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二岁这一年，你好像模模糊糊体会到什么叫作力不从心。二十二岁的时候，被时间抻着往前走，一路疾行，不知道什么叫累，也不明白什么是苦，再大的磕绊，栽了再大的跟头，也不过就是暴饮暴食几顿补充能量、睡醒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人这一生都在与时间做斗争，幸而你身边有一个惯常与时间打交道的人。

“太阳晒屁股了哈哈哈哈，让我们看看晒到了谁的屁股！堂堂华锐总裁，李总，李泽言……你也有赖床被我逮住的这天！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大清早的是谁在魔音贯耳……这声音有点熟悉，你习惯性地从被窝里伸手去摸手机，看前一天夜里的工作消息。李泽言在你身边，他靠在床头上在看视频，一时忘了关声音，见你猛然惊醒，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去按手机的音量键，没想到手忙脚乱，手划过屏幕反而音量更大了。

“李总，跟您汇报一下我早晨的劳动成果，为了庆祝这个特殊的日子，今天我将用从早饭到宵夜一共四顿黑暗料理回报您老人家的悉心栽培……”

“……谁老？”

他难得的狼狈，索性强行按熄了屏幕，下床留给你一个有些匆促的背影：“我去做早餐。”

你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自己手机上多出来的十几条工作消息，一一回复了，今天是周四，日期……很特殊。

想着李泽言刚才的模样，你还是有点好奇心，结婚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于是拿起他的手机，看见了他还未来得及关掉的视频，这声音是你自己，视频里用的手机还是8p，这是哪一年拍的？

“李总，今天的早餐是美式鸡蛋炒鸡蛋，还有热牛奶和冰牛奶泡巧克力麦片供您选择，您想要热牛奶还是冰牛奶？”

“大清早说相声……我看你脑子确实不太清醒。”

你有些尴尬，简直看不下去自己这个样子，把视频暂停了。想了想，用他的微信发给了自己，又把那条聊天记录删掉了。

这人这么多年给你的备注都还没改过。

你刚把他的手机放回去，李泽言就回来了，在卧室门口叫了你一声：“牛奶要冷了。”

你起床简单洗漱，从过完年到现在你就没歇过，早出晚归的，你们能在一起吃的只有一顿早饭。你在他对面坐下来，这十年来好歹学会了看人脸色，看得出他欲言又止。

“等这段时间过了，要不找个地方我们出去玩一阵，很久没出去度假了。”你提议。

他想了想，还没来得及说话，烤箱“叮”的一声，他便起身去了厨房，剩你自己在桌边。

气氛有些尴尬，是你自己尴尬。今天不是正儿八经的一个节，但按国际惯例，也该当成情人节来过，然而早晨醒来，他不在身边，还在放着十年以前你拍的视频，想到这些心里忽然挺别扭的，当着你的面，不和你说话，自己在公然重温十年前的温馨场面？

你拿起自己的手机，调了静音接着看下去，十年前的李泽言，黑着脸拿手来挡你的镜头。你记得自己是拍过这条视频，那两年特别流行记录生活的vlog，那是你们在一起以后的第一个520，你拍了条《揭秘华锐总裁不为人知的一天》，配了特效、转场甚至字幕，不过当然是独家，绝不对外公开。

你喝了口牛奶，温热鲜甜的液体熨帖了早晨起来不太舒服的胃。

“李总急眼了！李总耍大牌啦！李总不让拍！”镜头里一阵嘻嘻哈哈的天旋地转，最后gopro险险落在了床沿上，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扣了下去，镜头一片黑暗，只剩下乌鸦飞过：“……李泽言！”

“笨蛋。”他声音里一定带着笑意。

那会儿他总爱这么说，你做什么都是笨蛋，当然十年前你确实是冒冒失失，风风火火，很多时候说是愚蠢都不为过，如果不是因为有他……恐怕不会有今天。到现在千余员工的公司是你在打理，在这个行业好歹能和他并驾齐驱——不是他一手把你栽培起来的？

可是你看着屏幕上自己十年前的笑脸，忽然觉得有些刺眼，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把自己变成了他不苟言笑的样子，但不苟言笑是他对外的一张面具，对你却总是无奈而温柔的。然而你只学会了一半，这两年来回到家里对着他，更多的也是一副倦容。

时间是不公平的，你拼命地一路追赶他的脚步，十年过去，三十二岁的你，未必做得有他二十八岁时一半好。

那还能怎么办呢。

年前他委婉地提过一次，让你可以适时地考虑休息一段时间，那会儿公司要上市，融资不顺，你不想又仰仗他的帮助，断然地拒绝了，表示自己可以。

他当时怎么说的？你记得的，他难得地在说话时流露出犹豫之色：“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这样对你的身体也不好。”

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他从来没说过半个字的重话，反倒是你，刚在一起那两年恃宠而骄，近年来是把公司里强势的那套带回了家里，你说：“我不可能放弃公司，也不可能因为这一点融资不顺利就放弃上市，这是你教我的。”

说完你就转身去了书房，他揉了揉眉心，你听见他低声叹了口气：“……是我教的。”

是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生日都是在饭局上过的，两个人之间，好像也陷入了某种微妙的状态中，他仍然像以前一样，运筹帷幄地处理所有的事，晨跑，开跨国电话会，做早饭，叫你起床，在股东大会上坐在你旁边的首位。

不对劲的是你自己。

太累了，每天都很累，不知道在较什么劲。李泽言不说话，你也不说话，就和他犟着，好像真能犟出个什么结果来似的。

你犹豫了一下，李泽言还在厨房里，你想了想还是走进了厨房去看看他在做什么，竟然闻到了一股熟悉又久违的香味。

是饼干的味道。

他正弯着腰，在岛台上忙活着什么，你走近一看，他拿着裱花袋，正在往饼干上挤糖霜。他的手一向很巧，稳稳地控制着糖霜在饼干上的走线。时光倒退十一年，换你第一次看到李总饱满的大臂肌肉和紧实的小臂时，哪里能想到，早晨甚至可以抱着这条手臂醒来呢。

他没回头，手里换了装着另一个颜色糖霜的裱花袋，开始画另一块，你走到他身侧一看，巴掌大的饼干，刚好两块，还有一个四分五裂，被他放在了一旁。

饼干的样子看起来也很熟悉，两个豆豆眼小人，一个没头脑，另一个满脸写着不高兴，好像是……记不得了，但一定有一年你圣诞做过这样子的姜饼人，还被布丁甩得到处都是。

你趁他不注意，拿过一块那个四分五裂的，尝了一口。

“太久没烤了，那个形状不好看不要了。”他说，手底下仍然稳稳地在给那个女饼干人……画上一条红色的小裙子。

心底忽然软得一塌糊涂。你从背后搂住了他，没有说话。他心知肚明，十年来的默契足够让你们之间不需要宣之于口也可以交流。

他放下裱花袋，转身把你拥进了怀里。

“最近在别扭些什么？”他抬起你的脸看着你。

换作以前，他这样问你，你早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他。可现在……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我只是觉得好累。”他的怀抱十年如一日的温暖，此刻你在他怀中，忽然想起过去的太多个时刻，那些有声的、无言的、他笑着的、他静默的、所有关于他的时刻。

他从未变过，你究竟是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你有些记不起十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在他眼里你只看到一个……满脸疲惫强颜欢笑的陌生女人。

这是你自己吗？

“我知道。”他说。

他真的知道吗，知道你为了追赶他的成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你不是他，远远没有他那样强大的内心，你唯恐外界的声音和苛责，唯恐自己被评价为配不上他。

“今年是华锐的十八周年，魏谦在筹划集团周年庆，说要剪纪念视频，把十几年前的硬盘都翻出来了。”自然也翻出来李总珍藏在抽屉里的这一块。虽然李总没让他拿走，而是自己找到网盘里的备份开始重温。

“我们在一起十年了。”

他收紧了怀抱，抚摩着你的头发：“这十年，是你和我一起走过来的，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变成第二个我。”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不开口，不愿意戳破你在他面前强行伪装出来的某种自尊。

你低下头去，揪着他的衣襟，“是我自己，我想成为你。你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你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但我已经……看不出来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了。”

他揽着你，让你去看那两个小饼干人，它们并排摆放在一起，像是手拉着手一样。

“两块饼干是同一种材料做的，但烤出来的样子却不一样，”他拿起那个西装革履的“不高兴”，凑到你的唇边，你咬了一口，咬掉了“李总”的脑袋，他顿了顿，自己拿起那个红裙子的“没头脑”，爱惜地只咬掉了一点裙角，“……尝起来味道又是一样的。”

“有的话，不用觉得和我说是一种负担，”李泽言扣住你的手，五指张开把你的手拢在掌心里，“也不要去纠结以前的你，现在的你。”

所有的心事，在他面前溃不成军。而他只是拥紧了你，一如过去每一个紧抱你的时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