,其他男孩们纷纷效仿,连小加雷斯都蹒跚在后。阿尔比恩在长椅上转了个身,好问候她。
摩高斯揉乱她儿子们的头发,冲阿尔比恩微笑。“你终究是没长大。”
虽说她就像他们讲的一样美,阿尔比恩依旧朝她努起嘴。“我目前还没长大。”
高文问:“你认识布列塔尼亚,妈妈?”
“当然了,” 她答:“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那时会待在这座城堡里,与我和妹妹们玩耍。” 她的笑容就如锃亮的铠甲般发光:“他头上扎着小辫的样子别提多可爱了。”
“现在你都长大了,我可不想再来一遍。” 阿尔比恩回击:“所以别想着要试。”
“但妈妈给我们编发的时候感觉很好。” 加赫里斯嘀咕,摩高斯用手指梳过他的头发,佐证他的话。
“我不怎么喜欢。” 阿尔比恩说:“不好意思。” 他在背后叠起两手,向她小小鞠了一躬。“你兄弟提到他的一个姐妹昨晚在这里。我应该问问你。”
她的手挥了挥,又落回加赫里斯头上。“都还好。我在这里因为我丈夫正在与你对抗同一批撒克逊人。阿尔斯昨晚告诉了我们一切。”
阿尔比恩震了一下。本不应该这样,气温并没有下降。
“男孩们。” 她说,把他们轻推向前。“跟你们母亲的国家打个招呼,就像你们对自己的国家、布列塔尼亚的兄长那样。”
他们鞠躬致意时,黑眼睛中含着与双方在石头地板上同样的距离,而阿尔比恩所想到的仅仅是,如果他们从不知道的话,或许能和他当上朋友。
“兄长!兄长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现在出来,现在出来要么我就念出你是谁——”
石头们代为回答:“闭嘴吧,小崽子,还是说你不知道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
“那是我的战争,我当然知道!” 阿尔比恩在石头上重重跺着脚,期望喀里多尼能体会到最重的那几下。“我只想让你别掺合进来。”
“什么?是了,就是你在输掉的那场战争。” 石砾在角落中窸窸沙沙;他一定是在大笑。“或者尤瑟正在赢下的那场。很难看出有什么区别。”
“不是他在赢,是我!”
“哈,你觉得尤瑟当你的国王,因为他不想让你成了萨克森的娈童?乐意得知。我会告诉奥克尼,他也可以当你的国王。”
“你不敢——”
“面对现实吧,小不点儿。你会像遵从罗马那样遵从另一个国家。但愿你的小身板能再忍受个五百年——”
在那里,那里,那石砾就在那里。阿尔比恩使尽全力在上面上下跺跳着,一遍又一遍。“闭嘴,闭嘴,闭嘴——”
——接着他猛喊起来,因为石头扎穿凉鞋、扎入了他的脚底。他但愿这喊声不像女孩的尖叫,可此刻他甚至没有余裕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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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比恩的脚包扎好后,华特便背着他到城堡各处,由他来讲明每件东西的位置。这确实令他感觉好些了,然而远远不够,所以大概是他还努力得不够。
自然,他们现下所处的房间也并没能起到什么正面效果。“这是我原来和女主人玩耍的地方。上回我来这里时,马格还是一个被抱在怀里的婴儿,也是格洛斯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子。所以他的姐姐们就和我玩。” 华特忍俊不禁;阿尔比恩皱起眉。“无论如何,这就是那地方。我喜欢这些窗户。”
“三个女儿们,对吗?”
“对。”
华特又古怪地笑了一声,把阿尔比恩更往背上托了托。“来吧,还有更多可看的,不是吗?”
“那边是别的卧室。” 阿尔比恩指道:“其中有一间的壁毯我喜欢,上面有独角兽。自由的那种。”
“那就出发。” 华特说,简直太欢快了。太欢快了;阿尔比恩试图增加自己的重量,把腿当成石头。(不算太难,毕竟他的脚已经够痛了,更不用说他的自尊心。)“...布列塔尼亚?”
他把头缩进华特的颈窝里,埋起了脸。华特身上仍有昨晚的干净气味,甚至与他的头发一样深,这比去想那些蛮子要好多了。比想什么都要好得多。
“你还没说我到这里来要相信的是什么。” 华特道,在阿尔比恩的腿肚子上拍了拍,不过阿尔比恩不会去看。
“我以为马格已经告诉你了。”
“我们谈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短。” 华特承认:“那时我也很累了。相比谈天说地,酒足饭饱之后我还更愿意睡觉。马格也理解。我们可以今晚跟他说故事,对吧?我们俩。”
阿尔比恩勾起一点笑容;这计划听上去是不赖。“我不喜欢你比我要大的时候。”
“我知道。” 华特叹气:“不过我想我们都没有选择。”
这只让阿尔比恩把他搂得更紧了。
虽然阿尔比恩不再帮忙指明方向,华特照旧驼着他四处闲逛。阿尔比恩能感到华特望向墙壁时,头部的转动。“是哪个房间有——噢,我知道我们在哪里了!我昨晚迷路的时候,就是到了这儿。”
“你迷路了?”
“在我从摩高斯房里回来的路上。是昨天那个小精灵把我领回了你那里。噢——这是你说的那个挂毯吗?”
——噢不,不,不。“不——”
“你确定——我是说,上面有独角兽,而且——”
“华特,她是你姐姐!”
华特与其说是颤抖,不如说是僵固住了,阿尔比恩能察觉他的每道肌肉都停止了运作。用作支撑的手臂和背部如陶土般干燥,他的抓握收紧至憋仄,唯独声音幸免,可连那也沉重地坠入空气里。“你在——”
“不——不要说我在瞎扯,华特。你保证过相信我——你保证过,而我——”
近旁就有一间卧室,华特带着他匆匆入内——是有独角兽的那间,还有角落里的仙子。每个人都在嘲笑阿尔比恩太过年轻又疲倦又可恶还很困惑,除了华特之外的每一个。华特把他放到床上,单膝沉到地上,就如要生病了一般。他向床褥倾去,头发遮蔽住了所有,话音被闷在稻草中。“我不得不信你。”
阿尔比恩揽住他,抚摸他的头发和胡子,只道:“你父亲得到了她母亲。” 若是华特睁开眼,石头与仙子会告知他其余的部分。他们当初也在场。
现在小精灵们就在角落中戏谑地模仿着那全过程,大笑不已,靠在一起互相揉蹭,让翅膀闪出残酷的火花,与口中的唾液一道咝咝作响。它们在空中旋转,将彼此撞入石墙,眼珠上翻进颅内。挂毯的横杆与它们的亲吻以同拍击和。
难以说清它们是在求偶交欢,或单是在上演其哑剧,但效果一般无二。华特瑟缩在床边,阿尔比恩盖住他的两耳,好似这样可以保护他。实则不然。不出多时,四周的墙壁就并非廷塔杰尔唯一受了重创的了,一串嘎吱响声向上窜过城堡的岩石。尖叫和低吼,内和外,彼时与此刻——挂毯中的独角兽们一边嘶鸣一边压到被派去捕捉它们的一干少女身上——灯心草在地表缠结——灰尘于炉床四散播撒,眼下一切都有形了,轮廓与剪影,甚至更糟。
它们想让华特看见。“他看得见,看不见吗?“ 一些在阵阵粗气间道:“让他看!让他看!”
华特很勇敢,阿尔比恩想,华特必须勇敢,方能成为他所是。勇敢,简单,抱有希望,并乐于取悦。他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或至少足够明白,才会需要休憩。
阿尔比恩两掌滑下华特的耳朵,指甲在毯子上刮磨,相当迟缓。他捧住华特的下巴,试图抬起他的脸——哪怕眉毛已经由于头顶的疯狂而皱起。
“我背叛了你吗?” 华特的声音近乎呜咽,眼睛闭着,挤压得如此紧,使得眼角出现了印痕。
阿尔比恩不能撒谎,不能在这里,因此他没有说是或否。“你爱她吗?”
“我想要她。” 华特说。仙子用齐声唱出的笑声款待他,叫嚷着它们原来就听过这句话,连声音也是同一个,康沃尔的女儿们多么美丽,国王们各个戴绿,戴绿帽的以及他们的儿子们——“但我那时不知道——”
“伊格纳那时也不知道。” 阿尔比恩告诉他:“你父亲——”
华特睁开眼。这间屋中的每个仙子都是格洛斯王。
“你父亲盗了他的形象。” 阿尔比恩说。威尔士帮了忙。“伊格纳以为他是她丈夫。” 这样描述下去令他打抖,这样听下去的华特也在发颤,但是——“格洛斯知道你不是他的,并因此杀了她。我不清楚她怎么把你带给了埃姆里斯——也许是仙子,但是——”
“我不想知道更多了。” 华特不算在抽噎,可一切都不再顺畅了,仿佛这些词语正自最后一个尚未全空的酒瓶中尽力导流出内容。“什么也不想。关于我父亲的、或母亲的,或——或摩高斯,要是我——要是她——”
“她知道。”
“但她没有——她就是她自己,她没有做任何事,另外——”
“她现在结婚了。她嫁给了奥克尼国王。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的兄弟们在企图伤害我,而他们在利用你,和她一样。他们不介意伤害你或者他们不在乎,因为伤害你会伤害我。” 华特尚未哭泣,不过在全部这些嘈杂、摇晃的包裹下,面对华特干裂而破碎的脸,阿尔比恩按耐不住。“他们现在知道了,国家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你会成为什么,且我有多在意你。他们想要阻止。”
华特呼吸着,在仙子的嘈乱中,这是一声艰难的人类声音,床褥上的每一根稻草都为之震颤。阿尔比恩攥住他的两颊,感受着词句如何成型。“就让他们试试。”
这没能阻止阿尔比恩的眼泪。
“就让他们试试。” 华特重复,更大声、更缓慢,如同这可以驱散其它所有。他注视阿尔比恩的眼睛,仙子的映像令它们透出涡纹和潮气的亮光。[译23] “我识得你,我爱你。我不会让他们那么做的。撒克逊人不行,你的兄弟们也不行,甚至我父亲。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样。”
这曾经发生、又没有发生过;上一回阿尔比恩这样为他而哭时,用亲吻将之藏起。现下,他不知道能不能、该不该那样做。他的两手无法稳定,在华特的胡子上迟疑——震动传遍全身上下,直到他的牙齿打战、眼如火燎、脚上的伤口胀起新鲜的血。华特叫阿尔比恩不要做声,并直起身来,好让后者能够抱住他,把他带到床褥上。
他们确实接吻了,但已经不同了,像这样,像所有一切。阿尔比恩蜷起身,膝盖在华特的胸口处,好像可以躲进华特的身体里,如同一只黑鸫躲进一个派里。[*六便士之歌] 华特的吻落在阿尔比恩的脸上和头发还有耳顶。
“如果我必须长大。” 华特轻声说:“就让那是为了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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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格叫他们领着一小支军队离开了康沃尔。他也知道,阿尔比恩敢肯定,可没有人提起一个字。这些轻步兵们最好别得知自个是一份致歉的礼物。在那同一天,越过廷塔杰尔的悬崖,阿尔比恩看到一艘船向北方航去,水手间有四个红发男孩在甲板上蹦跳打闹。
阿尔比恩愿意再也不见到他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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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那里,舞着独角兽?”
“你国王的儿子。” 华特冲他们厉声说。他抓缰的手臂圈着坐在前头的阿尔比恩。最近的骑手握着一只旗子:绿色底,印着银白的跃立独角兽纹案。“我带着康沃尔的一支军队和这个国家的祝福前来。”
“潘德拉贡没有什么儿子。” 刀斧手咧嘴道。
“我原谅你的无知。” 阿尔比恩说,在鞍上坐高了些。(他练习了有一阵子了,并期望他听上去显得更大了。) “我们大人是尤瑟·潘德拉贡与康沃尔的伊格纳之子,哪怕要令他父亲丢脸,他的兄弟马格会为他担保。就是他为尤瑟送来了这些人,还有大人——” (这一停顿是忘记了词语,也是不愿意把它说出来)“来加持他的军队。”
刀斧手的笑容变得更深了。“那好吧!拜奥克尼人和你们这些小精灵所赐,我们会得到一支部队!”
华特问他:“快要开战了吗?”
“快得你连事前休息的时间也不会有。” 刀斧手说。“我们在向朗迪尼亚姆进军。沿着罗马路,加快步伐,你们入夜前就能赶上国王了。”
众人马不停蹄,旗帜上的独角兽则在休养生息。他向阿尔比恩轻语着他伙伴们的作为,关于森林里的仙子和堡垒底下的龙。红色的那只现在醒了,爪刮着白色的。他现在该有这份力量了,因为他的国家骑在他背上,借予他魔法。
阿尔比恩在马蹄的擂鼓声下、起伏的呼吸声间问他:“他们能赢吗?”
独角兽扬起喉咙,问阿尔比恩又能不能。
“和华特一起,我可以。” 他说:“华特想要的,我会去做,而华特想要赢下这场。”
“那我就通过伙伴的骨头告诉那只龙,除了骑在他背上的,还有别的国家愿他获胜。”
阿尔比恩心跳漏了一拍。“——你伙伴的骨头?”
“龙的伤口被我同类的魔法修复了。” 旗帜上的独角兽继续:“我们的血现在与他的织在一起。”
阿尔比恩一手按在嘴上,以免倒抽气或干呕或更糟。威尔士——他说那不再是一只角了。
独角兽问他是否还想要赢。
他答他会让华特来决定要做谁的王。
那晚他们没有碰上尤瑟的队伍,下一晚没有,甚至遣走最快的骑手往前追赶后也没有。他们在岩地上冲锋进军,这条罗马路、波特威路却一片平静。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原因。
尸体在铺路的岩石上排开,大多数是撒克逊人。为数不多的例外被埋在了石堆墓下,阴森双手留了下来,探出地表,给跟来的人指引方向。仙子栖在指上吮血,阿尔比恩听见它们为新英雄们欢欣鼓舞,又将士兵们的手指吸食得灰暗煞白。翅膀的亮光把皮肤映照成半透明,所以阿尔比恩能看见在骨头上繁殖盘曲的蛆虫。
华特也能看见,不是吗?他显然在看。但这只让他骑得更快了,直到路上的尸体愈发新鲜,直到石头还是湿漉漉的。尤瑟给他们凿出了一条路,众人说,仿佛他砍倒的是树木,而不是人体。阿尔比恩好奇是否能在这些人的骸骨上建出一座城,或是否仙子们就打算那样做。他感到它们会欢迎的,于是不敢吐露这想法。
目前他的脚基本愈合了,起码在他更换、或在华特帮着他更换亚麻布的时候不疼了。只是骑马的过程中还会作痛,并连带着他的整条腿——没有马镫或任何其它支撑,唯有永远悬在空中。不过华特知道前面有什么,或认为自己知道。等发现尸体不再框围住道路,而变作随意散堆在中央,没有掩埋、失落流离,他就更加快了速度,不顾马蹄如何跟石头上的骨与肉相抗争。
这一天来临了,他们眼见——并听到了——比死者更多的伤员。
“城市。” 倒下的一人咳嗽,紧攀着华特马匹的侧腹,菘蓝与血水混合在脸上。“城市会是我们的——”
阿尔比恩触着他,看见了其中情势。
尤瑟在河岸边扎营,是西去河流的南端。 马狼吞虎咽着水和草,人则是希望和酒。其中一半人在黑暗与水流的掩护下于夜间过了河,因此龙的旗帜也于岸北升了起来。朗迪尼亚姆的城墙远不如尤瑟所知的那个那般巍耸;他的弓箭手们能射击得更高、更远。
阿尔比恩应当料到,也确实如此。
匪徒们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中蜂拥而上,撒克逊人则不知该把箭指向何方。第一波人甫一登城入内,便打开了大门。此前幸存下来的点燃了各座桥梁,原本的石环阵现在成为了火环。这是强盗的行事方法,阿尔比恩记得——这片土地已经是他们的了,只要他们驱走其余所有人,它就会欢迎他们卷土重来。想起这些令阿尔比恩不适,而更坏的还得看后头,得透过在城中焚烧的那些人融化的双眼。[译11]
待华特和队伍往前冲去、驶向桥梁冒着浓烟的残骸时,阿尔比恩更多是在看却非感受。他看见旗子倾斜起来,挥动出弧线,前进,而后那些会游泳的便一头潜入刀光剑影中。烈焰令马匹惊慌失措——老天,这就是尤瑟的企图吗?——华特的手捂到这生物的眼睛上,阿尔比恩知晓那手臂就在周围——
然而哪怕这座城已燃起大火,萨克森仍身在其间。
阿尔比恩现下能从尤瑟的双眼中看见他,持着刀剑而非大弓。罗马想必看见了同样的景象——罗马想必坚持了更长的时间。但在桥更远的那一端,在树木尚未因火光亮起的石头路面上,萨克森可怕骇人,他的头发在身后呈扇形散开,仿佛要阐明他佩剑挥舞的弧度。比尤瑟的更巨大——他比尤瑟更巨大——但尤瑟挡开沉厚剑刃并以自己的十字劈砍回击,割裂了萨克森胸前的雕花皮料。
在阿尔比恩的记忆中,上一名敢于与一个国家决斗的人类是布狄卡。她的骨头也被埋放在这座城下。
华特瞪视着,但还来不及对上他父亲的视线,那双眼睛就充血涨红了,接着翻白。萨克森的剑当胸击中了尤瑟——不单没入其中,还彻底穿透了,破开了肌肉、骨头和半边仍在跳动的心脏——日耳曼尼亚的蛮力将剑刃连同尤瑟的身体一道,钉在了朗迪尼亚姆街道开裂坑洼的岩石上。
桥上的焰苗环绕拍打着日耳曼尼亚的胫部。他越过它们看向华特,又看向阿尔比恩,眼里燃烧着同样纯粹的烈度。他咬紧牙关,试图要把剑从尤瑟的尸体上拔出来。剑纹丝未动;或许火焰令剑刃在土地中膨胀了。伴着一声不屑的嘲弄,日耳曼尼亚绞拧着手——剑柄太滚烫,甚或穿透了他的护手套。接着他发令,只叫阿尔比恩的耳朵听到:“要因他的伤口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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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过后,城市冷却了下来,华特和幸存者们得以走在其中。撒克逊人丢了这一战,但布立吞人失了他们的国王——虽则他是一个强盗。这就是罗马口中曾说的“得不偿失的胜利”。
无论阿尔比恩有多么期望能停止,却还是忍不住想起罗马。
尤瑟的尸身完整,只是那把剑仍突矗在他胸膛上。华特走上前,却不是唯一聚在他父亲身边的人。尤瑟行军途中召集的所有军队都有人上前;有从威尔士腹地最深处来的,有从长城北面的。洛特在这里,阿尔比恩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拉了拉华特短袍的边沿,引起对方注意后,向奥克尼国王斜瞥了一眼,这样华特就能知道,你令这个人的妻子失了贞。华特僵住了,不过什么也没说,径自步入了人群。
众人正一个接一个尝试把剑扳出尤瑟的身体。他们踩在他身上借力,可不管如何亵渎尸身,剑刃照样被牢缚在石中。阿尔比恩握着华特的手,感到它开始因怒火而颤抖;他一见此景便把华特挡住了,想阻止他发作,但阿尔比恩还不够有力气去——
“你们这些恶棍!” 华特拧出阿尔比恩的抓攥向前冲去,驱散那群人。他推开那把剑的最新竞争者,将他击倒在地。当然,他们都在叫嚷,都在抗议。“我父亲躺在这里!”
“要是我们不把东西取出来,他就得永远躺在这里了。” 至少一个人这么说,或说了类似的话,但华特已经走开了,双手缠握住剑柄。
他岔开腿站在他父亲身体的残骸上,望向阿尔比恩。他在哭——他们两个都是,华特带着愤怒,阿尔比恩带着希望,但都不带有紧绷。剑从土地上滑了出来,仿若从来没有被卡住过。尤瑟的尸体一并滑下,人群一片寂静,落地的碰撞回响在全朗迪尼亚姆。
华特倚靠在剑上,因为它对他而言还是有些大了。他转向被击倒的那个人,伸出了一只手。“抱歉,” 他说:“你先前想要这个吗?”
那人站起来,但只为了像其他所有人一般跪下,包括阿尔比恩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