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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寂》

作者 : 良民鲨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原神 钟离 , 温迪

标签 帝诗

648 51 2023-8-3 10:05
导读
「忽而明了了,而黄叶便碎落。——<苦瓜>」
0.


“你觉得,一千年有多久?”

这个问题突兀地出现的时候,温迪正背对着他孤身坐在浮石边,弓弦将将拉满,天青风矢拟成的流箭紧贴一对并肩飞行的白鹤穿梭而过。

“白马过隙,转瞬即逝。”

听见笑声,他从卷书中抬起头,有些不解。

这对于他们而言应该是很标准的回答。

“你长年注视着凡人,学习他们的习性,连思想也无意识朝他们靠近。”温迪摇摇头,用着一种让人不爽、仿佛比他更年长的语气道:“而我问的是摩拉克斯自己的答案。”

“若有心,过往之事皆可历历在目,那么,时间便失去了消磨遗忘的职能,仅存细数昼夜的记录意义。百年抑或千年,其实并无差别。”

温迪的背影无动于衷,仍旧凝视着远处的山头。

他的不理睬让他无端心浮气躁,回呛了一句:“你的见解呢,洗耳恭听。”

“我没有见解,也不在意。”温迪向来很会察言观色,听出话中愠意便赔笑道:“千年是多久,各人心中自有高低,我只是想听你的回答而已。”

“你听了,又找茬挑刺?”

“是太过虚浮。”

摩拉克斯想反驳,又不得不承认——活了五千多年又如何?他对时间的概念依旧模糊。一个站在高处企及永生的魔神,看待时间这条源远流长的河流,向来是以俯视的态度。

享受永恒的两人,何须谈论时间的意义。

“人间疾苦,往往是由相逢、离别、得到、失去所组成的,不可控制的淡忘和无止境的折磨自身是人类本能,而我们却难以与之感同身受,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趋近无限的寿命。”

“的确如此,但并不完全。也许是因魔神拥有完全的人格需引导和建立,也许是天生情感淡漠不悟世事,也许是因为没有切实经历——这条对你不作数。另外便是……对当下所有的,不上心。”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

“我何曾不把你放在眼里——”

指尖拨弄苍青弓弦,余下的辩解化作一声铮响。

“想什么呢你,我有这么锱铢必较?好不容易认真一点跟你聊正事,帝君还不快展现下您深厚的人生阅历?”

温迪叫他帝君的时刻,多半都是兜着一箩筐的打趣。

摩拉克斯不得不洗耳恭听尚且千岁有余的风神说大道理:“有话直说。”

良久,当他耐心即将告罄,温迪才道:“我与你共度的时间,是值得怀念的吗?”

“何来怀念一说?”

“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没数过。”

“这样。”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会给你时间,好好细数的。”

此话一出,摩拉克斯心下疑窦全消,当即将这段没营养的问答归类为风神的闲情逸致,没闲心咬文嚼字,当务之急是否认假设:“没有那样的机会,你每天都在我身边。”

沉默片刻后,温迪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缓慢站起身来,弓箭于手中隐去,他背对着夕阳,风中洁白飘带飒飒作响,后背裸露的肌肤透出一种黯淡的灼红。

“嗯,我每天都在你身边。”他听起来在笑,又重复了一遍。

闲谈告一段落,这是作势要走。

“天色不早了。”

“在你这里住了三个月,该回去了。”

“……回去路上别逗留,日落以后气温不似现在。”

“知道啦。”

像许多次告别一般,温迪走近了,弯腰俯在他耳旁。他的视线流连在卷书的第三行,被嘴唇碰过的皮肤有些发烫。

“这次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别太想我。”

“多久?”

“唔。十年?百年?或许千年,我也说不准。”

摩拉克斯以为他在说笑。

毕竟这人来去自如成性,从前也有过嫌久待璃月腻味,回去老家休息或是环游世界一段时日的情况发生,通常用不上几年,又会回到他身边。

“等我醒来就会来找你。”

“你走了难得清净,有什么不好?”

“是吗?有什么不好,我看可不是这样。”温迪轻佻地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去买面镜子吧,摩拉克斯,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他懒得打趣:“路上小心。”

温迪连声应好,轻快走出几步,许是话未尽,又忽然踌躇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莫名让他看出许多意味深长的情绪来。

“小小一别不足挂齿,你这样想,是吗?”

天地苍茫,暮色四合,晚霞的光晕中,翠绿瞳孔微眯,生出一种难以参透的晦涩。摩拉克斯动了动,仿佛觉察出某些异样,起身相送的冲动油然而生。

可惜风神的驻足并不为回答。

在他犹豫的数秒间,华美羽翼不作停留地拥一轮残阳舒展,步伐倏然踩空,曳带自庆云顶的浮石滑落。

摩拉克斯没听出弦外之音,以为蒙德当真有要事发生,匆忙得紧。

在一个巧妙的时机遗留下一个难题。

一千年是多久。

庆云顶上独留一人,半空轻柔打旋的翎羽缓缓落入他掌心,彼时的摩拉克斯明里苦思暗里从容,宛如把握着主动权的上位者一般,将这场离别淡然处之。

不过尔尔。

-

快回来了。

他这么想,却收到一封信——甚至那寥寥二字根本不配称之为信。

数月后的某日,他例行在朝阳时登上庆云顶,昨夜还空空如也的案桌上多了一张被晨露浸湿的信纸,与白花一同压在砚台下。

「勿念」。

有人来过,来去匆匆。

留下无足轻重的勿念二字和一枝不能宽解任何的塞西莉亚。

温迪跟着他学过诸多璃月礼仪,其中之一便包括书信,风精灵善于模仿,教他的璃月语数日便可朗朗上口,如今却不见半点功底,将烦闷与怅然一股脑全抛给了他。至少勿念二字,他从未教给他过,这总会出现在人世间悲欢离别的场合——在他们之间是从来都用不上的。

他化形为凡人,凭信纸找到了店家,店家对温迪印象深刻,却在问其去向时打了太极,说这哪该问他一个做生意的,客人私事不好过问,若是为离别所书,信中自会提及罢。

私事。

是这样,温迪也会有不想和他共享的私事。

平时聊天聊得那么琐碎,一路上见了什么花、见了什么趣事都无一不和他诉说,然而喝酒笑得自开怀时,那人心里真正在想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是否所有见你多无虑多自在的时刻,其实心下始终系挂着你的蒙德,犹如孩童学步时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母亲,未曾有一分一秒敢放松虚笼在幼小身躯后的庇护。

摩拉克斯未去深究,他将信纸重新叠好,一枝茕茕盛放的花朵插于青玉花樽,璃月山川逶迤,长有清风穿拂,每当案桌上压于花樽下的信纸簌簌,白花摇曳,便是短暂从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抬起头,眺望远方无垠的时分。

那时的他太过年轻,以为这一别短暂仿若塞西莉亚的花期,他光知道风神这个人在面对他时总是这样,说话爱藏话,却没能想到早在未能理解弦外之音的那日,便是伊始。

-

1.

一年是天月四象,晦朔弦望。

十年是风云变迁,总角陌路。

百年呢?

如锦青丝,褪墨染银。

“你觉得,一千年有多久?”

……

飘渺回音间,眼前模糊的雪白轮廓逐渐细化成实,有人身着飘摇白装,将晶透明黄的蝴蝶虚拢在手心里,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对他粲然一笑。

“你醒啦?”

“我都来好久了,看你太累了。……要不要一路去璃月港吃顿早点?”

猝然一声拨弦铮响,画面尽数退潮而去,眼前寂静灰白一片,意识犹如苍茫天际飞翔的白鹤,流矢唤醒沉眠的细胞,脑内又一次悠远的钟声响起,如疾风席卷掠身,回音绵延不绝——

“我会给你时间,好好细数的。”

下一刻,他猛然惊醒,从交叠无数的梦境中抽身而退,此时天光大亮,山间鸟鸣,昨夜伏案而眠肩背酸痛,醒来第一件事是去看案桌花樽——一年已逝,花瓣全数凋零,空余一枝即将腐烂的花蕊。

所谓勿念,意思正如字面,毋需挂念。

这是偏于理性的见解。

而从感性的角度出发,勿念一词的诞生,或许原本就伴随着被记挂苦思的前提。于他而言不能用苦思,仅仅是平平淡淡地活着,某个不乏寻常的瞬间,忽然回想起琐碎的点滴,虚妄的回忆不是一场淋漓酣畅的大雨,而是填满每一寸怅然的细水涓涓,或许其中还参杂着锋利碎石,稍不注意便将平静割开一个细小的口子,鲜活的过往被敞露在天光之下曝晒,直至干涸。

生前轶事中,有奇逢一段。

风神初来乍到,他尚且还是岩王帝君,温迪就已经是温迪。那位看似面容稚嫩的神明,潇洒拎着酒瓶,携一枝白花朝他致礼,挥手打消那些客套,说:“叫巴巴托斯多生分啊,温迪才是我的名字。”

漫天飞舞的雪羽中,他敷衍应下,此后也鲜少叫过。

如今怀念仗着无人可知,叫的都是他的本名,多光明,多胆大。

-

岩神推掉公事,尽地主之谊,一日看尽长安花。

魔神千奇百态,手腕各有千秋,打从初见的一开始,他就觉得温迪是最特别的那个,无论是行为、外表,还是来璃月的动机。

风神不愧是化形的精灵,性格张扬又活泼,见谁都是笑脸相迎,对着朴素的璃月百姓行高调的蒙德礼,对一切事物保有用不完的新奇,什么新鲜玩意都能欣然接受,一举一动都透着非人的古灵精怪,在闹市的人前还好,人后的荒野小路上,那脚就没沾过地。

用膳时也未曾消停,起身往他的茶盏中盛上酒液,毫不客气地与之相碰,笑着为他解释道,这酒名为千风佳酿。

一字未含蒙德,酒里却酝着风雪的味道。

“为什么一天下来你总是端着?不能和我多说说话吗?”

谁敢信这是第一次见面就说出来的话。

他原以为风神是有要事相求,谁知就是单纯想来跟他喝酒。

“我来璃月不是为了求助,本来想的就是拜访同僚,两国打好关系,今后也方便些,见到你以后呢……嗯……想法稍微改变了些。”

摩拉克斯没敢接他的话,这一天相处下来他实在不觉得风神能有多正经,截然区别于璃月人天性的沉着内敛,言辞中都带着难以被拘束的……野性。

譬如眼下这句,我是想和你打好关系。

-

他知道自己时常被人说从里到外都如顽石一般坚硬古板,但温迪不止一次在戏弄他后笑得酒杯差点倾倒,连连说他有趣。

摩拉克斯承认自己的确想细究到底哪处让他觉得有趣,面对从未获得的评价却又略显局促,于是只能等他笑完以后,岔开这个话题:“你为何总来璃月?蒙德现今时局动荡,你该回去主持大局。”

“你既然清楚蒙德近况,那也该明了蒙德崇尚自由,往后不会再有君主一说。贵族已是强弩之末,之后的事就由他们自己做主,放心好啦~”

既然人家心里自有打算,他便不好再多说什么,本就只是同僚之谊,各人自扫门前雪,涉及深了,让彼此都难做。

“倒是你,每次来找你玩都是公务缠身,帝君,适当的休息也是很有必要的。”

“你所谓的休息就是陪你玩。”

“……”温迪没能安分太久,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个滚翻身从躺椅下来,他以为对方这是闲不住要自己去逛逛,没想他站在桌旁,不明所以地开始替他砚墨。

“……你在做什么?”

“玩。”

“经常见你写字前这么做。”温迪认真地盯着他,解释道:“以后我都帮你的话,你教我写璃月字怎么样?”

好学是好事,他欣然应允。

公事被搁置一边,学生兴趣浓厚,一支毛笔立于僵硬指间,或许是太过紧张,光是写横撇竖捺手都不停微颤。

摩拉克斯叹了口气,微俯下身,一手越过他的脊背撑在椅侧左扶手,一手包裹住那只攥笔的手紧了紧,“放松些”,一个下午便这么蹉跎了。

温迪模仿着纸上书写端正的例文,每一笔都落得缓慢,写一笔看一眼,一个笔画是一个重复的来回,连细微的连笔也要在最后加上去,黑墨洇透薄纸,将被圈起来做示范的四个字搬至自己的领域。

然后抬起脸,朝着站于身后的他笑。

“老师,我写得怎么样?”

画得还不错,他想说。但唇角是止也止不住的上扬,实在有损老师的威严,于是他只能抬手虚握成拳轻咳一声,用掌心贴上学生光裸的腰背,拍了拍。

“背打直。”

巴巴托斯犹如被烫了一下偏过头,手臂慌乱地画过宣纸,瞬时坐得无比端正,腰线用力绷紧显出一个凹陷的弧度,这样就逃离了触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见满篇鬼爬的纸上又被无意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不明所以。

他的疑问即将呼之欲出,薄红的耳根动了动,犹如在鲜红的落日下飞行的蜻蜓翅膀,那是身体的主人正在咬紧牙关的证明。

便无需问出口了。

笔画复杂的这四个字,他教他最久,从一开始对照着临摹,到无可奈何地抓着手反复书写。一遍又一遍,书法违背了静心的本意,感官清楚地听见紊乱的呼吸,过程犹如铁线莲爬上屋顶般缓慢,温迪会在这样一个不明晓的下午,短暂地成为一个安静守矩的好学生。

大概那时候的他也没能想到,温迪的确是将这四个字学深了,模仿得精益求精天衣无缝,出现在了名字主人都不得而知的某张荒唐无稽的契约上。

-

2.

“一千年有多久?”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

闭眼荒凉黄土,睁眼华灯炊烟。

如果是其他人问,他便会用璃月作答。

天地之间,万物浩然,宇宙为一。

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凡由一而生,皆有生,皆为灵,皆有其性。风调雨顺为神祇所司,为的便是让生灵各得其所。

璃月多山,地势崎岖,堆积山岩只消神明点化便有了棱角,起初是粗拙突兀的道,在后生纷沓而至的脚下磨得圆滑,经久印刻下生命行过的纹络,便成了路。峰顶峭壁绝云间,只见众山行道盘旋而上,其腹心有一山举世独立,高耸入云,于山脚仰视,隐约可见高天之上有浮影,白日蔽于云层后,夜晚比肩银月盘。

彼年正逢深秋,山岳间人烟稀少,金黄铺满绵延山道,摩拉克斯驻足停下,望向前头更远更高一些的地方,山坡上一片望不到头的银杏林洋洋洒洒。

“凭什么不让我用飞的啊~”

巴巴托斯不爱走路,没走一会儿就开始怨声载道——或许是数年相处下来,关系亲近了些,温迪现在对他的决定不满意时会明确表达拒绝,唯有这一次,摩拉克斯是不遂他愿的,一路也想解释缘由,往往刚开口,温迪就跑远了,又去跟小动物玩得忘乎所以,美名其曰休息休息。

“万一遇到凡人了呢,还是谨慎为上。”

“遇到又怎么样嘛,人家只会觉得风岩二神情谊颇深闲暇之余爬个山而已,说到底,你就是不想跟我一起再被写进书里~”

温迪极不情愿地低声嘟囔,用脚底碾得枯叶嚓嚓作响,慢吞吞登上一阶,不料没留神撞上坚硬的后背,前面人驻于道中根本没动,转过头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语气中不乏质问:“那叫书么?”

“……”又不是他指使人写的,人家爱怎么想怎么想,怎么这都要管。温迪不敢在这方面跟他叫板,只敢腹诽他顽石一尊,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硬的,心也是,教他的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噢,铁石心——

眼前出现摊开的掌心,铁石心肠的摩拉克斯朝他伸出手,认真道:“马上到了,再坚持一会儿。”

温迪踌躇片刻,到底没把手放上去。

“你先说到底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是来找你玩的,不是来爬山锻炼身体的。”

摩拉克斯答非所问:“你上次来,跟我抱怨璃月没什么好浪漫的。”

此话一出,温迪看向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荒唐,嘴唇反反复复张了几次,也没说出半个字来——他知道温迪是在指桑骂槐,在很多年以前,温迪就委婉地提过他不太善解心意,他也有在暗地里改过,其他人不太好作为参考对象,唯有风神情绪丰富都写在脸上。学到今天,已经是能摸清每个表情的大概用意了,有时无需他开口,摩拉克斯也能猜到一二,只是不愿点破,乐得看他斟酌试探罢了。

温迪实在是不懂他这副诡异表情,奇怪问道:“你想笑就笑,憋着干嘛?捉弄我就这么好玩是吧……噢!你是不是在报复?!上次把酒倒在你头上我是真的喝醉不小心的!你不能记仇记到这个份——”

“你觉得,怎么样?”摩拉克斯打断他。

“啊?”

或许是下意识的反应太过直白真实,他看见摩拉克斯垂下眼帘,那张万年处变不惊的脸上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可偏偏就是被他看出点近似于落空的失望情绪。

那只手垂下的前一秒,温迪将手搭了上去,借力拾阶而上,与他站在一阶,唇角止不住弯了又弯:“你说话又不明说,我怎么能反应过来你在指什么?——至于你问我浪不浪漫,也得看用意何在吧,帝君?”

“我带你走了一遍,你便可以找到路自己上山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么说不太好理解,又补充道:

“今后来找我,就上绝云间。”

黄扇勾着霞光,自眼前碎落;碧翠映着愚金,自心底咏息。

他们之间浮现出明显、长久的空白。

半晌,他听见温迪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疑问被暂时搁置。温迪双脚落地,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好像走着某种庄重又古板的仪式,埋怨台阶高时的声调,质疑他是否故意看他笑话时的羞恼,都在登上云亭后烟消云散。

在一天之中最为辉煌的傍晚时分——即便是在如今,他也仍然能清晰回忆起那日仿若要焚尽一切道德陈规的暮晖,地平线闪烁的灿烂光辉普照大地众生,风神欣喜万分地站在浮石边缘眺望远方河山,岩神无奈地提醒他一遍又一遍,也被置若罔闻,他们的掌心密不可分。

“摩拉克斯!你看你看,从这里甚至能望见蒙德!”

“我知道,慢点,慢点……”

“你拉我拉紧些!我就不会掉下去——”

其实掉下去也无妨,但大概那时他也被感染得有些心绪不宁,尚存的理性仅够支撑他填补他的疑问。

“我刚才说,让你今后都来庆云顶与我见面,你听明白了吗?”

在他眼中尚且年幼的风神脚尖沾地,整个身子几乎扑出浮岛之外,仅剩他们相攥的手臂做唯一的链接,而他在光影交错中偏过头,嘴角笑意动人心魄,清澈的嗓音在山壑中回荡:

“听——明——白——啦——”

声声不休,声声缚他。

-

千峰百嶂间孤身,万壑争流里缄默。

清晨朝露润石,山野浓雾弥漫,天上浮影于薄云后时隐时现,日夜惦念着不假,真正来了此地,却又只敢登上另一座山岳,远远看上一看。或许,钟离心想,或许——本来也比谁都明了,就算敢登上庆云顶,也改变不了分毫。

数百年前的回音再悠长也无法传至今日寂然的山川间,他带他上山走的每一步却仍历历在目,他甚至能记得在半山腰处,温迪跟一只松鼠玩了半个时辰,抱怨他走得太快,那时候的表情,的确是生他闷气不会错。

所有的细枝末节被往更细处剖析,好似要将一段回忆碎成更碎才得以果腹。

摩拉克斯曾夸下海口,称何来怀念一说。

说他世事通晓也不尽然。

也未料到某日竟会落魄至此,将空悬一线的心魂绑在尘埃上,动辄牵扯出一阵落灰的幻觉,倘若被你知道,又该如何取笑我?

-

3.

有这么一件事,钟离今日才想起。

他时常疑惑梦里为何屡次让那只晶蝶闯进庆云顶禁地,毕竟那好像只是不足为道的一天,或许是去海边玩完水,或许是带上莲花酥踏青,或许只是饭后在璃月港闲逛——他记不太清了。没关系,不重要,很多记忆都混杂在了一起,分不开的。无论提取哪一段,都能衔接起来,或许不会太连贯,但只要知道主角是闲得没事的巴巴托斯和没事得闲的摩拉克斯就好。

温迪知道上庆云顶的山路,自己一个人来的时候却从没规规矩矩走过,往往都是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收起翅膀,偷偷摸摸踮着脚打算吓他一跳,似乎是对在他脸上捕捉到波动较大情绪这件事十分热衷,却没有哪一次成功过。

半梦半醒之间便已捕捉到轻悄足音,睁眼果然见他站在不远处,虚拢的一只金黄晶蝶即将从手心飞走,或许是一路跟着他搭了个顺风车,却不慎飞过了头。

见他转醒,温迪回头一笑:“你醒啦?”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我都来好久了,看你太累了,就没叫醒你。”

温迪走近些在他身旁坐下,又挪了挪身子离得更近,摩拉克斯尚且还在迷糊,迷迷瞪瞪看着前方没个焦点,头也不转抬手捂住他凑近的下半张脸,熟练地躲过一个吻。

这是满打满算他拒绝他的一千次。

又是千。

此时这一幕在遥远的如今被悉数观望,钟离才惊觉自己几乎快要混淆千与百的意义。造字终是为人所用,有关概括时间的字被固定在了一个狭窄的阈值里,譬如日月年,再往上,浮世沧海桑田,山水轮回更迭,便只能亲手一天一天揭过,过程是极度枯燥又漫长的,他尚且在中途就将概念遗忘得彻头彻尾,是百是千,只要没个尽头,百也可以,千也可以。

以至于从今往后的他每每看到千这个单位,心里都升起一种难言的感觉,像是敬而远之的畏惧,像是余韵悠长的感慨,等某日——某日的前提是系铃人亲自定义所谓的千止步于多遥远的程度——他才肯大悟大彻,承认是由心而生的抵触。

“说了多少次,不可能。”

“我也说了很多次,我喜欢你拒绝我。”

摩拉克斯始终不能将他矛盾的言行联系在一起:“为什么?”

“如果有天你不再拒绝我,那么我们的关系也会随之变质。”

“变成什么样?”

“唔。”温迪认真想了想,才道:“说不准,大概率变好?”

概率。其实巴巴托斯也不知道会是好是坏,摩拉克斯心想,但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不必冒着风险变质。

“哦。”他将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搁置一边,当下有更要紧的事:“有点饿,你呢?”

“我也。要不要一路去璃月港吃顿早点?”

“走。”

大概是答应得太过爽利,温迪惊奇地问他,你今天不急着办公?

他说,其实也没那么着急。

借着脸上这张平平无奇的凡人相,温迪在人来人往的璃月港跟他深情并茂地念了一首情诗,在蒙德这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但放在璃月,其有损社会风气程度不亚于在众目睽睽下骑着野猪随机冲撞一个倒霉蛋。第一次摩拉克斯还会制止,第十三次会自愿当那个倒霉蛋换取他人幸福,现在数不清的第几次,早就已经习惯了,甚至应该可以一人骑一只野猪切磋,取决于他想不想而已。

街边小摊前,一个身材高大可惜容貌平平的男子随手拿起苹果打量:“我觉得,你最近示爱的频率有点高了,你可以考虑降低一点吗?两个够吃了吗?”

“你不能因为我的随性而否定我的真诚,这是极其片面的,摩呃——为什么你可以装傻,我不可以表达,这很不公平。够,刚才吃得有点多,好饱。”身材矮小且容貌平平的另一位接话道。

“你表达得未免有点太频繁了,确实不像真的。也没见你吃多少。你好,两个苹果,多少钱?”

“哪里不像真的?明……”看他把摩拉递出去的时候,温迪无意瞄到小贩脸上古怪的抽搐,话音戛然而止。

摩拉克斯险胜,借子民拿下一局。

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趁着行人少些,他才小声道:

“明明我一直都在想你爱我,每天。”

第一次听他不加任何夸大辞藻,仅仅是这么陈述一个爱字的时候,摩拉克斯确实被吓到了,即使这样的时刻远远少于骑野猪,但二者本质相同,因为稀有,可信度略高一些。

“不要把这个字挂在嘴边。”

“我偏要。”

十分钟后,温迪止不住转动着手腕,翻来覆去地看腕间多出来的一根红绳,粗制的手工物什在他眼里却仿佛是价值连城的珍品,肉眼可见的爱不释手。

那实在不是什么讲究礼物,只不过刚才吵嘴时温迪往小摊上多看了一眼,他就买了,孩童大小的多有编进铃铛一类,成人大小的素净红绳带在他手上又稍大了些,调节了也总滑下手臂。

“定做的尺寸或许更适合你,现编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还可以选自己中意的银饰——”

“不要。”温迪打断他,招摇地朝他晃手腕,表情很是得意:“真正令我开心的也不是这根绳子,而是有人注意到我喜欢它,并且买下赠予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到今天我才确认了一件事,不知道从何时起你开始关注我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眼神。”

“这说明不了什么。”

“不。”温迪对他眨了眨眼。

“这的确说明了很多。”

-

木雕门窗下的红桌上放着琉璃花樽,其中插着数枝杏花,从这里往外望,几位垂髫稚子在山脚下奔跑,一个在前头跑,一个在后面跟,隐约可见后面那个手上高举着花花绿绿的东西。

就是那天,钟离记起来了。温迪后来也买了只风筝,带去庆云顶上放了。自己坐在凉亭下,看他放飞时夸张地大呼小叫,脚后跟就没落过地,那是温迪第一次玩风筝,不知道要在地势平坦处借风——他自己就是风,傻乎乎地用着神力倒也还真像那么回事,步伐摇摇晃晃地从左到右,好似在模仿那些孩童,右手上的红绳晃眼得很。

慷慨的点拨于今日才点醒愚者。

一方来去自由,一方便承受惶恐。

风筝线紧攥手里便是独一份殊荣,尽可以有恃无恐,不动声色地勾勾手指,细线牵动传达思念,随时能让你从云端降下,不为其他,听我。

“无事,例行想念而已。”

宁愿你是风筝,收线就能收心。

即使细线割破手掌,好过百年杳无音讯。

-

4.

以单薄的年月日度量思念的深浅,钟离时常觉得荒谬,其深其重只会让凝固的实体不堪承载。无人可共话的时刻凝视水纹、细数茶叶,依存吉光片羽度日,此时又会觉思念甚浅,若是当时比得上现在分毫,是否能酿出回味略甘的苦酒?前后矛盾,荒谬更甚。

风神飞行的姿态优雅又从容,尘世间的生物不过是拙劣的模仿,柔软张扬的人乘着清风而上,踏入禁地,不对他行繁缛礼节,不唤他岩王帝君:

“今天天气很好,摩拉克斯,要不要一起去誓言岬?”

“天气好跟誓言岬有什么关联?”他稍一偏头,躲过将要贴上脸的冰镇美酒,轻松夺过反将一军。

温迪被冰得直往后退,捂着脸连连摆手认输,笑着说:“没什么关联,就想编个理由骗你跟我去而已~”

誓言岬这么直白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蒙德的地名。

直白的宣明示爱是蒙德人骨子里的浪漫因子在作祟,被璃月人苦心缝进红豆赠给燕衔的晦涩连理枝,是他们轻而易举便可说出口的三个字。换言之,无论在何种情况、无论对着谁,都可以。

遑论风神言爱?

谁当真谁上当。

盛夏骄阳惹得人心浮气躁,双双坐在浮岛边,好在有温迪在的地方清风阵阵,两盏酒杯搁在中间地上,午后烈日白光直射摩拉克斯带着兜帽都受不了,低着头俯瞰脚下葱茏深涧,至少从视觉上能清凉点,余光瞥到不停晃动的裸足,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如此气定神闲。

“下山去吧。”他说,“带你去吃冰粥,酒也带下去。”

“晒晒太阳嘛,暖烘烘~蒙德从前总是风雪~”

玉瓷酒盏外凝出冰凉水珠,酒液晃出的波纹光怪陆离,将要放在嘴边前身旁人也端起,默契碰杯发出一声脆响。

“你什么时候愿意来蒙德看海?”

“璃月也有海。”

“我说你啊,有时候能不能也顺着我装醉翁之辈啊,哪怕是逗人开心的空话呢~”

“学得不错,下次吧。”

岩王帝君一字千金是基于本能的特性。就好像在宇宙诞生之初,荒白的一双手撕开世界的肚皮,往空空如也的天地里扔进繁复的信息,例如大海森林一般至净至美的意象,例如黄金用来填补生物之间的缝隙,例如蒙德、例如璃月,细致到每一寸土地的名字,风起地与云来海,都是不可被更改的特性。摩拉克斯同样如此,他生来即是永生永世信守承诺之人——先于姓名样貌与自我。宇宙钦定,于是他是。

他用一个经久不衰的承诺换得下坠至清凉深涧的解脱,潺潺水流浸湿裤脚,温迪大步踩着浮光跃金向他走来,脚底的触感从鹅卵石变成细小的砂砾,大朵水花盛于流动的水波上,起初的拘束碎在泼他脸上的一捧水中。他们总是相处于洁白的领地中,脱离所有人类可甄别是非的概念,界于这之中的,“空无”。其实身陷其中感觉不到空无,四肢百骸都被肆意挥霍的光阴与潋滟迷离的愉悦填满,他甚至可以复原温迪笑起来的样子,嘴角弧度分毫不差,他可以,众生也可以,他们共度的时光往往没有观测记录的他人。

于是,于是众说纷纭。

其中一人需饰演丑陋卑劣的“被”,有时是他,有时是温迪,在璃月,多数时候是温迪;在蒙德,多数时候是他。

璃月人天生善于在筵席散尽后自焚,谱写梧桐细雨,又爱着好景常在;蒙德人的天性是赠予类似“明天见”一般效力的离别礼,直言不讳地闯过清风明月,将空虚转换为期许。

“你要记得,下次跟我去誓言岬~”

晚云间的庆云顶,被溪水漫过的顽石变回干涸,他长久地凝视着夜晚里也仍然剔透的明珠,好像挣扎了很久,好像只掂量了一瞬,又一次明知故问道,为什么是誓言岬?

“因为它是那个千万分之一。”温迪拈了拈身上干燥的衣物,用摩拉克斯心里不像真的、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既然我下定决心要一个回应,就会经得起许许多多次的尝试。誓言岬并不会成为终点,我知道,但它的确是我想跟你一起去的其中之一——尝试的其中之一,摩拉克斯,你可以这样理解。”

“誓言岬不会成为终点。”

“是的,我不会因为它叫誓言岬就抱有期许。”

“在那里只能说真话么?”

“我可不想到时候你会拘谨到沉默是金,这只是一场旅行,就像饭后我们去璃月港散散步一样,所以别担心,我不会乱说真话,也不会说假话。”

那太好了。

那这里就可以是誓言岬。

“你呢,你会说假话吗?”

“会。”

温迪戏谑地挑了挑眉,显然不信,忍笑道:“或许吧。不过倘若是你的话,即使对他说了假话,我想风神应该也不会追究。”

“真的吗?”

“真的。”

“好,我爱你。”

那大概是他唯一一次看见温迪清醒状态下失态的模样,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浮红,行云流水倒退数步踩空庆云顶,从万里高空直坠而下,连及时伸出的手都抓不住他。

而这仅仅是因为他说了一句“我爱你”。

一句在蒙德人口中,平常与早晚安无异的我爱你。

他往下望,晦暗天际与繁华的灯火融合拼接,夜色中一道看不真切的白影匆匆掠过,翻飞的飘带被底下璃月港的夜景镶上红光,掌心上还残留着被衣袂迅速滑过的奇特触感,有些痒,有些湿,等全身微凉的冷汗褪去,他才堪堪回过神,手紧攥成拳,视野内已经找不到焦点。

或许是刹那的惊心动魄太难忘,以至于后来的摩拉克斯再也没敢重复过这三个字,如果不是不雅观,他甚至想过修护栏。

风神的爱热烈、张扬、带着酒的烈性和花的柔和,那是从不低头、也不仰视的爱,摩拉克斯比谁都明晓。如果说,温迪一定要找人托付,那么世上除他以外不会再有人敢对答,这份感情只会在他们二人之间严丝合缝,获得这世上所有的爱都应得的权利——平等。

名利之于爱,金钱之于爱,均不可与平等之于爱相提并论。

但爱逊于自由。

倘若这世上有人敢全权接收这份爱。

这个人该是他。

-

此前的温迪的确是从没留给他任何遗憾的,见缝插针地渗透他的人生,在所有没能见面的时刻,也未曾让他清净过,有时是对邻国无心的眺望,有时是为启封酒坛细算日子,有时也会是临行前不明所以的期待——钟离知道摩拉克斯是不会承认期待的,他生平去过许多次蒙德,只有一次辗转反侧过,原因不详,蒙德或者誓言岬,二者选其一,其他的,他就更不会承认。

摩拉克斯不愿承认的事还有很多,如果让钟离来亲自从头开始算,古老漫长的生命里,涵盖了国土衰颓又光复的每一次日升月落,被文字记录下来,那更是真假参半诸多虚实,有时连他自己都会觉得荒唐无比。

事实是,水里漂浮的翠叶和蝴蝶鲜艳的尸体,高悬于空的清平明月,水珠与汗液,鼻腔中弥漫的妖冶花香,岸边晾干的韵律诗,脚踝上被划破的伤口,被他捧在掌心里晶莹剔透的明珠——这些被莫衷一是臆测得肮脏如同废弃物的元素,组成了一个遥远的夏天。

不知何年仲夏,甚至更早以前,追溯回故事的开头,小小的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桃花便埋下了种子,经亿万次窒息轰鸣的擂鼓后,结成了我想要为之独有的万家灯火其中一盏,在心底虚构的誓言岬,眼前雾霭沉沉的连绵山川,某盏花灯下悬挂的愿望所投,封进酒坛里投其所好的心意。

事实就是,我爱你,万万年。

早在开窍时我就该这么和你说的。

那么所谓私事,是不是也能和我说说?

-

5.

不是没想过要去蒙德看一眼,往往刚启程又作罢,至此地步已像是一场长达百年的较量,守着那点无用的自尊心,又空等一年,钟离对于自由的理解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观测身边人,因此,也比任何人都深谙,“去寻找”是远远比不过“回来”。

按捺住心切,捱过晨昏夜。

真到了临行前夕,摩拉克斯犹豫许久,还是将那坛还未到最佳启封时间的酒带上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风神领着密友踏上自己的国土,于外人眼中,不过是不足为奇相貌平平的吟游诗人和邻国友人而已。

从石门一路向北至蒙德城,誓言岬在蒙德极东,在城里酒馆吃饭时温迪就已经喝过一轮,预想的情景全没发生,在悬崖边晕乎乎地指着遥远的风起地,摩拉克斯抓着他后劲的衣领,敷衍地应答,全身心都放在防止风神因喝醉坠崖不幸溺水身陨。

“如果有天我睡过了头,你可以来那里找我~”

“然后把你叫醒?”

“不——可——以——”温迪几乎被提得离地,不知是不是喝酒的原因,整个人出奇地亢奋:“睡觉的时候打扰别人是很不道德的,帝君。”

“那你大半夜闯我房间把我闹醒是道德的吗?”

“……”温迪顿时安分下来,见他大概是酒被吓醒了一半,摩拉克斯稍微松了力,等站稳理了理领口,才听他慢吞吞地继续道:“你可以来找我说说话,给我带点好吃的好玩的,作为回报,我可以把你梦成一只高大威猛的帅龙龙~”

“比你那只眷属还帅吗。”

“唔。”温迪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纠正他:“你们品种不一样,没有可比性,特瓦林是美丽龙龙~”

蒙德东部临海,摘星崖上有白花盛开,常听闻其为风神爱花一说。塞西莉亚性喜高喜风急处,喜空气湿度大,忌涝忌旱,稍耐寒,生长速度缓慢,不耐移植,若环境适宜则花期极长,全年盛花。

酒液入口一瞬,摩拉克斯眉头微蹙,没酿好的酒口感太过深涩,随即不动声色放下酒盏。

深夜海风沁凉,极目远眺之下海面浩渺无际,耳畔涛声隐约,头顶漫天繁星璀璨,长空银河横贯至没入深海。温迪难得一见地在酒面前分了心,安安静静坐在他身旁,低头认真编着花环。

他坦白讲,一开始的确是因同僚之谊而生偏心。

那现在呢?

你不是风神,我也会如此。

就算我是个草芥凡人,你也会倾囊相助?

倾我所有。

于是许久没再说过话。

摩拉克斯于静默中挣扎,他们之间好像是不需要谁来起话题消除些什么的,但他仍然想要说些什么——问一些旁敲侧击,问一些含沙射影,每一次将要开口都被对方垂首的细致打回,无言的回避让他自身难保,只能拿起酒杯,放下,重复啜饮因心急而未酿好的酒。

那顶塞西莉亚花环不出所料带在了他头上。

摩拉克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温迪眨了眨眼,回答道:“我觉得很好看呀~”

摩拉克斯仍然不说话。

“只有你有,因为我都带腻了嘛。”

良久对视后,温迪说了声“好吧”,妥协地摘下一朵塞西莉亚掐去一段根茎,抬手戴在耳边,然后问他:“好看吗?”

“一般。”摩拉克斯眼光苛刻:“没有我的好看。”

那晚的幕天席地让摩拉克斯久久难以入睡,不仅是因为不习惯躺在草地上,头上的花环梗着后脑勺,更有身边人一直喋喋不休的原因。

温迪指着星空介绍完歌仙座以后,终于发现他一直都在闭目养神。

“你是觉得无聊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睡觉,你今天一直都很兴奋。”

温迪笑得无缘无故,他睁开眼望着,天幕,绚烂寒星组成的歌仙座熠熠闪光,过了十几秒,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真正的歌仙贴近了些,侧身躺在他身旁。

如果今后有天我不再来见你,往后再回忆起这一刻——

“你会热爱的。”

温迪说话时的吐息喷洒在他耳朵上,摩拉克斯重新闭上眼,不明所以。

思想浅薄醍醐,犹如长寿空无。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如他一般与天地同寿的人,竟也会有甘当夏虫不可语冰的时刻。如此一来,长寿短寿的概念便并不局限于血肉之躯,而可喻思想深远浅薄——凡人历经悲喜便可知晓时间的残酷、记忆的崇高,何尝不是犹胜寿命永恒之人。

现今倒也敢说是百感交集。

温迪或许比摩拉克斯更早认识钟离,摩拉克斯不懂热爱的含义,钟离明了。一滴水在大海中无法认识到自己是水,同理,立于永恒的人无法认清永恒,身处其中的人无法体会其中美好,这世界往往都是旁观者比当局者感触更早。

明悟爱恨之前,首先要相逢离别。

情生,爱生,而忧怖生,百念生,百感生,从而知敬知畏知足。

人如此,神理应如此。

切身体会过寂寥与难捱的孤苦,便会无视所有的外来者,一心系挂于解铃人身上,待到心结解开那日,爱更深一分,珍视更重一分。

一世不明了,尚也能过活。

风不遂他愿,千里来惊扰。

吹拂波心即去,从此唯山水安宁。

我说你啊……

我说你啊——

如要细数你的罪过,燎山一座,穿石一尊,桩桩件件都滔天,至今已是债台高筑。所以我说,你啊,何时才肯回来跟我一一对质,把这笔账对得一清二楚,让你我心里都有个数。

-

直到天际晨曦熹微,温迪才渐渐安静,耳边的声音明显比之前懒散许多。

“我有点累了。”

“那回去吗?”摩拉克斯睁开眼,“回璃月还是你的窝。”

“璃月。”

“你可以睡。”

“还不行,那之前我们要先去看日出。”

“去哪?不能在这里看吗?”

“这里你和谁都能来。”

温迪有些疲惫,慢吞吞站起身跺了跺腿上粘着的草屑,然后伸手把他也拉起来。

“走吧。”

金红日轮从山岩间缓缓升起,艳丽的火烧云从身躯中缕缕穿行,强健华美的羽翼如被烈火燎烧,宽广衣袍于呼啸而过的风中猎猎作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飞扬的发辫,犹如注视着燃烧盛烈的离离原上草。

他微张了张嘴唇,风却从齿间灌入,某句将会用璃月口吻表达出来的话与之抗争、作对,令他感到无法遏制的呼吸困难,胸腔止不住地剧烈起伏,好似那里窝藏着飞舞躁动的蝴蝶,快速煽动的翅膀割开鼓动雀跃的心脏,用锋利的口器啃噬坚硬如笼的肋骨,生生穿梭过狭窄的喉管一袭涌出。蝴蝶的使命是将善于沉默的哑巴席卷吞食,将那些无法述之于口的沉重——之深之多,一一咽下,化作数不尽的熠熠闪光的鳞片。

与风神并肩飞行过的人会留下终生难愈的后遗症。

有一瞬他甚至认为,温迪真的可以带他飞行至世界的背面去,铺天盖地的万丈光芒中几乎快要看不清周遭事物。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将无限分裂疯狂繁殖,每一根血管里的血液都像奔着干涸枯竭那样沸腾。某些事、某些话、某些情绪可以被克制、被吞下,但无法被消解——它们在平日里被包藏于心,此刻被撕裂开在烈日下曝晒。

它们势要贯穿沉默者的终生。

“摩拉克斯。”

被烈日灼心的沉默者苏醒,抬眼看向他终生的隐晦。

亲吻一触即分。

-

6.

雪絮代替翎羽,落在桌上便显了原形化作一滩水渍。空荡荡的青玉花樽一成不变,泛黄变脆的信纸与瓶底粘连,在不由自主用力的指间凹出一个不会复原的痕迹。经久放置在庆云顶的案桌上,写下时的浓墨已淡,勿念二字却仍可刺骨。

钟离将信随身收起,下山路上才后知后觉,这究竟是第几年?

第几年?

不该用这样细碎的时间去丈量他的归来。

天上月,地上风。

究竟还需要多深长的时间,你才会再回到我身边。

从蒙德回来以后,说不上来的亲密。

他们仍然相见于庆云顶的亭内,温迪仍唤他摩拉克斯,时常在他伏案时靠在他肩上小憩,高山吹来的风很柔和,很惬意,沉下心来听的话,耳旁的呼吸声轻柔又绵长。

那时常让他有种行走到时间尽头的错觉。

回过神转而用另一只手拿起卷宗,动作弥足小心,多怕惊扰温柔乡。

风过山峦,承过千帆。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无垠的岁月里和对方斗争、消磨,毫不留情地入侵彼此的思想,乃至一言一行的潜移默化,最终没能分个高下,反倒是将自己变成了嵌合对方的模样。

他们都见识过彼此的不堪,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中对视,将对方眼中的未消血性尽收眼底,把这个人看得明明白白,知根知底。

他们在死亡中心沉默。走近。相拥。

互不嫌弃对方染血的衣袍,岩神坐在高处岩石上,看着在尸体旁低吟抚琴的风神,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死亡是不分善恶的平等。

他们不是你的子民。

生存尚有善恶之分,死亡应被一视同仁。

他们甚至不是在你的领土上死去。

是的,但他们在我眼前死去。

刚才你可没有这么高尚。

风神不言,黑暗里只余断续的弦音。

你说过的,摩拉克斯,在各自子民不会受到来自对方的威胁的前提下,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面对着什么人,都会与我站在同一阵线上,而我同样如此。

是的。

而你我针锋相对的一天,显然不会到来。

长久美丽的吻让人死在残垣断壁下,灵魂又在爱里复生。

无关人类擅于赋予的标签,例如爱情、亲情、友情。当认识到这个人将永生永世与你并肩时,为他安插一个身份便已经成为了一个低维问题,没有半点值得探讨的意义。他们彼此可以担任对方所需要的任何身份,他想,于是他是。

血肉与思想交融,他们真正融为了一体。

风神在蒙德的领土时,是缥缈洁白的一朵云,谁抬头都只能看见高远的天空,全天下最有心的人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那么那么潇洒、自我的一个人——

却甘愿来璃月做片刻只属于他的蝴蝶兰。

雪下大了。

身旁人的发丝落了一粒银雪,他抬手捻去,顺带替他拂过肩头,一捧薄雪便无声地落在地上,这放在当时是油然而生的举动,此时百年后的钟离目睹着摩拉克斯的一言一行,视线犹如审视般掠过两人举止的每一寸,才惊觉这竟是名为怜惜的情绪诞生的一刻。

“要下山吗?”

他听见温迪说,好。

下山路上石阶都铺了雪,山路蜿蜒又陡又滑,他一人走在前,身后人便只消踩上空处好受些。猝然一阵窸窣,冰冷的手心接触到温暖的肌肤,他愣怔一瞬,脚步停滞,却仍然目视着下山的路。

而后了然,手指敛拢几分。

“这样就不冷了。”

交叠重合的手心太过紧密,温暖席卷过四肢百骸,心脏的滚烫足够捱过整个寒冬。两相无言寂静中,他不敢去看,便转头去望覆着银白的辽阔山景。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下至如今。

-

此刻眼前山川轮廓逶迤,目所能及的山峦上都落了薄雪,等雪再下一会儿,地上积了难以消融的银白,路便变得不好走了。

自然而然浮现出的回忆已经是寻常,脑海内的画面定格在携手共行的那一分、那一秒时,他缓缓闭上双眼。良久,颤抖的唇轻启,隙间叹出冰冷茫茫的白雾。

有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

有的。

如果你这样问,我就这样答:

那一刻的滚烫是不朽的。

-

7.

他们重新变回了风神和岩神。

不,应该是比最初更疏冷一些,是两不相干的温迪和钟离,是活在盛世繁华中两座荒芜孤岛,是注视着岩神陨殁的异国吟游诗人和布下棋局指点一二的客卿。

他们之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混乱与喧嚣人声中,温迪始终远离人群,犹如观戏者的置身事外,将一个不辞万里来璃月的游客饰演得淋漓尽致。待盏中茶水凉透,不甚淡漠的视线终于等来回应,吟游诗人戏谑地将目光从地上无比凄惨的先祖法蜕上移开,望向他,嘴唇微动。

他说,老地方见。

俯瞰山川,目之所及,冰雪消融,春花漫山。

身后没有传来将羽翼收起的飒飒声,或许这是唯一一次,温迪自己一个人乖乖守规矩从山路上来的。

足音仍然轻巧,有人悄声踮脚走上石阶,摩拉克斯从没让温迪成功过,但这次与以往不同,他一动不动站在浮石边,几乎是等待着肩上传来重量。

寂静中音调颇高的清朗嗓音响起,像是想吓他一跳:“下午好啊,这位先生,怎么可以擅闯人家帝君的地盘呢~”

“一次而已,他不会怪罪。”

身上倏然轻了,他转身,恍然间有种百年荡然无存的错觉——无论是垂下的眼睫,飘逸的发辫,都与从前别无二致,身上装束倒是有改变,领口的波罗蝴蝶结与帽上白花勾起些微陌生,又被笑起来永远灿烂的那张脸全数打消。翠绿窜升盛放,勾起从前的悸动,无论历经多少年,都是如此深切。

他好像从没走过,又好像走了很远。

“下午好,你的出场方式仍是这么特别。”

温迪眨眨眼,笑容更甚:“是不是让你记起了从前?”

钟离摇头。

“我从没忘过。”

“我也是,我很想你。”

“是吗?把我梦成什么样了?”

“你都不来看我,当然不梦你~”温迪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道:“听说你现在叫钟离?”

“你听谁说?”

“旅者咯,她跟我说好多有趣的东西呢。”

“看来你们关系很好。”

“当然咯,能跟着她来璃月玩她就不让我乱跑,你看刚才混乱的时候都不让我离她半步,能来找你,还是我偷溜出来的呢。”

“是吗?”钟离想到刚才确实奇装异服尤其显眼的二人,不由失笑,顿了一下才继续道:“闲聊到此为止。说正事,我也很想你。”

“没有我不应该很清净吗?”温迪眼里闪着揶揄,明知故问道:“几百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我不再轻描淡写地回答你,仅仅转瞬即逝。

而是这数百年来的每分每秒,都是我刻骨铭心数过来的,是我等在庆云顶的每个晨昏,是我独行在璃月港的每个清晨,是我每次转头那声脱口而出又半途戛然的姓名,是长夜里两杯酒盏中晾凉的明月光。

我等你很久。在每个地点,每个时间,从早到晚,冬去春来,花落雪融,也从未等来过。

是了。

这就是我所经历的,由终日无望所构成的弥足孤寂弥足漫长的岁月。

我不好过。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那从前问摩拉克斯的问题,现在可以向钟离要答案吗?”

从前的见解是从前。

唯有亲身体感才能习得概念。

起一阵风要千年,开花结果要千年。

此番过程多心酸,才能领悟答案。

“距你离开我,就是千年。”

-

end.



千年是一个意象,并不是真正时间上的千年,而是钟离体感这百年跟千年的漫长孤寂画上了等号,温迪的离开是他对时间的概念。

太过深刻的快乐很难一比一复刻,但心境是可以被反复使用的,往往在体会到某种不陌生时,人的记忆会本能苏醒,回忆时常错杂混乱不连贯,因为记忆由心生,先心境,再回忆,钟离与摩拉克斯多数时候都跨越时空感知着同一份心境,所以有些话形容他没错,形容他,也没错。

不要细究时间线,我对游戏一知半解,有任何出入我背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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