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1207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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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魔幻
分级 大众 异性
标签 西幻 原创小说 骑士文学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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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7-11 13:17
醉太平
“ 调查需要时间,犹豫需要时间,时间就是金钱。”
“可骑士就是在做这样没意义的事啊。”
“那他们的道德观可真是有够无趣。”
“说的没错,不过,您能给我带来些乐趣吗?”
“也许吧。”
这是艾丝作为骑士的第一天,她看上去很兴奋,大概是因为终于不用仅仅是个在后面牵马擦盔甲的侍从,成为了“光荣”的骑士团的一员。我对此倒是无所谓,自己初次加入骑士团的场景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那份热忱也早就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磨了个干干净净,不过,这都不重要。
毕竟还是新人,虽然很激动,艾丝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面,充满新奇地打量这些她在营地工作时向往无数遍的地方:训练营、跑马场、兵器库………这些我早已见惯不怪而她即将会在此度过尚保留一些激情的时光的破地方。
虽然我现在对大多数事都提不起劲来,但当艾丝从更衣室转出来,头发用猴皮筋扎一个小揪、衬衫从不掖进下装里——像个真正的骑士那样装扮。兴高采烈地照镜子时,我还是称赞了几句,毕竟是自己的后辈。
后来想起来,尽管一直对生活不抱什么希望,但不论是忙于欣赏自己飒爽英姿的艾丝还是在一旁敷衍着附和的我,都从未预料到八小时后发生的巨变。
我是被半夜时分帐篷外冲天的火光惊醒的,艾丝手忙脚乱地穿戴装备,我走出门,周遭一片混乱,我看向映得通红的夜空,那是,连团里最年长的老者也未见过的,前所未有、或许只存在于灰尘落满的故纸堆里的生物——龙,真的出现了。
在那令人不愿回忆起的一夜里,我带着艾丝,匆匆逃出几乎覆灭的营地,艾丝边跟着我跑边掉眼泪,我不知道她是害怕还是因为团长叫我们快走时的吼叫,那个平常会一脸猥琐地提议制服应该把女生们的裙子再往大腿上提一寸的秃顶老男人,拔刀向那头没人能征服的巨兽冲去时的背影竟硬生生有几分巍然。我没有斩裂闪电的勇气和决心,只能一把拽过哭喊着不愿走的艾丝再抓起地图,连滚带爬,无比狼狈地逃出火场,一头扎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森林,凭记忆辨认熟悉的方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她低低地啜泣,我心如乱麻,也无法出言安慰她些什么。夜深露重,我腿沉的像灌了铅,也不敢停留,谁知道那头龙会不会追上来,艾丝只是新人,还没经受过越野徒步的魔鬼训练,我猜她早已到体力极限,只不过是强撑着不肯说罢了。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天亮了,我们身上都挂满树枝草叶,艾丝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黏着几缕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我拉着她艰难地又往前走几步,跪倒在草坡下那条小溪旁,叫她洗了把脸,我则在旁边捶打麻木的双腿,顺便对照地图上帝都的位置——也就是说,骑士团真正的总部所在的地方。
短暂的休息后我们还得继续上路,那叫什么来着征途永无止境,学海无涯苦作舟……啊,好像出现了不该在此处的句子,算了管他妈呢,我只是一个人不断在脑海中自言自语说着啥意义都没有的烂话。要不是艾丝还在我早就跑路了,毕竟说到底最初选择这个职业并不是抱着多崇高的理想,仅仅是———当然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所以此处省略,但既然已经省略了明明之前就没必要再想再说,更不该现在还纠结这种比无关紧要还渺小,或者说,double无关紧要的傻逼细节,但我乱成一锅粥的脑子还是像某处塞了个痰盂棨哩哐啷乱响的机器一样运作着,简直是诸事不顺。正因为我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才没听到艾丝的那句“前辈小心----”,从而被某个裹在缠绕的藤蔓里的不明物体绊了个狗啃泥。
我边忿忿想着谁这么没有公德心,抛尸荒野也不给受害者选个平坦地儿,非得在这蝎子毒虫满地气候温热易腐烂变质的破林子,边很自觉地缩到艾丝身后指挥她上去查看情况。毕竟,要给后辈锻炼的机会,虽然真正动机完全没这么冠冕堂皇就是了。艾丝上前拿随手捡来的木棍大着胆子扒拉几下那个不明生物,接着发现了什么似的蹲下身来,我心说没看出来我这后辈还对死人有如此浓厚的兴趣,那为什么要当骑士而不是入殓师啊。这时候艾丝转过身来,对着三米开外的我喊道:"前辈,这好像是个活人。“
我心想废话那尸体当然是人的尸体——等等,啥玩意儿?活人?于是我一溜烟儿跑过去,艾丝正把那人脸上覆盖着的头发和粘着的枯枝烂叶往开分,还真是。我帮着艾丝把那妹子扶起来,查探了一下她的呼吸后,用宽大的蕨生植物叶片舀了捧水往她脸上泼,蹲着等了个一时半刻,她才悠悠转醒。期间我们的活动就是待在原地,艾丝去捕鱼我去拾柴火,为今晚的晚餐做准备。鉴于艾丝的状态实在太差,我的精力也到了极限还外加一个身体虚弱的伤员,所以无法继续赶路,只能在森林驻扎一晚。
我铺开临行前匆匆抓上的防水布,艾丝在烤鱼,妹子不知道啥时候醒了过来,裹着我那件沾满泥水后来草草擦干的旧鹿皮外套烤火,顺便一提,骑士团的津贴少得可怜,这件外套是我当初从家里带来的随身物品里为数不多的值钱东西,但看它现在的状态........怕是送乞丐人都不稀罕。艾丝还在专心致志地烤鱼,考虑到代沟问题,我不好乐颠颠地和妹子唠嗑,于是我远远给艾丝打手势,指挥她过来和人姑娘聊聊天解闷——最重要的,确认下是否对我们有威胁。然后俩孩子就唠上了,我就在一边给鱼翻面并惋惜没调料,想起以前在家宴上倒是尝过据说是东方的劳什子大厨做的完全没调料的鲜鱼,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对它”自然的鲜香“赞不绝口就我觉得它很难吃的那道菜。
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妹子叫海盗,嗯,姓海名盗。海盗人如其名是个海盗,在一场船难里抱着个啤酒桶如有神助般漂流到了这片陆地,跌跌撞撞试图穿过森林的时候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才沦落到这般境地。不过也正是因此,她才幸免于被卷入那条龙的屠杀。剿灭恶党是骑士的职责,所以按理来说,等海盗休整好了我本该拔剑和她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但我可完全不是我师叔那种嫉恶如仇的骑士模范,毕竟我师父可是个吊儿郎当的老流氓。
他就是那种一大把年纪还在红磨坊看年轻姑娘跳康康舞的老头儿,他带我的第一天告诉我有关骑士准则的第一条就是“我发誓不伤害一切妇人”,当然放在如今这个时代未免显得迂腐,实战中只要是敌人不论性别都该全力以赴消灭。但我不打算对海盗动手,一则出于绅士风度,二是她现在身体状态显然不佳,三来我觉得这孩子并非“有罪之人”。尽管在三个月零十八天后她会在守夜时在有罪的判断标准这一话题上狠狠呛我顺便鄙视一波骑士的道德观就是了。我伸了个懒腰,看着俩姑娘钻进帐篷,海盗在就寝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时我正好抬头,于是就和那对颜色罕见的杏黄色瞳孔对上了,一两秒后她转过头去,我则继续安心地蹲在火堆旁守夜。
无论如何,这支七拼八凑起来的小队就这样上路了。我边啃菠萝蜜边翻看被我整的油乎乎的地图,目的地是位于帝都的总骑士团,按照计划,我们今天本应该已经走出森林,到达山下的小镇了。但我们现在还在这天杀的热带雨林里跋涉,原因是海盗这厮啥啥没带就带来了张嘴,食量还特惊人,瘦瘦高高一姑娘在饭桌上战斗力比我还强。为了不至于到煮皮带啃草叶的地步,我做出了——实际上是艾丝建议的,找点食物的英明决策,于是现在我们就在这又闷又热的破林子里搜刮。
我们眼见收集的差不多了便再次上路,赶在天黑的时候抵达了山下的小镇。按理说这时候我们应该入住有鸭绒床垫的旅馆洗个热水澡然后美美睡一觉,但我翻了翻空空如也的兜,这个计划就立刻被取消了。艾丝提出可以把她的剑当了,我没同意,颇有前辈风范地教训她说剑是骑士的生命巴拉巴拉,诸如这种我师叔当年给我灌耳音的狗屁话。我倒不真认为剑特别重要,问题在于艾丝很喜欢她刚领到的那柄剑,我知道的。当然,逞英雄的后果就是我领着俩姑娘大半夜晃荡在街上求爷爷告奶奶挨家挨户敲门,总算是得来了一间谷仓做栖身之地。艾丝和海盗在干草堆上睡了,我抱着剑倚在插好的门销下守着,困意袭来,半睡半醒间,一些响动让我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余光里一道白影闪过,我迅速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却有人比我先一步到,海盗拎着那团白乎乎的玩意的后脖颈站在屋檐上,衣袂翻飞,墨发飒飒,要多帅有多帅。我暗自腹诽这家伙抓猫就抓猫,耍什么帅,脸上还是笑嘻嘻地和她扯了会皮,海盗显然没啥心思鸟我,扔下那只挣扎个不停的猫,踏着屋脊灵巧地翻进谷仓,我接住猫的同时忍不住上手撸了两把,立刻就被毫不留情地挠了几道血印子。我边抽气边往回走,心里还纳闷,心想海盗是不知道门就是用来给人进出的吗,但思考了几秒我就放弃了纠结这个,人家酷姐的行事方式不是我等俗人能揣测的。
第二天曙光微亮时,我们就上路了,在这想打个麻将都凑不够人头的团队里,艾丝是冷静细心的军师,海盗则是武力担当以及加持逼格增加buff的存在,至于我嘛……按艾丝的说法就是“前辈就是个吉祥物啦”,海盗疑惑过所谓“吉祥物”的定义,参照我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之后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发表了评价“就是指啥用没有,好吃懒做,一出事就躲在旁边当啦啦队的家伙是吧”。虽然我对此很不满,但想了想发现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海盗的伤早就养好了,但我们都闭口不提这茬,一来艾丝天天跟在她后面海盗姐海盗姐地喊,二来尽管海盗这厮大多数情况下是个面瘫,但我觉得她成天跟我们(主要是我)这坨废物点心酱在一块,其实也挺快乐。我曾留意到在笑闹中她隐约柔和了些许的眉梢和眼底的笑意。当然,为了不被打死我从不拆穿,只贱兮兮地说些烂话,招来一拳后装模作样地惨叫再引发艾丝的一阵笑声。
就这样走走停停,中间我们也给路过的人家修修草坪跑跑腿,送送牛奶读报纸,总之把本来属于放了暑假的中学生们挣零花钱的兼职干了个遍,以至于那些孩子一看见我们仨,那白眼几乎都可以翻出地球大气层。我们挣来的钱都放在艾丝那个被我偷吃光了的太妃糖盒子里,攒够了就能再买些装备。
变故发生在第三个月零十八天。那天艾丝去邻镇送东西,我提着饭盒去给在武器店打下手的海盗送饭,今天还加了爱心西洋芹。虽然她看都不看就扒拉到一边去了。我苦口婆心地劝告这个肉食主义者摄入蔬菜才能营养均衡,要不然会长不高,海盗不屑地瞥我一眼,咽下一块儿红烧肉后嘲讽道:
“可我已经比你高了。”
“……”我只得悲愤地咽下苦果,谁让我自个非要提这茬呢。我瞥一眼旁边放着的盾,不出所料,上面又镶了宝石——bulingbuling闪的那种,今天是祖母绿。这家伙对于一切热衷于一切亮晶晶的东西,不过每天这样干真的不会让老板破产吗。我默默吐槽,而海盗坐在马扎上埋头扒饭,下一秒她突然一巴掌把我拍到柜台后,扣了我满脑袋的米饭,同时举起那面金光闪闪的盾向前一迎——砰然炸开的撞击声又差点让我把嘴里的米饭呛进气管。
我擦着脸上的饭粒想问候海盗祖宗十八代,但在看到被轰掉半个的货架时我立刻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憋了回去。海盗早已手一撑跳过柜台,和突然来袭的魔物缠斗,我也赶紧爬起来顺手抓过一柄大剑,结果发现这玩意沉得根本抡不动。拿着短匕首格挡的海盗翻个白眼,一脚把我踹开,自己拎起那把剑,把敌人捅了个透心凉。她使用起来倒是轻松自如,尽管我还不知道这家伙居然还有这般怪力,但现在能派上用场就再好不过了。
海盗那边看起来没什么需要我做的,当然这不意味着我就可以躲一旁玩跳棋,所以我一个箭步冲出店门,小镇看起来很和平,这是我未曾料到的。如果不是魔物攻击这个镇子的话……我猛地转头看向艾丝必经之路上的那片森林,恰好一群椋鸟惊飞而起。
靠。我骂了一句,打开传送阵,结果传来一道机械女音:“请输入您的账户名,密码。”
你大爷!都过那么久不用这玩意了我啷个晓得,我在心里痛骂这傻逼的系统。传送阵这玩意不到了紧急情况谁会开啊,节骨眼上还搞形式主义,怕不是要人跟着总部那群迂腐不化的老头子一起入土。
一道刃风袭来,我连忙躲闪,还是被砍了个人仰马翻,好在没伤到要害。手持利斧的蜥蜴怪转动混黄色的眼珠,再次挥刀向我劈来,我抽出剑结结实实地接下了这一击,太久没面临过这种处境,手都生了,但对付这种级别……还是绰绰有余,我回身把利剑稳稳当当送进对方心口,向上帝交付了它的灵魂。
目前看来是赶不到艾丝那边了,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应对的来……我正忧虑时,海盗砸过来的凳子及时拯救了由于分神差点被一口咬掉脑袋的我。
“别分心!”她呵斥。
我连忙稳住心神,挥剑向敌人斩去,现在只能相信艾丝了,她毕竟也是骑士团那群家伙藏着掖着那么久的“王牌”。
残阳如血,怪物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几乎像是无穷无尽。艾丝倚在树上喘息,再次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如同灌了铅一般的手臂持剑抵挡迎面而来的腥风。她已经撑了太久,随时有可能到达体力极限,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踉踉跄跄地躲过四面八方的攻击。这些玩意,即使被捅穿肚腹也拖着肠子扑来,完全没有痛觉一般。这不符合常理,像被什么操控着一般,但军师现在显然无心无暇分析这些,绷得太紧的弓最终下场都是断裂,这点前辈曾教过她,但此刻这些也顾忌不上了,战斗,或死,就是如此简单又残酷的规则。
海盗这边的情况并没有好到哪去,她开始感觉不对,这些魔物的实力其实并不强劲,但数量却多的离谱,简直像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吸引着它们的到来……又或者,这只是某种战术——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海盗脑海中闪过,她挥动剑削掉一排脑袋后向同样被怪物包围着的傻逼骑士大喊:
“我帮你突围,快去艾丝那边!”
“我也想啊!!!”那家伙拼力矮身躲过两道攻击,吼道:“可是这数量也太他妈的多了!!!”
海盗的耐心被不断消磨着,她咬咬牙,将大剑一把插在地上,不再管周身袭来的攻击。双手握住剑柄,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随着这一系列动作,剑身开始振动发出嗡鸣,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海盗的长发随气流飘扬在空中,脚下的土地开始崩裂,她睁开眼的同时拔出大剑,那双杏黄的眼眸此刻如同燃烧起来了一般流动着火焰的光彩。她扛起剑,划过一道银白弧光,霎时间,扑上来的敌人灰飞烟灭。
我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在海盗杀死敌人如切瓜砍菜时我很不凑巧地和她对视了一眼,那双毫无感情的金瞳让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尽管如此正事不能耽搁,传送阵的问题也终于解决了,我自包围圈的缺口冲出去,火速离开现场。
海盗踏过倒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她所到处便扬起旋风,毫不留情地将这些被碾碎的渣滓刮个干干净净,她俯视最后一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怪物,森冷金瞳凝视着对方,如降临世间的暴虐君王般冰冷,她举起剑。
咔。
我狼狈地从传送阵中被弹出来并成功地踏碎了一只无辜的蜗牛,怀着对那只蜗牛的愧疚之情,我一眼就看到了艾丝,拔出鞘里的利剑,我适时地一个突刺帮她解决了西边的魔物。
“前辈!”艾丝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先干掉这帮东西再闲聊吧!”我这样回答,但常言道帅不过三秒,几乎是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就被藤蔓绊倒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后我尴尬地咳了一声,艾丝这丫头在一旁笑了起来。
“是!”两个人一起情况就要好很多了,虽然平常总是吊儿郎当的样,但前辈关键时刻也还算个比较靠谱的人,艾丝这样想着。
但不论如何……海盗那边还是很令人担心啊。我眼看清理的差不多了,忍不住产生这种忧虑,倒不是担心她解决不了,而是那种力量……她真的能控制的住吗?毕竟强的可怕的同时也让人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一个不好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划过,我尽力把它按下意识的深谭,但我心底很清楚,它总有一天会再度浮上水面,但在被迫正视那种局面之前,我还是不愿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其他理由,只是作为不愿动脑子的废物的懈怠而已。在真正的阴霾笼罩之前,姑且让我暂时享受下这所谓——肯定会被海盗嫌弃恶心兮兮的——同伴间加深的羁绊好了。
当晚,艾丝这一天担惊受怕,又体力消耗过度,早早去睡了,留我和海盗坐在篝火旁,我不打算问她那种力量的来源,海盗也沉默着,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开口打破这片死寂:“你不打算问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吗?”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比起问话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你是海盗啊。”我往正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堆里添柴,笃定地回答。
“……”海盗再度无语了,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心大到没边还是打算按兵不动 ,再试探下去估计也没多大价值,还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于是她只瞅着晚风里飘动的深绿色叶子说:
“你这人真是奇怪。”
“谁不奇怪呢?”我反问道。
“……哈,说的也是。”她愣了一下。
又是一阵沉默。
“那……在你眼里,你们骑士所遵循的骑士道又是怎样的存在?”良久,她的视线才从黑蓝的天幕转移到我脸上。
我没说话,只是扒拉着篝火使它燃得更亮些,久到海盗以为我不会再回答时,我才慢吞吞地开口:“我师父过去教我,骑士就是要英勇无畏,是敢于亦悦于横渡风雨的飞鸟。善待弱者,审判恶党和仁义之士,赌上此生性命斩杀邪恶,坚毅崇高,有一颗黄金之心,将正义昭示人间。”
“那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海盗问。
不是的。我想说我师父其实是个合格的骑士,尽管他是个有绅士风度的老流氓。但我显然没有继承他那可敬的精神,认识我的人总说我和他像,对我还抱有着“即使平常总是不着调,但一定蕴藏着可贵的光辉”的希望,所以我才至今都没被骑士团踢出去,但我其实配不上也不愿被寄托这种期盼。我只是,始终生活在他的光环下,自私又懦弱,躲在巢中不愿长大的雏鸟。人们看向我,只是透过我的躯体去凝视往昔那个威名赫赫的屠龙英雄的影子。叛逆的富家少爷也好,一代传奇的徒弟也罢,潦倒骑士也一样,我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和立场,想要的,究终不过是作为“我”被他人看到罢了。
但我什么都没说。
“比起这个,还是好好休息以免有黑眼圈重要哦。”
我捕捉到了海盗站起身时眼里流露的那一丝失望,不过我早已习惯了这种眼神,所以我只是笑着,不置一词。
海盗掀开帐篷帘子准备去睡觉,她扔下这样一句话:
“ 调查需要时间,犹豫需要时间,时间就是金钱。”
“可骑士就是在做这样没意义的事啊。”
“那他们的道德观可真是有够无趣。”海盗回过头来,凌厉的眸子掠过我。
“说的没错,不过,您能给我带来些乐趣吗?”
“也许吧。”
一问一答结束后,海盗走进了帐篷,而我凝望着跳跃的火焰,心里想着脏兮兮的流浪狗在雨天找到一个屋檐的感觉应该还不赖吧,可惜我是人,海盗也不是屋檐,硬要说的话那家伙那种恶劣的性格分明更像是会从二楼往下泼洗菜水的糟糕住户,所以,为此雀跃也大可不必。
艾丝在卖饰品的摊子前磨磨蹭蹭挪不动脚,海盗双手抱胸站在一边颇为不爽地瞪我,眼神中俨然透露着“不就是件首饰,让孩子高兴高兴能咋样啊你个抠门玩意儿”,我则很绝望地承受着来自海盗的压力以及艾丝发光的眼神再加上摊主怀疑的目光。关于我是如何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得从这天杀的赶集说起。我们昨天抵达这片小镇,正赶上劳什子的庆典活动。我寻思着这一路上艾丝也不容易,十几岁的小姑娘明明正是活泼爱玩的时候,却天天跟着我俩风餐露宿,索性领她逛逛市集,放松一下。结果这一放松,好家伙,果然不论什么年龄,女人逛起街来战斗力都强到爆表,从早晨到下午,丝毫不显疲态,沿着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小摊子蹦蹦跳跳,变戏法也想看,漂亮裙子也爱不释手,碰着小猫小狗了再恋恋不舍地摸两把。拎包一向是男人的任务,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跟在后面手提肩扛,嗯,最重的那个是海盗负责拿的,说来惭愧,但我是真提不动。海盗还为此讥笑我一番,我自然只能任她嘲讽,没法子,毕竟还得仰仗这尊大佛。
现在问题就在于,艾丝显然很喜欢那个发卡,挺精致的小玩意和她浅金色的发丝也很相称,戴上的确好看。现在该在后天的干粮和这件贵的要死的首饰间抉择,而我站在毒辣的日头下却只想祈祷上帝快收了我,不要处在这种令人想一剑自行了断的处境。
最终还是艾丝拯救了我,她对镜子摇摇头,取下那个发卡放好,说颜色不适合她。
“浅金配宝蓝不好看的啦。”她顿了顿,掩饰好眼里的失落,又笑着说道:“太阳马上就下山了,前辈,海盗姐,咱们回吧。”
我点点头,海盗皱眉,抿着嘴看了我一眼,转头赶上艾丝揽住她肩膀说着些什么。我晃荡在后头,影子拉的老长老长,在烧红的夕阳下孤零零地垂着脑袋,像株蔫头蔫脑的狗尾巴草。
两天的日子飞一般地过去,我背着锄头出门的时候天色蒙蒙亮,海盗那家伙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最近她天天早出晚归,神秘兮兮地不知道在搞什么。我踏着清晨的露水走进矿区,开始了工作。
中午十二点,汗流浃背的我直起腰来,收拾东西回营地。艾丝早早煮好了鱼,海盗盘腿坐旁边敲碗,埋怨我回来的太迟,我挠挠头,笑着应付过去。今天的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很香,大概是因为有了调料吧。我埋头稀里呼噜吃得很高兴,艾丝托腮看我和海盗那吃个饭活像打仗一样的架势,不由笑了起来。
艾丝在自个前辈和海盗姐外出后,才端了碟子吃饭,刚尝一口就吐了出来,过量的调料弄得整道菜的味道乱七八糟,如果说海盗是惯常啥都不挑,那前辈……味觉失灵?她陷入了沉思。
下午我去了镇上,递出还没在兜里捂热乎的半袋银币,在路边摊买了个卷饼嚼吧嚼吧当晚餐,旁边是香气四溢的蛋糕店。
晚上我和海盗回到了营地,艾丝抱着膝盖坐在篝火旁,我走过去,摊开手,掌心静静躺着那枚发卡。
然后在夏日祭满天炸裂的烟花中,我们一起对正哭鼻子的没出息小寿星说:
“生日快乐,艾丝。”
在那之后,我们三人分食了奶油都融化了看上去丑不拉几的蛋糕,在快被刮干净的盘底,海盗突然伸手沾了一团奶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到我脸上,我不甘示弱,也抹了她一脸,艾丝跳起来参与了这场幼稚的战争,最终以三人都满脸是白乎乎的奶油告终。
最后的最后,我和海盗躺在草坪上,仰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中间是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的艾丝。
“没想到你这家伙也去买了啊。”海盗别过脸,这样说道。
没错,下午我去买那枚发卡的同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抬眼看到的是同样拎着半袋子钱的海盗。
不约而同来买礼物的我和海盗把钱凑一起,买了蛋糕和发卡,还加钱用浅紫色奶油裱了朵花。蘸着果酱写“艾丝生日快乐”的字样是金色的,就像我和海盗一前一后沿着高高的道路走回来时一旁蜿蜒曲折流淌的江面上闪耀着的粼粼波光。
“其实你这家伙有时候也还算个好人。”
“……傻逼骑士?”等了半天没个音信的海盗再度开口,对面依旧是沉默。她转过头来,才发现某个没心没肺的玩意早已经睡着了。搞什么啊,海盗又好笑又好气,她本打算一脚把他踹醒,但看着那张平常永远挂着智障一般贱兮兮笑容的脸此刻安详的样子,海盗不知为何提不起劲来再折腾,于是她只翻过身,望着浩瀚银河里的满天星辰出神。
龙穴里是没有这样的天空的。
自海盗记事起,关于自己生长地的印象就是坚硬的嶙峋怪石和滚动翻涌的岩浆,以及终年的黑暗。像任何一头龙一样,她从出生就与兄弟姐妹相残,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滚在血污里撕咬,她和母亲的回忆没有过一丝温情,这种东西在龙的文化中显然多余。那头高大、貌美、有着令人畏惧的利爪和寒光闪闪的尖牙的母龙,给予她的从来都是斥责和严酷的训练。她已经记不清在幼年时有多少次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再度冲上去,然后承受又一次无情的重击。
她继承了母亲强壮的体格,凭借在血与火中厮杀锤炼出的实力和坚韧的意志,踩着被她所打败的敌手的尸体成为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其中不乏她的血亲。龙不需要亲情,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一切多余累赘的感情,只需要强大,吞噬所有,占有一切,遵循利齿和棍棒的规则,不断战斗直到死去为止。
本来该是这样的。
但是她遇到了现在这两个人类。
两个,对她真实身份一无所知,甚至不曾知晓她真名的,愚蠢的,人类。
她的残暴,易怒,孤僻,统统被这种愚蠢天真无力的弱小生物消磨,像棉花包裹着钢铁锋利的棱角一般,令人见之触目惊心。她的爪牙在这种安逸的生活里磨钝,她变得越来越不像龙,她愈发难以感受到体内本应永远沸腾怒吼着制造毁灭欲望的血液,她似乎过于沉迷这场假扮落难海盗的过家家游戏了,她甚至,会因为那个人类小丫头去特意捕猎珍稀魔物换钱,给她过“生日”这种龙本该嗤之以鼻的可笑东西。
明明……她明明是明白的,若不是这个假冒的身份,他们三人势必刀刃相向。就算是现在,作为朝夕相处的同伴,真相浮上水面的那一天也必然会将所有埋藏在地下的矛盾点燃。将这场惹人发笑的,虚幻的,童话一样幼稚不可信的所谓“友情”烧个干干净净,而那一天……海盗的眼神幽暗下来,也不会远了。
这是艾丝生日过后的第三天。我们继续上路,在营地吃早餐时,海盗丢给我一不明物体,要不是我及时接住,那玩意准会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入我的饭碗,翻过掌心来一看,俨然是一颗橄榄绿的星形宝石。
我抬眼瞅她,直到她有些不自然地说:
“看什么看,我还有一堆呢。”她冲我晃晃她那个小铁罐子,接着抓抓脸颊,闹脾气似地说:“赶紧吃饭。”
“好好好我吃就是了。”我将那块宝石收起来,埋头扒饭。
海盗没有告诉骑士的是,那块宝石是她从龙穴出来,也就是说成年的那天,一贯冷酷的母亲给她的送别礼物。
骑士没有告诉海盗的是,他看似随意地收起的那颗宝石,被他小心保管,还特意去镇上找店家镶在了自己最喜欢的那把剑上。
艾丝远远地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摩挲着那颗熠熠生辉的宝石,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高兴的,只是………这样的纯度和硬度,市面上是没有的,怕是只有龙穴里那些奇珍异宝才能选出来这般模样的。
我看向正站桌子跟前,翻着本书页泛黄的书和小军师不知在打听些什么的海盗,她也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回过身来瞧我,神色并无异常,我没说话,只笑了笑,海盗翻个白眼,不再搭理我。我知道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正在应验,我离最终那个令人不敢想的答案越来越近,我也打定主意不再逃避,纵然……纵然飞驰而来的结局是我最不想要的那个。
又过了约莫半月,这天我们正晃荡在大路上,我打了个哈欠,天气太热,再无心去插科打诨,艾丝和海盗也蔫儿吧唧的,口干舌燥的我有气无力地举手申请休息,而海盗和艾丝在我发出第一个音节的瞬间就跑向路边的树荫底下,我也晃了过去,拿手扇风,试图带来一丝凉爽的感觉。
袭击和大雨一样来的猝不及防。
面对突如其来的怪潮,我连忙拔出剑,艾丝早已负责起了东边的防御,顺便指挥我和海盗站好阵型,我挥剑削下魔物的脑袋,而海盗则…………等等,海盗呢,我意识到不对,这种情况那个战斗狂往往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现在………我心下暗道不好,却又担心艾丝这边一个人撑不住,一时间竟想不出个两全的法子。这时,艾丝冲我喊:
“前辈!快去找海盗姐啊!”
我奋力击退一波袭来的敌人,刚想说话就被勘破了我心思的艾丝截住话头:
“我一个人也可以的!你去就是了!”她这样说,语气强硬,眼神坚定。
我突然发觉这个孩子不知何时已经成长了很多,她不再是那个在营地覆灭的夜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她终于成为了善良正直,能独当一面的合格骑士了。欣慰的同时我也不再磨蹭,甩开敌人前去寻找海盗,后辈尚且如此,我这个不怎么合格的骑士也是时候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当然,不放心的我还是给她留了联系总部的信号弹。
海盗站在迷雾山谷一丛不起眼的植物跟前,蹲下身来, 准备开启某个魔法阵。一片树叶落下,她猛地回头,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悬在眼前,骑士站在她跟前,那张总是没个正形的脸上现在面无表情,他开口道:
“这个魔法阵,是用来召唤你的族人的吗。”
“……………艾丝呢?”
“她在那边对付魔物,或者换个说法,你特意引来以拖延时间的那些东西。”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骑士这样说道,她其实看出对方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想来这种场景从不是这个爱和稀泥的家伙喜欢面对的,她知道的。但命运的齿轮从她编造出落难海盗这一假身份,与他们二人相遇的那天就开始转动了,不可逆转,无从闪躲。
“要战便战。” 她最终这样回复。
我手持剑,海盗在我的对面伫立,没有人说话。我直视那双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踽踽独行的猛兽般危险的杏黄色眼睛,海盗也注视着我,一言不发。
在寂静中我自鞘中拔出剑,寒光闪闪,剑柄上还镶嵌着海盗送给我的那颗星形宝石。 她缓缓抬手,狂风席卷大地,现出冰冷的黄金瞳,淡青的鳞片隐约浮现而出。
我不想笑也不想哭,更不想说多余的话,这是对这场生死厮杀的不敬。只握紧剑,所有话语都消散在刀刃破空的利响中。
脚下的土地分崩离析,一切都在颤抖,阴云密布的天空坠下沉甸甸的雨水。顾不得滂沱大雨,我侧身闪过一道风刃。寒冷的感觉透过布料铺天盖地的来,侵蚀每一寸皮肤,视线被雨点冲刷得模糊,我挥剑劈砍,却刺了个空。 又是凌厉的一击,我躲闪不及,翻滚在泥泞不堪的地上才没被削掉手臂。果然,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我爬起来,勉强招架迎面而来的下一招,海盗站在雨幕的那头,森冷的金瞳熊熊燃烧,我咬着牙,站稳脚跟,再度冲上去。海盗操纵一股化作剑的风袭来,在那样强的风里就算是柔软的暗绿树叶都能变成杀人利器,更何况是利剑,我望着四面八方刺来的剑,一动不动。
这样就………结束了么,海盗看向重重雨幕后没了动静的人类,万剑穿心的滋味,想必不好受。海盗毫无感情地想着,这才该是龙的样子,强大冷酷,没有累赘的情感,不断地杀死挡路者,踏着尸山血海往前走,直到她死去。
直到她死去。海盗猛地向后仰,才躲过了不知何时悄然潜伏在大雨后,趁其不备刺来,妄图出奇制胜的一剑。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提醒她擦伤的存在,人类的身体就是孱弱,尽管身手远胜一般人的,但面对那位刺杀者还是免不了受点小伤。她凝视着对面气喘吁吁的某个大难不死的骑士,感到有些烦躁,也许是时候认真一点了,海盗甩过去一道风刃,看着对方堪堪接住,节节后退的样子,冷声道:
“干的不错,但很遗憾,你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了。“
“那可……不一定!”我躲闪着攻击,回答道。比起最初的手忙脚乱,现在我对海盗的出招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更何况………时间也该到了。我拿出随身装着的那管液体,不禁想起了我师父当年给我这个的场景。当时的我还格外不屑一顾,嘲笑他老古董,龙已经不会再降临世间了,而他从我后脑勺拍一巴掌,教育疼得嗷嗷叫的我说傻小子,总有一天它们会卷土重来的。
“我杀了他们的族人,这是血海深仇,他们定是再来的,当我徒弟也算你小子倒霉,以后肯定也被盯上。”
“我怕个啥,您老可是屠龙英雄。再说咱这是正义事业。”我不在意地挥手,这样说道。
“正义,谁又知道真正的正义是什么样,孰对孰错,难以分清啊。”
“行了行了我看老头你就是太闲了,成天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抓过果盘里的桃子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他吹着胡子瞪我一眼,把桃子抢回来,抽着旱烟,并塞给我一管暗紫色的不明液体。
“咋,这啥玩意?”
“你给我听好喽小子,以后要是真碰上龙,就用这个,不然你肯定得死。”他忽然极其严肃地给我说。我愣了一下,师父的样儿不像开玩笑,难不成还真能再出现龙?我心里犯着嘀咕,接过了那管奇怪的液体,然后被赶了出去。
我至今都能清晰地看见师父隔着烟雾递给我时郑重其事的样子,锋锐得像鹰聿一样的眼睛。那时我才隐隐窥见了传说里那位光荣骑士的影子,而不是退休在家的,天天给委员会那群狗屁都不懂只会签签文件,随便一个数字就送掉骑士团不知道多少青年人性命的傻逼长老赔笑脸讨价还价的,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说过老不死的,终日抽旱烟嚼茶叶,摸着被爱抚擦拭过无数遍的剑,孤独地看着残阳默默回忆往昔的那个没用老头。
我只收下,然后就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继续忙着逃训练课,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而他变得愈发沉默,也甚少再出门晒太阳,只枯坐在那间屋子里,投影匣里放着来自遥远东方的戏剧,咿咿呀呀地用陌生语言娓娓道来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我只记住了一句他常哼的:
“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 ”
那一节,似乎是叫做醉太平。
过了一个月,他就死了。
我撑着黑伞站在那块冰冷的墓碑跟前,死命咬着牙才没掉眼泪,原因无他,只是如果被那老头儿看见肯定会嘲笑我爱哭鬼,就像那成千上万次枯燥的训练对战里,我被打趴在地上又爬起来边抹眼泪边挥动木剑时他的评价。
今天天气这样好,艳阳当空,万里无云,和煦的阳光温暖窸窣生长的绿荫,他却在此时离我而去。
其实也挺好的,再也没人啰嗦要多吃菜才能长个,再也没人唠叨那些反复讲述过成千上万遍的老掉牙故事,只为阐明所谓“骑士精神”,再也没人逼我进行没完没了的训练,再也没人把那些比起他的功绩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奖章悉心收藏好,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戴着老花镜读奖状上赞扬的文字,笑呵呵地捋胡子,再也没人把我还当小孩子,特意买来甜不拉几的蛋糕给我过生日这种幼稚的事情,再也没人说那些大道理,再也没人烦我,再也没人………会对我这么好了。
曾经做到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琐事的人已经长眠地下,甚至不肯变成乳白色的透明魂灵重返世间,哪怕再看我一眼也好,可他就是确确实实彻彻底底永远离开我了,简直可恨。
我攥着拳头绷直身体站着,旁人投来怜悯中带着轻蔑的眼神灼烧着我的神经,那些窃窃私语传入耳中,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感提醒我冷静。师父死了我就是他的脸面,不能把这场最后的送终闹得不体面。
在一个小时后我打破了自己的誓言。但当向那些悠闲地喝酒谈天的官员,为又一个白领救济金的老东西,在他们手眼通天彻底操纵所谓骑士团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长的年岁都算白活到现在还说什么年轻人是国家的希望这种荒唐之言的梦想家,为这样一个人的死亡碰杯庆祝时,我还是冲那群家伙脸上狠狠来了一拳。
诚然,在他们看来,不就是些为迟迟批不下来的钱替贵族少爷上前线的穷小子,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至于抚恤金自然是挪用给哪位伯爵夫人买条项链,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是如此,我把权力金钱地位和养尊处优的生活扔出游戏名单的意义何在,更是对师父信仰了一辈子的骑士精神的亵渎。
他可能的确是个很天真的人吧,在这种不需要英雄的年代显得格外可悲,或许的确是无可救药的梦想家,与这个新事物呈爆炸状涌现,人皆追名逐利的世界格格不入,在经历那么多残酷的战争后,终落得一个孑然一身游荡在硝烟味从不曾散去的房子里,午夜梦见刀光剑影的战场和鲜血淋漓的战友的面容,再惊醒,永不得安宁的下场。
但他是我师父。
再怎么样也轮不到这些人来说三道四。
天色是在我被人拉开,叫骂声不绝于耳的时候变的,暴雨倾泻而下,我嘶吼着对眼前的空气拳打脚踢,那些贵族站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冷眼旁观,犹如看试图撼树的蚍蜉可笑的表演。团长死死拧着我胳膊阻止我冲上去对那位正因自己脸上的淤青破口大骂的先生进行更多的攻击。
最终遍体鳞伤的我躺在泥泞不堪的地上,所有人都离开了。满腔怒火此时也被漫天大雨浇灭了,愤怒过后只剩下了悲凉。我放声大笑,笑得咳出血沫子也不停下,胸腔传来的痛觉刺激着我的神经,抗议式地提醒我不该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但我依旧不管不顾,脸上纵横的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
我师父第一天见到我时,我还是个从家里叛逃出来,啥事也不懂的小屁孩。因为紧张又不肯表现出来,索性绷着张脸,他大步走过来,狠狠敲给我脑门一个爆栗,接着便扯着我的脸颊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满意地点点头,说小子你给我记住喽,当我徒弟就要像个男子汉一样,不论面对啥都得笑着应战,别哭丧张脸,看了就泄气。这一幕还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但我和师父现在已经阴阳两隔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笑得像个疯子一样,喃喃念着:
“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好一个,醉太平。”
自那以后我便从王都被踢到了穷乡僻壤,在各个分部间兜兜转转,当初拦住我并苦苦为我求情的那位团长也遭到了牵连,被迫舍下妻小,和我一同被贬谪流放。偶尔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曾看着我摇头叹息,我想,他在如今这般混吃等死,随波逐流的我身上怕是再寻不到一点那曾被认为是骑士团下一代荣光的青年的踪迹了。可是没办法,我的心早就死在那个仓皇的雨夜,多少个深夜我耳畔始终回荡着暴雨冲刷桉树叶的声响,那种寒冷的感觉从未离我而去,只是萦绕着嘲讽着,如同钢针般刺入,将人真真伤个体无完肤。
六年前的雨和今天的一样大。
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紧握着剑,心中却尽是迷惘,不知该去往何方。血液沸腾着,是那管液体的作用,奇异的感觉环绕周身,我吼着冲上去,海盗也不再收敛,彻底现出龙形。
白色闪电划破夜空,惊雷轰隆劈下,照亮了两个身影。风歇了,云也不再流动,雨滴停在半空中,时光仿佛凝滞了,似乎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战。折断的剑穿过龙柔软的肚腹,剑柄上的星形宝石已然破碎,沾满鲜血的利爪覆于后背刺穿人的心肺,拔出的瞬间想必痛到足以死亡。
他们就保持这样的姿势,以从未有过的亲密距离,仿佛情人般热烈地相拥,传达的却是人和龙类千百年来纠葛不清深不见底的仇恨。即使即使做梦、流泪 、受伤,现实还是会冒冒失失的到来①,哭过笑过爱过恨过又怎样,在历史的洪流里,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都统统会被挟裹着淹没。
“不知……是否能有幸知晓你的真名。”
“我………就是海盗,仅此而已。”
在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后,鲜血满襟的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屠龙之战结束了。
天亮了。
艾丝.普林斯,圣格兰骑士团分部现任团长,二十二岁,年轻有为,为人严明公正,是位温柔又强大的优秀女性。对待同伴如春天般温暖,面对敌人像雄狮般勇敢,不负“王牌”这样荣耀之名。说到艾丝小姐就不得不提到她那位大名鼎鼎的师兄———传说中的屠龙勇者,据说其以生命代价杀死了龙族派出潜伏在人类中,最为可怖的那头巨龙。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及时地阻止了龙类发动战争的阴谋。当然这就有些跑题了,毕竟我们说的是普林斯小姐。不论如何,据说当总部收到通知后赶过去的支援,发现站在一片尸山血海里强撑着自己不倒下的艾丝小姐时,她晕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去找前辈和海……… ”
人们根据艾丝小姐提供的信息四处搜寻,那位屠龙勇者和被杀死的恶龙却宛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只留下惨烈的战场和几天后来自龙族的降书。
也有民间传说中讲那头恶龙化作少女模样,和骑士互生情愫,却不得不兵刃相见,最终二人决战后,双双消失,换了假身份,周游天下。当然,这种毫无历史根据的戏说并不能当真就是了。
这天艾丝正在书房,敲门的传令兵得到许可后走进来,向她敬个礼后说:
“团长,新的骑士侍从到了,等您去挑选。”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对方却迟迟不离开,面有难色。
“怎么了?”
“还有个怪人非要见您,身手了得,卫兵根本拦不住,还说看了这个您就知道———”说着便张开手,是一枚崭新的宝蓝色发卡。
话没说完传令兵就惊恐地看见他们一向冷静自持的团长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毫无风度可言。
艾丝越跑越快,飞一般穿过长的仿佛望不见尽头的走廊,她边笑边掉眼泪,向尽头两个正拌嘴的身影奔去。
“你家少女一米八三。”
“你家屠龙勇者才一米七五。”
一如既往,像她还年少的时候,一点儿也没变,爱吵架的欢喜冤家和总哭鼻子的没出息小军师。
这真是,太好了。
end.
这是篇番外
ps:与正文内容没有任何关系。
《艾丝的一天》
现在是早上七点十分二十三秒,艾丝从床上坐起来,由于叛逆期,她决定做一个邪恶的人,与前辈的教导背道而驰那种,是非常帅气的cool guy。
于是她邪恶地走进卫生间洗漱,碰到了正端着搪瓷缸子刷牙的海盗,打着哈欠和对方打招呼。等她梳好头别好发卡,整理完衬衫领子已经是七点二十了,她邪恶地来到客厅。
在厨房煎蛋的前辈把筷子递给她的时候,她邪恶地说了声“谢谢前辈”,接着便坐在小熊圆凳上用餐。吃完早饭,艾丝目送海盗打好领带准备出门,跟前还站着给她披外套的前辈。前辈摘下身上挂着的荷叶边围裙,和海盗一前一后走出去,她站在窗口向两个去上班的大人挥手,邪恶地嘱咐他们路上骑慢点。随着门扉关闭的吱呀声,艾丝邪恶地洗碟子擦餐具,然后邪恶地拿着水壶走到阳台的各色花卉跟前,邪恶地给它们浇水,和它们闲聊:
“秋海棠小姐您今天美的像副画。”
“剑兰先生的叶子有点黄了,是没休息好吗?”
……………
转眼间来到了下午两点,她决定出去玩一会,走之前她邪恶地检查了门窗和电器,确认无误后锁上了门。她邪恶地走在路上,把挡路的石子踢到一边去。邪恶地扶老太太过马路,邪恶地和隔壁写暑假作业的小学生打了招呼并给他讲了道数学题,邪恶地去超市买了海盗爱吃的玉米片以及前些日子前辈抱怨缺货的洗衣液,邪恶地排队,不小心踩到后面那位拎着公文包的先生的脚后邪恶地给他道歉。在收银员小姐结账时邪恶地赞美对方眼影的颜色很适合她。在提着塑料袋回家的路上,她邪恶地帮陌生女孩修自行车链子。走到单元楼下,流浪狗摇着尾巴跑过来,艾丝邪恶地拿出买好了的肉罐头,倒进她给它准备的小食盆里,然后邪恶地把罐头盒垃圾分类。
指针指向下午六点,前辈和海盗准时到家,煮了一顿小火锅,艾丝邪恶地剥螃蟹壳,把剥好的蟹肉和虾仁挑进前辈和海盗姐的碗里,并收获了二人的感谢以及羊肉卷投喂。晚饭后艾丝邪恶地看了几页《肖申克的救赎》,然后窝在沙发上邪恶地看《我和狗狗的十个约定》并成功地哭了,片子放完后,前辈端来热好的牛奶,帮她平复情绪,海盗则盘算着给艾丝买一只小狗。
晚上九点半,艾丝邪恶地刷完牙,爬上床准时睡觉,觉得自己这一天都表现的非常邪恶,对此很满意,明天也要做这样邪恶的酷盖,她默默下定决心,然后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晚上十点半,海盗在看体育台的排球比赛,骑士则怨念于不能看绝望的主妇并试图偷偷调台,遂被镇压。
“艾丝这孩子真是懂事啊。”骑士缝着勾破了个洞的外套,这样说道。
“确实。把顶针戴上,小心手。”海盗这样回答。
这就是艾丝和她的家人们非常邪恶混乱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