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面物语·上









“将小生的面具还来！”
“哦，吾若不还呢？”
“……”

执起羽扇掩嘴偷笑的年轻天狗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荡着腿，低头俯视着树下一只刚化作人形的狐狸。他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拿着一个少见的狐狸面具；而面具的主人，正在下面气急败坏地朝他破口大骂：
“臭乌鸦！就会抢别人东西，也不怕烂手烂脚……烂翅膀！”
听到这番话，大天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点从树枝上滑了下去。不过，他还是稳了稳身子，将狐狸的面具从身后拿出来晃了晃，笑着大声说道：“想不到你一个小书生，个子不高嘴皮子倒厉害得很嘛！有本事你上来拿啊～”
“呸，躲到树上算什么啊，有本事你下来，看看谁比谁高啊！”
狐狸背后的尾巴毛气得都炸开了，铁黑色的尾巴尖处淡色的毛上浮现出一抹湖蓝的妖气，衬得他生气时红扑扑的脸庞格外可爱，令得意地坐在树上的大乌鸦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半个时辰之前，正在树上舒服地睡着午觉的大天狗忽然被大树一阵剧烈的摇晃给晃醒了。
他恼火地坐起来想要找到罪魁祸首狠揍一顿，却发现树下有个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的书生正在一边胡乱挥动折扇放出的妖气之刃击打树干，一边发出有些悲伤的呜咽。
明明看起来是个文雅的小书生，妖力也尚不成熟……这是怎么了呢？
大天狗悄悄探出身去，刚想要仔细看个究竟，只见那只狐狸忽然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而手中折扇上迸出的妖力也偏了方向，激起地上的一块石子，刚好击中了他自己脸上的狐狸面具。
“哎呀！”
“啪！——”
狐狸面具应声从书生的脸上掉了下来，随着妖力的余韵飞到了一边。
“啊…小生的面具……”
书生狐狸赶忙想要扑过去捡起面具，却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再次吹倒。

“这么好看的面具，便是吾的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
妖狐应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后有着洁白羽翼，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的黑发男人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微笑着看着他，而自己刚才掉在一旁的狐狸面具，正被对方攥在手里。

“胡说，那是小生的面具！快还给小生……”妖狐顾不得对方是个看起来比自己厉害许多的天狗，生气地朝树上喊道，连尾巴毛都气得炸开了。
“呐，这个面具是吾捡到的，上面又没有写着名字，当然就是吾的了。”
大天狗一边说着，一边摘下自己头上的红色长鼻子天狗面具，将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嗯嗯，好像还挺合适呢……”
“你！……”树下的书生似乎真的被惹恼了，他咬咬牙，气冲冲地跑到离树不远的地方站定，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并大声喊道——
“飞舞吧！在狂风中……”
突突。
大天狗感到树干晃了两下，除了飘下来几片枯叶，并没有其他变化。
“诶？……飞舞吧！在狂风中……”
突突突突。
树枝继续晃动了几下，掉下了比刚才稍微多些的枯叶。
大天狗歪着头把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玩味地眯起眼。而妖狐却依旧气喘吁吁地挥舞着折扇，努力放出妖力化成的气流来击打树干，似乎是想要将他从树上震下来。
“噗，不怕白费力气吗，这个家伙还挺有意思……”
他忍不住盘起腿靠在树干上，认真观察起这只暴躁的狐狸——明明他刚一抬起头时还是满脸泪痕，一副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


自从摘下出生后就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脱离幼鸟行列时开始，大天狗就深深清楚自己和其他天狗到底哪里不一样。
诞生于暗夜中的妖物，身上的翅膀明明应该是与生俱来的随时隐于黑夜中的漆黑，而他却拥有一对在天狗群族中显得格外刺眼的洁白羽翼。

长老，长老，爱宕山下的神官大人说白色是神使的颜色呀，莫非吾是被神选中才会变成白色的吗？
不谙世事的年幼天狗偷偷下山回来后就缠着从小一直照顾他的天狗长老，不服气地想要问个究竟。
然而，长老只是慈爱地摸摸他的头，眼中赤红的光却忽然变得暗淡下来。
清风，你听好。我们天狗一族，有过曾经被赋予神格的祖先哦，就算早已归为妖族，我们也不是神使御狐那种向神谄媚的东西……
年幼的大天狗还是不肯罢休，他气鼓鼓地撅起嘴，还想继续反驳。
可是，长老……
清风。就算你有着不同的毛色，也依然和大家一样都是天狗。而且，是长老最引以为傲的小天狗，记住了吗？
长老最后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大天狗发现他干涸的赤红眼睛似乎又恢复了神采。
既然只是普通的天狗，为什么会有着白色的羽翼？
他带着这样的疑惑，继续不服气地想要去挑战其他天狗。在羽翼尚未丰满时，他就已经比那些天狗前辈们飞得更高、更快，甚至比他们早一步飞过了九重云天。
长老，长老，你看，我已经比哥哥他们飞得更高了哦！现在可以证明我是被神选中的吗？
呵呵，清风……
长老没有回答，依然只是慈爱地摸了摸少年天狗的头，紧紧盯着他脸上若隐若现的妖纹，赤红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
关于这个答案，你还是自己去寻找吧。



“让吾自己去寻找吗？……”
大天狗托着下巴喃喃自语道，出神地望向远处的夜空，一轮明月已经慢慢从山谷间爬了上来。
树下的骚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他低头张望了一下，发现那只狐狸竟然没有离去，还靠着树干缩成一团睡着了。
“哎呀呀，可真是只倔强的小狐狸……”
大天狗把狐狸面具攥在手里仔细看着，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曾经在哪见过这个面具。他想来想去，还是重新将面具收进怀中，并悄悄飞落到地面，蹑手蹑脚地靠近正在熟睡的妖狐，然后蹲下来认真端详起他的面容。
即使被汗水和尘土弄得脸上到处是脏兮兮的，也丝毫掩盖不了年轻狐狸英俊的面容。在皎洁的月光下，他脸上的红色妖纹显得十分妖冶，可五官却不知为何生得十分清秀可爱。
狐族也并不是都如长老说过的那样个个生得像妖艳贱货嘛。
大天狗心里暗想。
不过，这家伙……
他将视线从妖狐的脸上移到对方抱着大尾巴的右手，借着月光隐约看到了丝丝血迹。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些血迹是来自妖狐手掌心的几处皮肉绽开的暗红色伤口，似乎是妖力震裂所造成的。

大天狗微微皱了皱眉，不知怎么的，竟然一瞬间有想把他按在那里包扎伤口的冲动。
砍树也会弄成这样，简直跟那些妖力不足的弱小妖怪一样嘛……嗯，不过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弱小的妖怪……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
虽然这里已经离稻荷山有些远，但是似乎还有很多狐族在这一带活动的踪迹。
半个月前，他在日常修行时和其他天狗起了些争执，就一气之下跑到了天狗一族最忌讳的稻荷山附近躲藏起来，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虽说整日无所事事，却能偶尔遇到在这里出没的狐族，他也正好多了解一下这种在长老口中万分厌恶的妖物。

“呜……”
忽然，靠着树干熟睡的妖狐睫毛抖动了几下，几滴晶莹的泪珠随之从他带着淡淡妖纹的眼角滚落，顺着他脸颊的弧线慢慢从下巴那里滴下来。他嘴唇微动，发出细小的呓语声：
“……呜……爹…娘……不要扔下我……”

妖狐忽然变得悲伤的样子令大天狗的胸口一下子有些发紧，某些沉寂在他心底的记忆似乎开始浮现出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摇醒妖狐，而手却忽然在妖狐的脸旁停了下来。
……吾为何要关心起这个臭脾气的小狐狸呢？
大天狗果断地站起身，但是他的视线却怎么也离不开妖狐脸上反射着月光的泪痕。
他想了想，悄悄挥舞羽扇在树下张开了一层结界，令暗夜里的魑魅魍魉无法靠近这棵树。随后，他抖了抖翅膀，再次飞上了树枝，躺在上面打起盹来。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当妖狐睁开眼睛醒来时，大树周围异常安静的气息令他忽然察觉到自己正处于某个结界的中央，不禁恼怒地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了正在高高的树枝上歪着脑袋睡得正香的始作俑者。

“喂！！”
随着一声熟悉的怒吼，大天狗又被剧烈晃动的树枝摇醒。
“唔……这刚什么时辰啊？”
因为闲散多日，已经不习惯天亮早起的大乌鸦揉着眼睛，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嘟囔着朝树下探头望去，“砍树砍了这么久不累吗，傻狐狸。”
“臭乌鸦！”
一道微弱的风刃随着骂声朝大天狗飞来，却在还没碰到衣角时就已经嗤地一声被他周身护体的妖气弹开了。

“……看起来，你还是挺有精神嘛，”大天狗好笑地瞟了他一眼，一边继续打了个哈欠，一边从怀里摸出来妖狐的面具扣在脸上，打算躺在树枝中间睡个回笼觉，“那吾继续等你上来拿咯，晚安～”
这一举动果不其然又令树下的狐狸火冒三丈，紧接着，就像昨天一样，粗壮的树干又开始遭受新一轮的砍伐。
“臭乌鸦、臭乌鸦！……”
突突、突突……
……

大约快过了晌午，大天狗才再次睁开眼。尽管身下的大树被妖狐的妖力击打得不断摇来摇去，可他这一觉却不知为何睡得十分安稳。
大天狗坐起身，再次探头望向树下，果不其然看到妖狐正累得靠着树根大口喘气。
“……真是个傻瓜。”
大天狗无奈地喃喃道，同时，自己的肚子忽然发出一阵抗议声。
……折腾了大半天，那只狐狸也早该饿了吧？
他摸着自己的肚子想了想，然后从树枝上站了起来，朝树下的妖狐大声说道：“喂，吾要去寻些东西吃，你若还想拿回这个面具，就乖乖在此处等吾……”
“不行！！你要是飞走不回来了，岂不……”
“吾乃大天狗，绝不食言。”
大天狗盯着他认真地说道，随后便展开翅膀从树枝上一跃而起，朝山林的深处飞去。

“喂！不准走……”
望着大天狗消失在天际的身影，妖狐仿佛一下子泄了气，无力地朝天上喊道。
他有些颓然地靠着树干慢慢坐下，手掌里传来钻心的痛提醒他伤口又渗出了血，可他却丝毫不想理会。

“天狗都是大骗子……”
妖狐怔怔地望着自己被鲜血和尘土弄脏的右手，感觉到又有一股热热的液体模糊了自己的双眼。他咬着牙，仰起头硬生生地把眼中的泪水逼了回去，可是又想起了过去的事，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

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如血的夕阳染红了大半个天空。稻荷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静静遥望着京都另一侧那片黑压压的群山，仿佛已经知晓来自那里的骚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妖狐感觉到自己周身的结界渐渐变得有些薄弱，于是马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从树下站起身，抖抖身子化成一只披着淡淡灰白色杂毛，唯有耳朵、尾巴和四肢毛色铁黑的狐狸，打算循着大天狗微弱的气息去寻找他的踪迹。

“吾不是让你乖乖在此等候吗？”
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从天而降，伴随着他最讨厌的熟悉的声音。
妖狐心中一惊，本能地从树下跳起来躲开那道旋风，并顺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慌乱中却又变回了人形。

“小……小生怎会相信你！”
妖狐躲在树后，扯着脖子朝浮在半空的大天狗不甘示弱地喊道，“抢了小生的面具又不还的臭乌鸦！”
“啧，居然还有力气骂人，看来你也不是很想要这些东西吧？”
说着，大天狗挑了挑眉毛，从怀中摸出一把鲜嫩的野果，朝还在冲他瞪眼的狐狸扬了扬。
“咕噜……”
看到大天狗手中晶莹剔透的野果，妖狐不禁咽了咽口水，自己的肚子也跟着不争气地发出悲鸣。可是，他还是涨红了脸，不甘示弱地朝大天狗吼道：
“谁…谁想要这些烂果子！我们狐狸又不是吃素的！”
“对哦，”妖狐的话提醒了大天狗，他有些为难地挠挠头，不过还是拍打着翅膀，慢慢飞过来靠近尾巴毛都炸开来的狐狸，“吾没飞太远，在这山里只寻得些果物……呐，看你也饿了一天了，还是吃点吧。”
说完，他便飞到妖狐面前，将手中的野果扔进对方怀中，然后倏地飞回到高高的树枝上。
“喂！把小生的面具……哎呀！”
妖狐想要趁大天狗飞近时把他拽下来时却扑了个空，又被地面上凸起树根绊倒，重重摔倒在地。
“……”
大天狗虽觉得好笑，却不知为何胸口竟又有些发紧，甚至有一丝疼痛的感觉，不禁再次皱了皱眉。
妖狐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右手已经布满血迹，将大天狗为他寻得的野果也散落了一地。
“好痛……”
手掌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令妖狐呜咽着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右手颤抖不止。
“喂，你还好吗？”
大天狗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由自主地拍打了下翅膀，迅速飞到了妖狐跟前。
好像捉弄他有点过头了？
他不禁收拢起翅膀，有些担心地走近妖狐，还将自己周身护体的妖气收敛了些——免得又误伤到这只暴躁的狐狸。
“你的伤，让吾看看。”
“走开！臭乌鸦……”
妖狐带着哭腔怒吼道。他的尾巴毛炸开得像一朵巨大的黑色蒲公英，大天狗从来都不知道狐族的尾巴竟会变成这种样子，忽然十分想要伸手上去摸一摸。
“你妖力尚不成熟，倘若这样放任伤口流血不止，可是会引来其他妖物哦。”
他皱了皱眉，盯着妖狐掌心中央血肉模糊的伤口慢慢说道，虽然是假装吓唬对方，不过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悄悄画了个印记，将自己周身护体的妖力结界延伸到妖狐的身上。
“……不用你管！呜……”
倔强的小书生还在靠意志强撑着炸毛的状态，可是手掌上的伤令他连呼吸时都能感到钻心的痛，不得不任由眼泪顺着鼻翼滚落下来。
“啧……”
看到妖狐落下泪来，大天狗忽然又觉得心里一阵烦躁，于是快步走到妖狐面前，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抓起来禁锢在怀中，然后趁对方的惊呼还未发出来，就展开双翼腾空而起。

“你干什么！……放开小生！！”
妖狐怒吼着在大天狗的怀里挣扎，可是他越挣扎，大天狗圈住他胳膊的手就越发用力收紧。
“你想摔死吗？给吾老实点！”
大天狗忍不住低下头呵斥道，却让刚才还在紧贴着自己脸庞嚣张地吼叫的狐狸瞬间软了下来，令他不禁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眼。
狐狸这种生物……原来这么怕高啊。
大天狗将怀中的妖狐抱紧了些，将他重新向上提了提，好让他能在怀中转过身来抓住紧紧自己的衣服。同时，用一只手轻轻托住妖狐的臀，继续扇动翅膀飞向山涧的深处。
“你……要带小生去哪？”
大天狗带着他在高空凛冽的寒风里穿梭，因为害怕而抓着他的衣领缩成一团的妖狐忍不住问道。
“难道你要……”
妖狐想到以前听同族说过凶恶的大妖怪抓了小妖会带去巢穴吃掉之类的传闻，不禁打了个寒颤，大声挣扎道：“小……小生身上没什么肉，不好吃！”
“……”大天狗无奈地低头看了他一眼，差点笑出声。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笑，默不作声地又将手臂收紧了些，用力拍打翅膀抱着妖狐钻进了山谷间茂密的森林深处。
飞过了几道山崖之后，大天狗终于从一片巨大的树枝之间落下，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密林间一处幽静的池沼，四周听不到任何雀鸟野兽的鸣叫，唯有山崖的石壁间发出源源不断涌出的泉水的声音。
大天狗拍打着翅膀落到池沼旁边的岩壁下，也将妖狐放了下来。
“这里是……”
“是吾无意中发现的地方，”大天狗边说边脱下木屐，又把裤腿挽到膝盖上，撩起衣摆迈进水里，“这里的泉水对治疗伤口很有帮助。”
“……”
妖狐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大妖怪，手指抓紧了衣服，咬住嘴唇站在岸边犹豫着。
“放心，吾不会吃了你，”大天狗忍住笑，继续朝妖狐招手，“快点过来吧。”
妖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大天狗墨蓝的眼睛。确认到对方的眼中并没有猛兽的凶光，他才小心翼翼地脱下木屐，一只手拉起裤腿慢慢踏入池沼中。
“这水……”
妖狐感到脚上冰凉的池水忽然带来了一阵酥麻的感觉，令自己的全身都变得放松下来了。
“吾没骗你吧？”大天狗笑着说道，一把将还未完全放下警戒的狐狸拉到自己身旁，“呐，你看好。”
说着，他伸出手指，用力按在棕褐色的岩壁上，迸发出一股妖力。
“喀……”
岩壁应声裂开一道缝，而大天狗指尖落下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洞。然后，他将手指伸进去继续催动妖力，没过多久，岩壁里面发出的一阵闷响，紧接着，一小股清泉从岩壁上的黑洞中喷涌而出。
“来，把手给吾……”
大天狗转过头对妖狐说道，可对方脸上微微张大嘴一副惊呆的表情，终于让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你笑什么！”
狐狸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不对，赶忙收起下巴，又羞又恼地朝大天狗挥拳嚷着，“什么手给你？你赶快把面具还给小生才是……”
“啧，那个东西回头再说。”大天狗无奈地摇摇头，一把抓过妖狐的右手，强行将它放在潺潺不绝的泉水下，开始冲洗他掌心的伤口。
“唔……好痛！…啊……”掌心处血肉外翻的伤口接触到冰凉的泉水，发出一阵刺骨的疼痛，令妖狐腿一软，差点滑倒。幸好大天狗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扶住，并顺势从后面抱住了他。
“忍着点，小狐狸。”
大天狗的低语在妖狐的耳畔响起，原本就紧张得敏感到不行的他瞬间让耳朵蒙上了一层薄红。
“……为什么要这样做？”
妖狐咬着牙低声问道。却只听到大天狗在他耳旁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妖狐心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觉，只好放弃继续挣扎，后背静静地靠在大天狗的怀中，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放到清泉中冲洗。
手上伤口被凛冽的泉水冲洗后渐渐止住了血，也渐渐不那么痛了。泉水带来的气泡在夕阳最后钻过树荫间隙的光线下发出晶莹的光，仿佛在妖狐的掌心化作一颗颗细小的珍珠，随即又消散在空气中。
“真好看呀……”妖狐不小心发出惊叹，但是马上就意识到大天狗还在自己身后，赶忙闭上了嘴，脸颊却有些发烫。
“……能得到这样的赞赏，吾很高兴。”
大天狗压低的嗓音又在他的耳畔响起，仿佛还带着许些笑意，“再忍一下，马上就好了。”
浇注在妖狐掌心的泉水渐渐不再冒出细小的气泡，借着仅存的一缕阳光，大天狗看到妖狐掌心原本深红的伤口终于变成了淡淡的粉色，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你看，不痛了吧？”
他在妖狐耳边继续说道，却又令妖狐的身子抖了一下。他的尾巴本来因为放松而垂了下来，这一抖，不小心令半截尾巴都浸入了冰冷的水中。
“好冷！啊……！”
本来他们脚下踩着水底的石块就有些不稳，尾巴沾到冰冷的池水时更是让妖狐脚下一滑，直接连带着大天狗摔倒在水里。
“喂，没事吧？”大天狗顾不得自己全身湿透，赶忙从水中站起身，同时想要将妖狐拉起来，却见妖狐坐在水里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似乎有些异样。
大天狗索性将他一把从水中打横抱起，在对方还没来的及发出惊呼前，就大步迈向了岸边。
“你……！”
“再乱动就把你扔回水里哦。”
“呜……臭乌鸦！”
大天狗轻轻笑了笑，任由在怀里缩成一团的妖狐低声咒骂着自己。
狐狸这种生物，实在太有趣了呢……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爬上了树梢。
大天狗在密林深处寻了些枯草和树枝，回到岸边的乱石滩上，生起了一丛篝火。
妖狐坐在树下一言不发地望着大天狗忙碌的身影，心中的不安竟渐渐消失了。
被泉水治疗伤口之后，那个抢了他面具的大妖怪不知道又从哪找来了些不知名的药草，用石头碾碎后硬是覆在了他的伤口上，还扯烂了自己随身带的方巾帮他包扎了起来。
“这方巾……看起来不是什么寻常之物，一定很贵吧？”
妖狐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右手上扎得很紧的柔滑布料，心里暗想着。
他莫名有些感动，原本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了下来。他抬起头，望着不远处径自脱下外衫用树枝撑起来晾在篝火旁的大天狗，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那个……十分感谢……你给小生治伤，不过，能不能把面具还给小生？”
妖狐顿了顿，见大天狗没有理会他，就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继续说道：“反、反正你们天狗都有自己的面具嘛，狐族的面具对你也没用……”
“把衣服脱了。”
“哎？”
妖狐一愣，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大天狗。
“脱……你、你想干什么！？”他不禁又警觉起来，有些害怕地抓紧自己的衣领，尾巴毛也微微炸开，脸颊却好像蓦地烧了起来，连耳朵都有些发热。
大天狗回头瞟了妖狐一眼，不顾对方惊慌的视线，继续把湿漉漉的裙裤脱下来晾在另一根树枝上，然后转身朝妖狐走去。
“你……别过来啊！”
妖狐不知所措地大声喊道，赶忙将头转到一边，不敢直视大天狗单衣下摆间露出的赤条条的双腿。他脑中闪过无数在人类市集上看到过的“春画”上的东西，脸顿时烧得更厉害了。
“喂，小狐狸，你瞎想什么呢？”
清亮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妖狐惊得转过头向他望去，却迎面对上了大天狗敞开的衣领下反射着月光的胸肌。
“别靠这么近啦！…”他满面通红，挣扎着想要蹿到一边，反而被大天狗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让你把衣服脱了，吾好拿去晾干啊，”大天狗看到妖狐羞红了脸的样子又差点笑出声，不过还是想继续吓唬他，“湿着衣服，染上风寒的话也会死掉哦。”
听到这句话，面前的狐狸明显身子一震，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天狗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眼，不过还是让妖狐半抗拒地把衣服脱了下来，拿到了刚才搭好的树枝上挂起来。
“你……”
大天狗刚挂好妖狐的衣服，转身就瞥见一个湿漉漉的毛团子一闪而过，又变回了刚才的人形，还不停地打着哆嗦。
“噗，你身上还湿着呢，现在就变回原形当然比人形的时候更加觉得冷啊。”
“小生当然知道！！……”
妖狐脸上更红了，他气呼呼地双手抱着赤裸的膝盖缩成一团，闭上眼睛不想理大天狗。
可是下一秒，他就感觉到自己周身涌来一阵温暖，像是被什么包裹了起来。
“靠过来些，”大天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的身旁，并展开了背上洁白的羽翼，盖在了他的身上，“吾说过了，不会吃了你的。”
妖狐又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挪动屁股，乖乖靠近了大天狗。
许久没有过的温暖触感再次与自己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任由自己脸上反映出的心情暴露在大天狗的眼中。
“……呐，现在可以说说了吧，”大天狗侧头盯着妖狐的脸，缓缓开口问道，“为什么要那样虐待自己，还有那个面具……是你很重要的东西？”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到妖狐的身子明显一怔。
“……我在醍醐山那边的领地，和同族们打了一架，然后……被赶出来了。”
妖狐吸了吸鼻子，低着头有些犹豫地说道。
“因为……”
妖狐扭过头，刚好对上大天狗的脸。因潮湿而紧贴着白皙皮肤的乌黑发梢下，对方俊美的五官被不远处篝火窜动的红光投射出明显的光影，而那双在阴影里闪动的墨蓝眼睛里正映出了妖狐自己。
妖狐的心跳慢了一拍，却马上又突突地跳个不停。他的脸似乎变得更红了，不好意思地将头又转向一边，继续说道：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除了爹娘之外，邻居的一个狐狸哥哥也时常在照顾我。还有和他在一起的一个天狗。
有一天，一直保护狐群的狐狸哥哥突然要离开我们，而带走他的，就是那个天狗。我恳求了他很久，他只是说不能再让狐狸哥哥待在这里，又不肯解释为什么。就算我去跟狐狸哥哥哭闹，最后他依然选择了那个天狗，离我们而去。临走之前，那个天狗答应我一定会再带狐狸哥哥回来，可是他们却再也没回来过……
“没过多久，人类军队突然袭击了狐狸的领地，烧光了我们的村庄，还杀掉了许多同族。连我爹娘都……
我在逃难的时候与幸存下来的狐族走散了，等我重新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一直疏远我，连同龄的小狐狸们都在背后说我是什么狐族的背叛者、人类和天狗的细作……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而且，那里是神使御狐庇护下的稻荷山，自古以来狐族就与人类并无仇恨，却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很奇怪对吧？……
“可是，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有人再相信我，因为保护我的家人和朋友已经全都不在了……”

说到这里，妖狐终于忍不住将头深深埋在蜷缩起来的膝盖上，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起来。

大天狗一直侧着头认真听着妖狐讲述身世，却忽然听到妖狐的抽泣声，便下意识地伸出胳膊从后面抱住了他。
“咦……你干什么？”
妖狐一惊，微微弓起身子，扭过脸有些慌张地看着大天狗。
“……有点担心你背过气去罢了，”大天狗马上松开了手，略有些尴尬地直起身子，“那然后呢？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说着，他还是拽过来妖狐受伤的手轻轻抚摩着，皱紧眉头望着他。
“……我平时只能靠画些山里的风景，卖给山下的人类赚钱糊口……可是那天回来之后，却被其他狐狸指责说是给人类当细作，把狐族新的领地告诉了他们什么的……”
“所以你气不过，就跟他们大打出手？”
“……”
妖狐没有回答，他望着不远处的篝火堆，默默流下两行泪。
大天狗没有出声，只是微微收拢了翅膀。尖端的洁白羽毛搭在了妖狐的肩头，仿佛是代替了自己的手臂将他紧紧抱住。
寂静的树林里只听得到篝火里枯枝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他们两个妖怪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
妖狐不再抗拒快要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的洁白羽毛，大天狗的翅膀带来的温暖令他慢慢恢复了平静。而他被大天狗攥在手中的右手，却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变得有些火热。
“至于……那个面具，”他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着抽回了自己手，继续说道，“我和狐群走散的时候，好像被一个小孩子模样的天狗救过……”
听到这句话，大天狗的脑海中忽然像闪过了什么似的，额头开始有些隐隐作痛，令他不禁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不过，我已经记不清那只小天狗的长相了……”妖狐没有察觉到大天狗的变化，仍然继续喃喃道，只是他眼中的泪水似乎不再涌出来，“当我意识模糊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他说要我等着，他去找其他天狗来帮忙救我，可是……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独自躺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身边除了许多野果外，就只有那个狐狸面具而已……。”
妖狐说完，便转过头望着大天狗，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所以，你应该知道那个面具对小生有多重要了吧？”
大天狗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沉默了良久，他终于薄唇轻启，轻轻说道：“可是，你难道不恨那个只给你留下面具的小天狗吗？明明要你等着他，可他最后却没有出现……而你，却要独自回到不明真相的狐群，还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听到大天狗忽然这样说，妖狐眼中又慢慢泛起了泪光。不过，他低下头用手背快速擦了擦眼睛，又抬起头继续望着大天狗。
“要说恨，当然不可能没有啊，”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可是，他把我安置在那个山洞里，还留下了那么多东西……或许他也是有苦衷的吧？所以，我更多的应该是感激他……”妖狐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展开了，而月光却在他眼中的泪花里不停起伏，“而且……相信总有一天还会遇到他，他也一定能够认出那个狐狸面具。”

大天狗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将翅膀收拢得更紧了。

“呐……”良久，从大天狗身旁传来了妖狐闷闷的声音，“小生的事说完了，那你呢？”
大天狗斜睨了他一眼，尽管妖狐低着头靠在他的肩上，并不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是篝火昏昏欲睡的红光却映得出他长长的睫毛上残留的细碎泪光，令大天狗看得有些出神。
“喂，我在问你啊……”
见大天狗没有回答，妖狐忍不住扭过头向他问道，却忽然对上了大天狗盯着自己的视线，脸上又蓦地一红，赶忙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吾说说倒也无妨。”
大天狗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唐突，他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将视线转向别处。
“其实，吾也是与同族打了一架才跑出来的。”
大天狗淡淡地说道，果不其然令妖狐又立刻转过头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难道你也是……”
“啊啊，吾倒没被他们说成是什么细作，”大天狗嘴角露出自嘲的微笑，出神地望着那堆篝火，“只不过，一直被当成异端罢了。”
说到这里，噼啪作响的篝火间忽然蹿出几道不安的火苗，红色的火光映在大天狗脸上，仿佛他眼睛周围隐约浮现的两道长长的妖纹也跟着跳动了起来。
妖狐出神地看着大天狗，似乎想要读懂他脸上此刻有些复杂的表情，却不禁脱口问道：“那……你爹娘呢？他们没有站出来保护你吗……”
“天狗都是独自从蛋中出世，并没有所谓的父母。”
大天狗打断了他的话，他看到妖狐瞪大眼睛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对狐族来说有点奇怪吧？不过，吾没有骗你哦。”
“吾不知道是何时被诞下的……不过，从蛋壳中走出来之后，吾就和其他新生的天狗一样，马上被蒙住了眼睛，还被丢到了狂风中修行……直到褪去了幼鸟的雏毛，吾才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
“……好可怜。”妖狐低声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心疼起眼前这个看起来桀骜不驯的大妖怪。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说你是异端？”
“……你看见吾，就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吗？”
大天狗轻轻抖了抖翅膀，一根白色的羽毛缓缓飘落在了妖狐的手上。
“白色羽毛……对哦，你们乌鸦…不是，你们天狗好像都是黑色翅膀的吧？怎么你……”
“吾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天狗伸手拿起落在妖狐手掌上的羽毛，朝它吹了口气，又让它缓缓落回妖狐手中，“天狗并非神使，甚至很久很久以前还曾与神界为敌……吾的羽翼，对他们来说就像讽刺吧。”
“……”
妖狐没有作声，只是默默捧起躺在掌心中的白色羽毛仔细端详着，就像欣赏一件绝世精美的艺术品，连上面的纹理都要一笔一划记在心里一样。
“好暖和……”周身悄然升温的触感令妖狐不由自主地往大天狗身上缩了缩，整个人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不知究竟是贪恋这份温暖，还是放下了警惕心，他不再抗拒大天狗盖在自己身上的羽翼，甚至令他回想起了小时候某些记忆里的那种感觉，给他带来了久违的温暖和舒适感。
“小时候……一直照顾我的那个狐狸哥哥也一只跟大家不一样的白色狐狸哦……”妖狐的声音里透着困倦，却仍然半眯着眼睛说个不停，“他好像是稻荷山神使御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放弃了神使的身份跟那个天狗在一起……”
妖狐的声音越来越小，引得大天狗也感到一阵困意袭来，悄悄打了个哈欠后也合上了眼皮，任由妖狐的声音继续传进耳中。
“……除了爹娘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月哥哥，他的尾巴就像你的翅膀一样暖和……”
妖狐梦话一样的呓语渐渐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隔天清晨，当妖狐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昨晚在身旁一直用翅膀盖着他安睡的大天狗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在他的身旁，除了自己的那个狐狸面具之外，还有一堆新鲜的野果和磨碎的药草。



“果然是他吗……”
妖狐闭上眼睛，心中所想要印证的某些事情似乎已经有了眉目。

那双眼睛，还有白色的翅膀……和那个时候的小天狗一模一样。
如果他昨晚说的是真的……那他怎么会不记得？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