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几片灰亮的薄云冻在天上,像一层凝结的脂膏。一轮杏黄色的满月,悄悄从山嘴处爬出来,将清辉遍洒荻花洲。
月光裹挟着浓重的夜露缓缓降临,把密密麻麻的芦苇荡披上了白霜,一望无垠,像是不着边际的盐碱地。荻花洲少有人烟,经年的繁华随着时光消逝,几千年来的幽灵在其中飞扑升腾,诉说着过往的群声嘁喳。
随着一阵捷疾的风元素掠过,原野上最后一个沾染业障的丘丘人被魈解决掉,化为点点的流萤逸散在空中。
魈静静地看着瘴气消失,然后他取下傩面,从茂密的芦苇丛里走出来,靠着一棵大树的树干坐下。
月亮已经西沉,繁星满天,横斜着金箔般的薄云。然而,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林中也听不到虫鸣,秋收之后的大地沉迷于安息,犹如产妇安产后的苍白,无边无际,散发着宁静的微光,似乎自身在不住地鸣动。
荻花洲黄昏时落过雨,树下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新鲜的土色,在周围浓郁的夜景中看起来越发鲜明。
魈在树下的草垛里发现了一只背包,包的侧面刻着冒险家协会的标志。它被阳光暴晒得有些褪色,内里空空如也,侧面的夹层放着一把茴香。
茴香意味着失去的东西会被找回来,以前有个千岩军这么告诉过他。 魈想不起对方的模样,却还记得这句话。
他拿起这把茴香,沾染了夜露的香料散发出一阵强郁的味道。——会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呢?
他抬起头望着如水的月色,月光从树桠的缝隙间透进来,用湛明的光线把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岁月漫长,离开他的事物数不胜数,对于一个习惯失去的人来说,他想不出,也不相信有什么东西能够回归他的身边。
夜幕墨蓝又明亮,星子清湛,望得久了,会错觉自己在流泪。
风声空寂,他感受了那阵熟悉的蚀骨之痛,累世杀业积攒的仇怨在今夜又如约而至。他把茴香丢在地上——这么些年来,他从未有过失而复得的惊喜,反倒是业障一直如影随形,“陪伴”他至今。
疼痛随着时间逐渐加深,魈不得不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身后的树干上。接着他听到业障嘈切的低语,他觉得它们像深不可测的漩涡,亦或是难以名状的怪物,用湿黏的肢体绞杀着他的脖颈。最终他滑落下来,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地。
因为侧躺的缘故,那把茴香在他的视野里便放大了好几倍,他甚至能闻到那股咄咄逼人的清香。
——或许他会成为朝露夕影,永远沉寂地埋葬在此地。
魈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山崖边,每当业障发作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涌起一阵强烈而不切实际的渴望。当身体从山崖前飞出去——他想象着那条凌厉的抛物线,大概会有一种重获自由的快感。
然而他不会向业障屈服,这些年来,与其说他是在与魔神怨念厮杀,不如说是他在与自己战斗。他很希望有朝一日,能重获真正的自由。
夜色浓重,如同腐烂尸体上黯黑的血,蜿蜒覆盖了天与地。明亮的月光仿佛女人眼角的怨泪。高大的的树木被黑暗模糊掉棱角,似血肉模糊的脸孔。夜雾沉沉,所有东西都很潮湿,树木和泥土的皮肤开始溃烂,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
意识模糊之间,他听到了笛声。
轻扬婉转的笛音携着轻风一同吹过来,擦过枝叶时发出一阵响声,既像微妙的叹息,也像动人的吟咏。魈闭上眼,在黑暗中,他听到风掠过树梢,听到雪落在地上,听到火劈开了木头。
空气中鼓荡起温暖的风,湖水涟漪散乱,有几只水鸟停在岸边觅食,萤火虫在林间飞舞,配合着啁啾的鸟鸣,应和成这个月夜一场隐秘的交响乐。
魈感到疼痛在逐渐减轻,他支起身子,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冷汗满身,风吹过来便感到一阵凉意。他重新靠回树干,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温迪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吹笛,面前便是白茫茫的芦苇荡,从魈的角度能看到他柔和清丽的骨相,丰润如初夏苹果的侧颜曲线让他看上去有种未谙世事的天真,但魈知道这份单纯下的威仪,身为尘世七执政之一,温迪的模样再温良无害,也是暗含攻击性的高不可攀。
仿佛是一座神坛,月光在他身周围成一个圆环,照亮了森林的暗绿,吸引了过往的鸽子,离巢的羽音一时间占领了黑暗。
魈看着他,如同一个人听着风声,眼睛望着他,精神沉溺在无边的萦想里一样。
他的业障发作不是第一次,温迪也不是第一次救他。他曾好几次在温迪的乐声下,度过了难捱的疼痛,也免遭侵蚀,与陷入疯狂的深渊擦肩而过。
帝君都奈何不了的业障,温迪的一支曲子便能减轻他的痛苦。除了风之神巴巴托斯,魈想不到别的身份。
几只小松鼠围绕在温迪的脚下,似乎是被他的笛声吸引而来,一只团雀振振翅膀,停在了他头顶的塞西莉娅花上,水鸟在河岸边舒展羽翼。
魈看到他身边歪七扭八的酒瓶,心中有了猜想。果不其然,乐曲的尾声越来越纷乱,音符简直像在乐谱上滑了一跤,颤颤巍巍地结束,最后进入一个漫长的休止符。
一曲终了,温迪放下笛子,驱动风元素力,带着不离身的酒瓶,几乎是瞬间就飞到了魈的身边。
他对着魈嘿嘿一笑,眯起的眼眸里有几分醉意,但若是仔细探究,便能看到蛰伏在眼底的清醒。
“魈,晚上好。”温迪醉醺醺地打了个招呼,抱着酒瓶啧啧赞叹,“我去喝了你们璃月的酒,嗯,味道真不错呀……”
“您好像喝醉了。”看着他晕乎乎的样子,魈忍不住提醒道。
“你说什么?我可是千杯不倒!怎么……怎么可能会醉……”喝醉了的诗人重心不稳,身体一歪,整个人半靠在魈的身上,蒲公英酒的香味传来,魈僵了一瞬,没有避开温迪。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让温迪靠着树干坐好,他不应当趁着风神酒醉,就趁人之危进行肢体接触。然而与体内沉疴的对抗耗费了他的心力,何况他也不想躲开,这种彼此依靠的感觉很新奇,魈不舍得离开。
他看着温迪,如同面对经年未遇的古瓷,目光渴求但却小心翼翼,望了一会儿,眼神便走开了,恢复了肃然的形容。
“没想到你们璃月也有蒲公英酒!”温迪伸出手在虚空中比划着,“虽然……没有我们蒙德的酒正宗,但是很好喝……”
魈叹了口气,试图与一个醉酒的人交流:“您来荻花洲做什么?”
“欸嘿,当然是来……找宝箱!”温迪坐了起来,眉飞色舞地叙述着,“我在璃月港听到了几个盗宝团成员的谈话,他们说荻花洲藏有魔神战争时期的一支笛子,我就打算来这里看看,没想到遇到了你,好巧!”
魈的思绪停留在温迪说的内容中,没有意识到吟游诗人叙述时逻辑清晰,口齿伶俐,完全不像醉酒的样子。
荻花洲是魈镇守的要地,因为受魔神邪祟影响,十几里地内荒无人烟,即使是盗宝团,在这里也是临时驻扎,从不会久留。
“魔神战争的遗物……”他思忖了一瞬,对温迪说道,“过去了这么多年,想必那宝物已不在此地了。”
“我陪您去找吧。”没等温迪作出反应,魈便站起身。温迪多次救了他,他不知如何回报,即使对方不要求他陪着,他也会帮这个忙。
走之前,魈鬼使神差地捡起了地上的茴香,把它别在自己的腰间。身为仙人,他向来不信这类“失而复得”的凭空论断,只是……此行或许会有收获,又或许会找到他失去的某种东西。毕竟有谁不喜欢听吉祥话,遇到吉祥事呢?
“……嗯?魈你真好!”温迪闻言,像只饱食的猫般慵懒的眯了眯眼睛,一脸餍足,抱起酒瓶跟了上去。“我在那个盗宝团身上留了风元素,我们不愁找不到他!”
于是两人就循着元素力,沿着林中的小径往外走,把满地的落叶踩得簌簌作响。这期间温迪的嘴也没闲着——
“魈你喝过蒲公英酒吗?很好喝的欸。”
“未曾。我不常喝酒,只喝过璃月的‘三碗不过港’。”
“那我推荐给你,你一定要尝尝!哎呀,世间难得有此好酒……”
“好,我会试试。”
“哎,魈我给你讲,我今天不是巡回演出到璃月港嘛,然后我就想在公告板上贴几张宣传单。谁知道千岩军不买我的账,还教训我不要乱贴小广告。”
“……小广告?”
“对啊。不过后来有一个叫刻晴的小姑娘允许我在璃月港内演出……哼哼,我可是提瓦特最好的吟游诗人,不听我的演奏是他们的损失。”
“话说回来,今天我在璃月港赚的演出费是这几天以来最多的!嗯~兜里揣着摩拉的感觉真好呀。”
“中午我就去了万民堂吃饭,想着好好犒劳一下我自己,欸嘿。璃月菜精巧细致,但是口味偏重了……我喜欢吃甜甜的苹果派!话说回来,魈都喜欢吃什么呢?”
“我吗?……人间的食物烹饪繁琐,我并无兴致。能入口的……也只有杏仁豆腐了。”
“杏仁豆腐?魈你也喜欢甜食欸。我这里有一道蒙德的菜谱,就是把土豆,番茄,胡萝卜丢到锅里炖,蒙德人管这个叫‘风神杂烩菜’。……欸嘿,别这样看着我嘛,我知道这个做法听起来挺粗暴的,但是它口味偏甜,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好吃吗?”
“当然好吃了!你要是不信,找到食材后我就可以给你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最后停在一个山洞前。山洞前方有一块山石,正好可以隐蔽身形,但是因为体积比较小,魈就带着温迪挤挤挨挨躲在后面,用仙法隐匿了他们的气息。
“您在这里等着,我看看情况。”他对温迪交代了一句,然后小心地从山石后探出头。
“好。”风神大人乖巧地应着,他看到魈转过身去,脖颈后的飘带随风翩翩欲飞,似乎还能窥见他伶仃有型的脊椎骨。温迪看着这根飘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伸手拽一下,体验一下是什么样的感受。
魈完全不知道温迪的小心思,他正观察着山洞里的情况。洞内燃着火堆,宝箱在橘红色的火光里看得分外清楚。只有一个盗宝团成员在这里看守,他似乎是饿了,正架起几根树枝准备烤鱼。
魈转回身子向温迪汇报:“我看到宝箱了,只有一个盗宝团在守着。”
他说着就准备起身,带着温迪冲进去:“我们走吧,我去把他打昏,您去拿宝箱。”
温迪闻言赶忙拽住魈的宽大长袖,用气音小声说道:“哎,那可不行。魈你这么厉害,我怕你一枪把他戳死,那我们就闹下命案啦!我们要巧取,巧取。”
魈:“……”您不如直接说偷……
“再说了。”温迪煞有介事地对魈解释道,“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冲进去把人打昏很像盗宝团吗?”
魈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忍不住说道:“我们现在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就挺像的。”
“唔……”温迪陷入了思考,几秒后就有了主意,头顶冒出一个小灯泡。“有了,那我们把他绑起来怎么样?”
魈对此感到很无奈,他心情很好得勾起唇角,俊朗的眉目霎时间生动起来,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快:“……那我们就会坐实盗宝团的罪名。”
温迪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奋地盯着魈看:“魈,你笑了哎!笑起来好好看啊,应该多笑笑的。”
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让他们看上去像一对喁喁私语的情侣,月亮被一朵厚重的云遮住,又渐渐走了出来,他们的周遭就忽明忽暗。
当人们凝视温迪的眼睛时,会从那片灵动的碧绿湖泊下窥见神性,它宽阔得蓄满了包容,人们想对着这份崇高忏悔,但更想把所有的祝福都送给它的主人。
“……我没笑。”魈感觉有什么东西击打在了他的心上,他不自然地扭过头,脸上浮起了稀薄的釉一般的颜色。
这时,鸟雀低声吟唱,萤火虫到处无声地乱飞,可以看到厚重的乌云在飘移,可是蓦然间,不知从哪个角落,原野上却渐渐暗淡下来了。
温迪感到一丝寒凉的雨落在鼻尖,他便不再逗魈,低声提醒道:“要下雨了,我们快进去吧。”
山洞里的盗宝团小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把腌制好的鱼串起来,架在火堆上。火光映在山洞的石壁上,小弟吸了吸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烤鱼的香气——嗯,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虽然咱被单独留下来看守宝物,但咱会烤鱼,兄弟们还留了瓶好酒,有吃有喝,也不算太坏。
小弟并不知道他的兄弟们在璃月港喝高了,推杯换盏的时候谈起了宝物,“碰巧路过”的温迪循循善诱,从他们那里得知了宝物的位置。
没等小弟幸福一会儿,火苗突然跳动摇晃起来,洞壁的光圈上出现两个黑影,他只来得及转过头,还没看清来人,就被踢了个人仰马翻。
“谁!谁啊……”他反应过来,一看到魈和温迪,破口而出的大骂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使是盗宝团的小弟也没能逃过这条璃月古话。面前的这两位从气质上看都不像凡人,其中一位戴着帽子的吟游诗人对着他笑了笑,笑容虽然甜美,眯起的眼睛却像两把弯弯的镰刀,所有情绪都蛰伏在他欺人的外表之下。另一位清冷俊美,眼角的绯红如同舒展的金凤尾羽,眼底自有一种长期磨砺出的扫视千军的气派,像是一道屏障,无形之中与外界隔绝开来。
“你好呀。”温迪礼貌地一笑,“可以借你的山洞避避雨吗?”
山洞外有风声呼啸而过,沉寂的云层吐出了酝酿已久的惊雷,在天地间走出蜿蜒曲折的回响。一道闪电直奔而来,天幕被彻底撕裂,与此同时,急雨倾盆而落。
一直视宝儿姐为仙女的盗宝团小弟看得有些呆怔——这气质,这长相,这二位该不会是什么神仙吧?
小弟觉得自己看到了真相。荻花洲是古战场遗址,没有常住居民,能出现在这里的要么是他这种盗贼,要么不是凡人。人们常说“仙缘”二字,普通人恐怕一生也无缘得见仙师,他慌忙对着两人拜下:“您二位是仙人吧?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山洞现在就是二、二位仙人的了!东西都可以随便用!”
要盗宝团的饭碗还是要小命,小弟拎得很清,万一仙人一个生气,摘了他的脑袋,再多的宝箱他也无福消受了。
因为温迪坚持“先礼后兵”政策,加之他还算识相,魈只给他上了一个定身的仙术,就不再使用其它暴力对其进行制裁。
小弟看到对方给自己身上贴了一张符纸,然后自己就完全不能移动了,他内心越发笃定来者是仙,不由得怀着一丝敬畏低下头去。
山洞外是一片苍黑的夜,能听见猎猎的风声,然后是雨。雨点打在岩壁上,发出坚实密集的声响,宝箱开合的声音便显得沉闷又迟钝。
温迪打开宝箱,从里面掏出一支笛子。宝物在幽暗的山洞里凛凛地闪着光。他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用流明石打造的乐器通体莹润,拿在手里有一种温暖的触感。他又探头看了看宝箱,那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琳琅,唯余几个干巴巴的苹果。
他不禁露出遗憾的神色:“欸,怎么只有几个苹果啊。而且这苹果好不新鲜,都已经瘪了。魈,你说这些苹果的年龄该不会和这支笛子一样吧?”
魈:“……这还能吃吗?”
温迪难得地显露出对苹果的厌弃,他把宝箱的盖子扣上,决定不去看这乌七八糟的干果。“这样的苹果,我敢说库珀都不会吃的!”
魈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温迪的思维,他忍不住问道:“……库珀是谁?”
“是蒙德城门那里的一只流浪狗,它不挑食的,我给它喂什么都来者不拒。我给它起名叫库珀,怎么样?”
“还有温莎那小家伙,和库珀完全相反,仗着自己长得可爱就偷吃我的苹果派。还有艾丽娜小淘气,上次撞翻了我的酒瓶,那可是我好不容易赚来的蒲公英酒,心疼死我了。对了,还有蓓茜……”
这次没等魈发问,温迪自己先解释道:“温莎是一只团雀,小小一只,胃口倒是不小……艾丽娜是我在雪山认识的雪狐,还有蓓茜,是我来找你的路上认识的一条鲈鱼……”
缩在一旁的盗宝团小弟听得迷迷瞪瞪:原来这就是仙人吗,竟然有给动物起人名的癖好……话说回来,仙人为什么要抢他的宝箱来着?
魈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仙人群体遭到误解了,他语气复杂地对温迪说道:“大人,您真是动物之友。”
温迪反以为傲,学着璃月人的说话方式,自豪地一抱拳:“过奖过奖。”
小弟:“……”
他还在这里更新对仙人的认知,这时洞外吹进一阵清风,火苗随风起舞,同时送来了食物的香味。
——他的烤吃虎鱼!
二人显然也闻到了香味,温迪看到火堆上烤得金黄鲜嫩的鱼,心里一喜,演出赚的摩拉都被他拿来买酒喝了,他确实没吃什么东西。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魈,我饿了。”
魈也不管这烤鱼是哪里来的,他坐在火堆前看了看鱼的情况,心里估摸着和言笑平时做给他的差不多,便把烤鱼拿下来递给温迪,语气自然:“饿了便吃吧。”
小弟:“……”那是我的鱼!
他委委屈屈地窝在角落,瞠目结舌地看着二位神仙开宝箱,抢笛子,翻箱倒柜,顺便吃了他的晚餐,像土匪进村一样把山洞扫荡了个精光。小弟顿时觉得自己瞎了眼,他意识到了问题——他们绝对不是什么神仙吧,哪有神仙上来就抢劫的啊!硬要说的话,也只是长得好看的盗贼!
他反应过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们根本不是仙人,肯定是同行,我们盗宝团的行业竞争对手!”
山洞外雨声渐弱,凉意渗入大地,魈催动风元素力,把火堆烧旺一些,连一个眼神都懒得赏给他。温迪塞了一嘴鱼,他可从未被人认成盗贼过,不由得用关爱智障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语气很是新奇:“魈,他说我们是盗宝团欸。”
小弟瞬间破防:“谁说你们是盗宝团,我们盗宝团从不像你们这样抢东西!你们才不是我们团里的人!你们是隔壁的盗贼!”
温迪不忍心看似的转过头去,继续吃鱼:“……”
喜好清净的魈上仙觉得他甚是聒噪,清俊的眉峰一皱,不耐烦地掏出和璞鸢。小弟正欲说些什么,便觉得后脑勺一疼,暖红的火堆在视网膜上渐渐缩小,最终还是难逃被打晕的命运。
解决了盗宝团,山洞里总算恢复了安静。
雨势不知何时小了起来,如烟似雾,渐渐笼成了一片,洞外的景物也有些依稀。
两人方才对坐着喝了几盅小酒,身体逐渐泛起暖意,魈靠在洞壁上,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火堆熊熊燃烧,毕剥有声,火舌飘向周围的黑暗。
吃饱喝足,温迪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他伸了一个懒腰,叹息道:“唉,我现在觉得当一个盗宝团也不错,吃喝不愁,吃穿用度还有报销。欸,魈,要不我们也改行当盗宝团吧?吃香的喝辣的,总比餐风饮露强啊。”
魈:“……”
温迪不用看都知道魈的表情,他做了个鬼脸,“欸嘿,我开玩笑的啦。”
靡暗的火光微微颤抖,雨声如同羽毛般擦过人的耳朵。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细雨密密地斜织着,夜已经过了三分之二,但温迪到现在没休息过。
“您要歇息一会儿吗?”魈对温迪说,“我会为您护法。”
“欸……可是我还不困呢。”温迪把剩余的酒喝干,站起身来:“不如我们回去吧,拿到了新的乐器,让我好好给你吹奏一曲我写的新歌!”
他抚平披风上的褶皱,拿起玉笛,说走就走,魈只得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他们回到荻花洲,这时雨住初歇,晨雾中一片静寂。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水洼漾着一小钵光。
河水经过彻夜的冷却,还有些许清凉。滩涂边可以听到生命的合奏,间或传来一两声叫哑了的蛙鸣。晨风吹来,荻花翻卷如浪,发出细碎的声响。一只水鸟立在石头上,忽然扇动羽翼飞起,剑一般地消失在了湖心深处。
黎明撕裂了黑夜的袈裟,蔚蓝色的晨曦在山峦后缓慢爬升,彤日冒出头来,将光芒洒向大地。
“嗯,天气真好啊。”温迪深吸一口气,连续几日的雨让空气变得清凉怡人,温暖的阳光撞碎了潮湿,让人觉得自己像是放在窗台上的广口瓶。
魈听到温迪的话,颔首表示同意,之后他忽然意识到温迪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动作。
“魈,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爱你的人。”温迪说话时,一阵清风拂过,鸟雀自高高的云天飞翔而来,犹如翻卷的波涛,天地间回荡着它们的鸣啭。
魈觉得温迪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他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情感的单摆一时间击打在他的心里,他不知如何回答。
他的视线随着温迪面对的方向延伸,高朗的天空一派晴明,枯叶色的山巅掩映在薄云之下,熹光眷顾着失落的遗迹,芦苇荡在远古洪荒的淙淙流水中挺立,它们共同凝结成一幅苍茫的油画,时光也在这里悄然凝冻。
——这是他守候了百年的风景,时光荏苒,许多人事来了又走,不变的也唯有荻花洲的景色而已。
温暖的阳光照耀大地,站在滩涂边,四周晨雾环绕,如在云中行走。突然间,太阳刺透云层,整个世界光芒万丈,如被神明加持。他们伫立良久,看阳光照耀万物,如同照耀心性。
温迪转过身,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摇曳的光晕。他对着魈伸出手,温柔的笑意在脸上绽开:“魈,把手给我。”
远处吹来一阵温顺的风,洁净又清爽,宛如一首绮丽的小诗。
魈看着光亮处的温迪,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树下的阴影里。他习惯待在黑暗中,从不奢望会有祈祷、香火与海灯的遥远致意。
他一直痛苦地悬停在半空,向下会坠入吞噬一切的寒潭,向上会被乍泄的天光灼烧得体无完肤。如果没有这些沉疴,他可以向前挪动几步,走到阳光之下。
温迪没有动,维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在等待什么东西融化。
轻风娓娓讲述着缠绵悱恻的絮语,携带着希望唤醒沉睡的生命。
他的指尖在玉笛凹凸不平的纹路里游走,笑容在阳光下看得不甚分明:“魈,如果你需要的话,请你随时呼唤我的名字,我会很快来到你的身边。”
“就像昨晚那样,我会再为你吹一首曲子。”
日光把林荫照得通亮,魈感觉自己被未知的时刻所领有,他尝试着向前迈步,浩浩荡荡的阳光竞相拥入他的怀中。一圈圈光影,斑斓绚丽,逐一辉映出灵妙的美景。
几线阳光在他的发丝上游走,渐渐勾勒出若隐若现的形状,恍若熊熊烈火中涅槃重生的金凤尾羽。它们亲吻着他的发丝,如同是被祝福的神迹。
两个人牵着手面对晨曦。这时,柔和的风骤然激烈起来,挟着果木的香气纷纷往后退,树木被吹得簌簌作响,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像是飞舞,说不出的静美,最后气定神闲的落到地上,融进一片枯败的颜色。
魈感到自己的脚脱离了地面,他正被风托举起来。风声嘹唳,充斥着他的耳鼓,而温迪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我想带给你的不是暂时的解脱,而是未来的希望。而你不必在乎业障,爱你的人从来不在乎你的业障。 ”
“愿风抚平你的一切伤痛。”
他们醉卧在风的怀抱里,却在对视之间静止了。魈凝望着那片碧绿色的湖泊,情感的洪涌在他血管里奔流,这是迅猛而势不可挡的波涛,它们飞速地奔腾向前,他也被它们席卷而去。
阳光将天际的云层缓缓拨开,穿梭充盈着一排枯叶色的远山,芦苇荡翻卷如浪,魈为这只有金色与白色的世界心弦一颤,他长久地凝视着天空,感到体内有一部分正被感召苏醒,犹如聆听自然无言的对白。
终于,他明白了一切:他因业障无数个疼痛难捱的夜晚,他在痛苦之时听到的天籁之声,他在城外看着万千海灯升空的盛景……所有这一切的意义他都明白了。像一位冒险家远行归来,看到家中明媚的笑脸,所有的孤寂之感一下子溶解了。终于,终于……他走了这么远、这么远来到这里。他的手触碰到挂在腰间的茴香,那阵强郁的香味仿佛又回到了鼻腔,他松开了手,一个阴影彻底从他身后脱离,茴香随风而去,曙光渐渐一滴滴落入水中。
温迪随意地吹响一些音符,如同每个与魈相处的夜晚一样,他的目光越过层层林海,望向某个未知的远方。
“想听什么?今天开放点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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