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艺术就是要不拘一格，大胆创新……”凯莉对着面前简直可以被称之为灾难的画作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双眼，“你可以向本小姐解释一下，这副‘旷古奇作’的灵感究竟是从何而来吗，神近耀同学？”

　　不出所料，带着面罩的少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究竟为什么要放弃宝贵的甜点时间，去给一个色感白痴补习他的色彩？

　　——想起来了，是为了学分。

　　万恶的学分制、万恶的小组制、万恶的合作制、万恶的抽签制……

　　自认倒霉的凯莉认命地换上了崭新的画布，冲着一言不发的另一个小组成员无奈地妥协道。

　　“这次本小姐全程看着你画，总行了吧。”

　　……

　　虽然不想承认，不论是形体、透视，还是光影、线条，这人掌握得明明比自己还要好，怎么就偏偏对色彩一窍不通呢？

　　果然，上帝不会给同一个人开太多扇窗户，除非这个人的名字叫嘉德罗斯。

　　凯莉懒散地用手支着头，视线随着默默作画的神近耀手中灵活自如的画笔无意识地来回移动着。
　　
　　描、接、抹、挑、甩、转、点、涂、勾、纹……

　　被精心绘制的画作自然是值得珍藏的艺术品，而作画这个过程又何尝不是？

　　无论是自信的一挥而就、细腻的尽善尽美、还是豪爽的不拘一格，都各有各的风采。而神近耀——

　　不同于作画时大开大合的、钟爱用各种艳丽色彩营造出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作品的凯莉，擅长黑白画的神近耀从头到尾则都是非常中规中矩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僵硬死板的状态。与愉悦的、享受着作画这一过程的凯莉不同，那双与其说是不易外露的、不如说是根本就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双眸一直都是那副淡漠的模样，仿佛自己在做的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单纯地为了完成某项任务而已。

　　如果说前者是喷薄而出的、肆意涌动的潮水，那神近耀就像是不流动的死海，从里到外没有透露出一丝丝生机与活力。

　　从中诞生的作品绝不能说是不好的，毕竟单拎出作画的水平来说，即便是拿奖拿到手软的凯莉也不得不承认他在绘画这方面的杰出才能（注①），可是看着从对方手里诞生的几乎如同黑白相机拍摄出来的逼真画作，凯莉却总觉得它差了点什么。

　　那是第一次在选修课上亲眼见过对方的作品后，第一眼便在她心中定下的结论，而直到最近因为结课作业被迫和神近耀绑定在了一起，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凯莉终于能明确说出来她觉得那差了点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色彩”。

　　当然，她指的绝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色彩，而是一种更加抽象的概念……或许“没有灵魂”会更好理解一些？

　　万物皆有自己的色彩，更别提经人之手诞生出来的作品，无论是事物本身的色彩、还是作画之人想要赋予给它的全新的色彩。可是从神近耀的画中，凯莉却完完全全看不出任何“色彩”的影子。

　　——就和他本人一样。

　　当然 ，她也绝没有无聊到去批判或是擅自可怜别人的程度，只不过为了他们共同的作业评分能好看些，她总归要想想办法的。

　　不过这方面可以先放一放，留到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让对方更好地掌握下字面意义上的“色彩”。不是说黑白画就不好或是怎么样，只是考虑到现实中的情况……

　　考 试 要 考 的 啊！

　　虽然按常理来说，一幅画中只要有上色的部分就可以视为融入了色彩的因素，但现场考试的时候，她和神近耀是一人负责一边画布的，从观感上来说，一半黑白一半彩色的搭配也很不协调，没有特殊原因的话，简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考官“老师，我（神近耀）色彩不及格”了。

　　而且像是“画作有没有灵魂”这种从古至今都争论不休、各执己见的唯心议题，凯莉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资格去指导别人，这一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所以，她决定先让对方从字面意义上的“色彩”开始入手，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现在正头痛欲裂地对着对方即将完成的又一副惨不忍睹的“巨作”频频摇头的原因。

　　她从没想过神近耀的色感会如此糟糕，糟糕到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色盲的程度了。

　　……

　　等等？

　　“请允许本小姐打断一下，神近耀同学，你可以分享一下，这里为什么想要用……朱红色吗？”

　　凯莉的出声打断了正准备拿着颜料上色的少年。

　　他正要下笔的动作突然在空气中停滞了好几秒钟，还没有想好原因，提问的人却先一步开口。

　　“是觉得周围的冷灰色太过黯淡，想加些艳丽的色彩上去吗？”

　　神近耀将视线从画布上移开，偏过头望向凯莉的方向，淡漠无波的眸子一如既往地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没过多久，他便移开了视线。

　　他对着面前的画布看了一小会儿，又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颜料盘，垂下眼思考了几秒钟，接着缓缓地点点头。

　　“……是吗，我知道了。”凯莉点点头，看似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下一秒，她冷静地站起了身，冷静地走到神近耀身边，冷静地把他手中草绿色而不是朱红色的画笔与颜料盘一同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冷静地站在了涂满了桔黄色而不是冷灰色画布的正前方，挡住了神近耀的视线。

　　凯莉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全程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她动作的男孩子，张了张嘴，略显迟疑着开口了。

　　“神近耀同学，其实你——“

　　在人际交往中，不戳人伤疤是基本的礼貌，若不是情况特殊，她不想，更懒得去这么做，更何况明面上她还是个千金大小姐，更不能坏了自己的形象。

　　她完全可以用些更委婉的措辞，至少听上去没那么伤人。

　　“……对颜色不太敏感吧？”

　　……
　　……

　　“但是本小姐还是不能理解，既然如此……你为什么选修选了美术？"

　　难不成是因为老一套的梦想之类的？还是说这背后藏着什么感人肺腑的故事？但是……

　　凯莉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神近耀，对这个可能性抱持着深度的怀疑态度。或许是她以貌取人了，可是神近耀他……看上去着实不像这类人。

　　就在她以为大概是得不到回复的时候，神近耀却突然开口了。

　　“你。”

　　见凯莉困惑地歪了歪头，似乎是不明白这个单音节在此时的含义，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因为你。”
　
　　……

　　咦——？！

　　凯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对这突如其来的、简直可以说是表白一般的回应有些无所适从。
　　
　　这是表白……这 是 表 白 吧 ？

　　虽然也不是没有人当面找她表过白（奇怪的是，每次拒绝对方之后，她就怎么都遇不见这个人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神近耀他……神近耀他……

　　只被人当众表过白，再加上周围都是看好戏的起哄声，因而从未放在心上的凯莉，头一次有了被表白的实感。

　　虽然在和雷狮斗嘴、或者在金与格瑞、或者是安莉洁他们面前的时候，凯莉都是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可实际上，她本人是真的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的——纯　情　少　女。

　　“咳咳。”凯莉咳了两声，转过身面向身后的画板，像是突然起了什么兴致的模样。
　　
　　其实仔细看看，这幅画也没那么糟糕嘛。

　　“具体一点呢？”

　　她一边装模作样地欣赏着眼前的作品，一边自认很冷静地提出了疑问，殊不知脸颊的红晕早已出卖了自己。

　　还好，或者说可惜的是，只能看见凯莉背影的神近耀看不见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的画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他都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同自己说话，就和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背过了身一样，明明有问题要问自己。

　　……女孩子果然是很复杂的生物啊。

　　短暂的迷惑过后，神近耀还是乖乖地回答了凯莉的疑问。

　　“色彩。你是有色彩的。”
　　
　　“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是有色彩的。”

　　……

　　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错看你了神近耀，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意外的浪漫嘛。

　　凯莉无意识地用指尖缠起一缕落到肩头的长发，嘴角不可抑制地向上勾起。
　　
　　“再具体一点呢？”

　　神近耀眨了眨眼，低垂着头，像是陷入了回忆。　　

　　……
　　……

　　失去色彩的日子太过漫长，他早已忘记了普通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从那个时候起，除了██ █ ███ █ █，眼前全都是千篇一律的黑与白。过于单调的画面麻木着他的视线，麻木着他的神经，也进一步麻木着他的大脑。

　　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好似在冰封的无色雪原之上被冻结的火焰，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温度。

　　直至有一天，一位少女造访了这里，让他理应永远黑白灰的世界，多出了一抹唯一的亮色。

　　“眼睛。”

　　他甚至都忘记了，盛满了那双眸的美丽颜色，究竟叫什么名字。

　　是天蓝吗？是海蓝吗？是湖蓝吗？他不清楚。尽管记忆早已模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绝对是他见过最美丽、最动人的蓝。

　　……
　　……　

　　他垂下眼睑，安静地观察着对方的睡颜。

　　名为凯莉的少女睡得很是安稳，裹在身上的被子随着呼吸平缓地上下起伏着，毫无防备的模样显然对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没有丝毫察觉。

　　他默默地注视了许久，在床上的少女翻身动作时，上前缕起一束对方散在额前的长发，小心地别在了耳后。
　　
　　为什么你是不同的？

　　为什么你是有颜色的？

　　为什么要在自己终于接受了这褪色的世界后，突 然 出 现 在 他 面 前？

　　原本理着少女长发的右手不知何时悄然放在了对方脆弱的脖颈处，正贴着柔软的皮肤轻轻摩挲着，像是面对可怜的羔羊时，正悠闲地摸索着绝佳下手位置的杀手。

　　他冷冽的眼中隐隐有红光闪现。

　　“……呜……”

　　少女不舒服的嘟囔声唤回了他渐渐偏离的理智，停顿许久后，他还是慢慢收回了抵在脖子上的那只手。

　　为对方掖好被角后，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依旧处在睡梦中、还不知道自己侥幸逃过了一劫的猎物，然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

　　“最开始只有眼睛。”

　　颜料滴落下来，在空白的画纸上层层叠叠地晕染开来。

　　“然后是睫毛、脸颊……“神近耀盯着少女的背影，想象——不，回忆着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的画面，“还有你的嘴唇、头发……”

　　那么的夺目、那么的耀眼。

　　她整个人都是有色彩的。

　　但远不止于此——

　　“……甚至连你的画。”

　　……
　　……

　　相比起白天的喧嚣，放课后的凹凸学园显得过于安静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挥手告别，路过还有学生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场地时，看见熟人还会打个招呼。一阵微风吹过，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树叶窸窸窣窣颤动着的声音。

　　凯莉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你是在向我告白吗？”目光止不住地游移，但她努力维持着镇静，强迫自己直视对方，“你喜欢我？”
　　
　　出乎意料的，神近耀却几乎是有些茫然地对上她的目光。　
　
　　“……我不知道。”

　　从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复，凯莉微微瞪大了双眼，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随即她便有些尴尬地涨红了脸，但是在看见神近耀那双连半分羞赧都没有、只是单纯透露出疑惑的冷色双眸后，再粉红的少女情怀都消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之火。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没想到神近耀同学在这方面这么的——“

　　突然找回了平时牙尖嘴利的凯莉笑着嘲讽。

　　“……得心应手，连本小姐都差点被你骗过——”

　　“我没有骗你。”

　　神近耀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在生气？”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样，他不解地追问道，“你为什么要生气？”

　　凯莉差点直接呵呵出声了。

　　“你说的很对，本小姐为什么要生气？”
　　
　　她弯着眼睛假笑着回应，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虽然不太通人情世故，但敏锐的直觉却告诉神近耀凯莉并不像她自己表现出的那样满不在乎，但与此同时，他却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说。

　　“对不起，我……不太擅长和其他人相处。”他微微垂下了眼睑，“如果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很抱歉。”

　　“只是有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告诉我。”

　　神近耀抬起头来，直直望向凯莉的方向。

　　“我不明白……喜欢……是什么感觉？”

　　此时空气中安静得只听得见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落日的余晖温柔地洒进画室里，笼罩在久久没有出声的少女身上，四周有微小的尘埃在光下飞舞，闪闪发亮。

　　另一侧，神近耀被裹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少女。

　　他们无言地对视着。

　　突然，凯莉快步走到神近耀面前，不顾对方陡然僵硬的身体，微微弯下身来，将耳朵贴在对方胸前。

　　虽然隔了些有些厚度的衣服，但怎么说也过于安静了……简直像是没有心跳一般。

　　凯莉皱了皱眉，打从心底摇了摇头，暗自否认了这个滑稽的猜测。

　　但是至少，她可以确定一件事。

　　可当她抬起头来望见对方坦率地注视着自己的双眼时，又变得不是那么确定了。

　　既然无法判断的话……

　　“你愿意……给我看看你的脸吗？”

　　神近耀的瞳孔蓦地放大了一瞬，他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凯莉，一直、一直都没有出声。

　　凯莉想她知道答案了。

　　她起身准备离开，却在迈步的同时感到手腕被抓住了。

　　“对不起……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神近耀执拗地重复着那个自己无法理解的词语。

　　“喜欢，究竟是什么感觉？”

　　凯莉看着神近耀执拗的模样，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再次转过了身。
　　
　　“真要说的话，本小姐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即使告诉你了，现在的你肯定也理解不了。”

　　她没有挣开对方钳制住自己的手。

　　“真是完全搞不懂你，明明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却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有着奇怪的执着；明明看不见颜色偏偏选修了美术；在上一秒还毫无自觉地说出让人误会的话呢，下一秒钟就能立即令人火冒三丈；嘴巴说的和表现出的明明完全不是一回事，可一对上眼睛又会让人想要推翻先前的结论。”

　　“虽然本小姐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话——”

　　神近耀忽然感到一股大力把自己拽了过去，毫无防备的他被不受控制地拉向前方。

　　随即，突如其来的光线晃得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与此同时，自己的右手手心被轻轻放了个东西——应当是画笔，而对方正努力用她自己的手掌覆盖住他的，牵引着他在画布上画了些什么。

　　“你看到了吗？”

　　沉默许久后，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从此世界有了全新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