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灰色塔楼最高处的大钟准点响起，洒扫的杂役们急忙推开各处紧闭的门窗，让清晨的阳光穿入教堂的庭院。
庭院中从石缝里冒出的草茎上还挂着未干的露水，颤颤巍巍的新绿色刚映入夏油杰的眼帘就被杂役连根拔出。
见习祭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杂役们果然不会让破坏庭院图案的植物留在石缝里。
主教大人们总是一边又一遍的高阶那些被选入教堂做仆役的人们，这座建筑物每一寸砖石都是神圣的。
所有不在规划内的事物都不属于这份神圣，以至于要增减一个雕像都要开一场表决会。
不过年轻的见习祭司知道就算是教团的总部里也会有些叛逆的年轻人。
他们会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留下属于自己的宣言，夏油杰刚进入这座教堂一周的时候就找了一个，然后在之后找到了更多。

夏油杰的父亲来自极东的日本。
那里归化教廷不足百年，对于欧洲的总部来说无疑是还需要教化的荒蛮之地。
但他的母亲却是这里的贵族，不过早已日落西山，领地只剩下一个不大的村庄。
他父亲的入赘都只是名义上的，所以作为第一个儿子没有继承母系的姓，而是继承父姓。
他虽然有一双紫色的眼睛，但他父亲看着他和极东之人没有区别的面容，给他取了一个纯粹的日本名字“杰”，读法也是纯日式的Geto Suguru。
“日后杰有了弟弟妹妹就随你姓，名字也随你取。”
他父亲是这么和母亲承诺的，但直到一年前他进入教团总部成为见习祭司，夏油杰也还没有弟弟或者妹妹。

但是进入教团成为祭司等同于和原生家庭斩断关系。
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夏油杰早就明白了母亲也好自己也好，都不过是父亲需要的“棋子”，甚至难听一点，“垫脚石”和“敲门砖”罢了。
一个贵族的身份能让一个日本人最快融入欧洲的社交圈，而一个能进入教团成为祭司的儿子，当然也能为他接下来的任何打算提供便利。
并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不过是等价交换。
夏油杰接受得很快，他也做得很好。
就算他在教团学习的这一年悄悄地触犯了一堆禁令，他也依然是主祭大人眼里的好孩子，最有希望在两年内成为正式祭司的好学生。

只不过装乖当然要付出代价——比如说在大部分见习祭司还在做祷告的这个时间，夏油杰就得前往大教堂去充当门面。
一周七天，每天大教堂都会开放给不同的人群，换句话说，充当门面的见习祭司几乎没有休息的机会，一个月能轮到一天不用当班就不错了。
夏油杰抱着手里的祈祷书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周五，是圣殿骑士们前来进见教宗的日子。
看来晚些有一大群有地位的骑士们会在大教堂里做祷告，他得快点把祈祷词放到大教堂的每个坐位上去。

加快脚步的结果，就是夏油杰差点撞上人。
好在两边都及时刹住了脚步，但是夏油杰和那个少年之间只隔了一摞书的距离。
对方比他高上一点，所以夏油杰抬起头的时候，先看到了那双天空色的眼睛。
在教团总部蓝色的眼睛并不稀奇，比如说现任的圣殿骑士团长就是完美的金发蓝眼，犹如教团信奉的神明在陆地上的代言人。
但夏油杰却觉得少年的眼更加美丽，就像在大海上方无限延伸的晴空。
白色的睫毛在蓝得透明的眼睛里留下浅浅的阴影，犹如天空上飘着的云层。
——云层不会影响天空的美丽，反而能让人窥视到其后蕴藏的星子，在蔚蓝色的深处悄悄闪烁。

“对不住。”夏油杰后退了两步，这才发现对方的头发也是白的。
“是白子？”的念头一闪而过，直接被对方身上的盔甲粉碎。
就算是见习骑士的日常盔甲也不是体弱的白子能负担的重量，而面前少年身上的是正式骑士的仪式甲，这代表少年已经是正式骑士，只等着教宗的承认。
夏油杰暗自乍舌，他一向认为自己是天才，但面前的少年看起来比自己更加年幼。
但是在他退开之后，对方马上抬起了手挡住了眼睛。

已经打算离开的夏油杰又停下了脚步。
“你有哪里不舒服？”见习祭司还是决定停下了问问。
如果对方真的是身体不适就拿来试试治愈术和祛病术。
作为被寄予希望、而且年龄尚小的好学生，夏油杰没有获准和自己的师兄师姐们一样行走在那些充斥着疫病的村镇，也没有获准走上战场医治伤患。
以至于这两个堪称祭司基础的法术他学会了有一年，却几乎没有使用的机会。

“头昏。”对方嘟囔着，却不是教团这边指定的通用语。
不过夏油杰还是听懂了，因为那是他父亲的母语，他从小就听得分外习惯。
长得像本地人的日本人？
“你在旁边坐一下，我给你用个清醒术？”夏油杰作势想要把白发少年扶到长廊边的椅子上。
“没用，他们把我的墨镜没收了，说不敬神。”少年撇了一下嘴角，明显的不敬，但夏油杰却没有阻止他。
又是这种理由，到底是想给面前的少年下马威还是真的觉得不尊敬神，夏油杰觉得说出这句话的人自己也不清楚。

“是阳光的关系吗？”夏油杰追问道。
白发少年垂着眼摆了摆手：“我的眼睛能看见过多的信息，所以需要有遮挡物。哪怕蒙眼也没关系，结果他们拿走了我的墨镜还不让我用布蒙眼。早知道说什么也不来这里了，反正认不认证我都是最强。”
白发少年的表情让夏油杰翘了翘嘴角，最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让白发少年将视线转到了他的身上，然后未来的圣殿骑士再次捂住了眼睛。
“不干了不干了，我要拿回墨镜走人。”

好像大只的、但是正在撒娇的猫科动物。
夏油杰一边想着一边压下了拍着对方脑袋说“乖，别闹”的冲动，然后从祭司袍的暗袋里掏出了一卷绣着神圣符号的绷带。
“稍微低一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绷带缠上了白发少年的眼睛。
他用一根手指压在绷带边缘试了试：“紧不紧？”

白发少年摇了摇头，他现在感觉好多了。
眼睛被遮蔽，流入的信息量瞬间减少，大脑不再需要维持高速运转来处理那些有必要或者没必要的信息。
教团总部真麻烦，又不准戴墨镜，又不给甜食。
幸好遇到了一个喜欢管闲事的……应该是祭司？

少年能清楚地看到绷带上的花纹和其中蕴含的咒力，那力量和面前黑发少年体内的一模一样。
“你是祭司？他们不会要我拆下绷带吧。”
“见习祭司，不过很快就会成为祭司了。”夏油杰隔着绷带拍了拍白发少年的眼睛，“这卷绷带可是被神祝福过的，就算主祭再挑剔，也不敢让你摘下神赐物。”
“切，这里真麻烦，以后能不来就不来。”白发少年想起什么似地抓住了夏油杰的手，“你的名字？哦，对，我叫五条悟，Gojo Satoru。”
“我是Geto Suguru，夏油杰。”

年轻的见习骑士沿着大理石铺就的大道缓步前进。
他的每一步都似乎经过测量，不快也不慢，以保证他踏入那座庄严却滑稽的建筑大门的时候，正好在一个正确的时间。
没错，滑稽。
在他人看起来宣扬神威的建筑在五条悟的眼里只有滑稽。
能看破一切的双眼自然也能看出“每一寸砖石都包含着神威”不过是一个谎言。

那些蕴藏着神力的水晶被悄悄埋在那些死物堆砌成的躯壳中，用以修饰着弥天的谎言。
就好像他自己一样，因为拥有天生的力量而被被一群老而不死之人拱上虚假的圣位，而后将他和祭品一样送往远在欧洲的教团本部。
就那么想向毁灭自己原本信仰的神明证明自己的“忠诚”吗？
还是说——就那么地恐惧死亡？
五条悟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不符合年龄的冷冽笑意。

然后他的手触碰到了自己的眼睛，表情又瞬间柔和了下来，从无机质的神像变回了人的模样。
他能“看见”用细麻布编织的绷带外侧用浸透了圣水的丝线刺绣出的图案。
五条悟知道圣教祭司们在治疗伤患的时候使用的绷带必须是手工制品，但是那个有着奇怪刘海的黑发少年给他蒙眼的这一卷绝非为了止血而粗制乱造出的。
白发少年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咒力”。
咒力是和那些让他感觉不舒服的“神力”完全不同，与他的力量更加同源的东西。
好有趣啊——五条悟踩在跨进大门的前一步停了下来，和他相同之物，真是太有趣了。

“停步，整理你的衣冠，你要面对的是真知之神最伟大的代言人，摘下遮挡眼睛之物！你这是对神的亵渎！”
旁边传来的喝止声让五条悟撇了一下嘴角。
他转过身，凑近那个喝止他的祭司。
“这上面可都是敬神的图案耶，你居然说它是对神的亵渎？难道你们祭司的绷带是用对神明的亵渎之心做成的吗？”

喝止白发少年的中年祭司哑口无言。
他刚看清楚少年缠在眼睛外的是“神圣的祝福”——祭司们都那么称呼自己用心制作的、并非用来救治伤员而是用来敬神的绷带。
而且帮眼前这个让他感觉极度不爽的少年绑绷带的人，一定是预料到了会有人找茬这点。
绷带上的图案被尽可能的拼合起来，显示出神圣的纹路。
如果他敢说那些图案是“亵渎神明”，那五分钟后他自己就会出现在异端审判室内。
几乎凝固的空气让他大口喘息了几下，中年祭司这才咽下了差点冲口而出的咒骂。
“你给我进去。”他尽力让自己的口气显得强硬，“迟到也是对神明的亵渎！”
五条悟毫不客气地从他身边擦过，留下得意的耻笑声，踏进被视为“圣地”的大礼拜堂内。
今天这里的主角不是神也不是教皇，而是——他。

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让人心烦。
双眼藏在绷带之下，没有人看到五条悟的双眼早已放空，避免自己忍不住轰掉整个教堂来试试是不是真的会有神迹降临。
神迹、神迹、神迹。
神选、神选、神选。
你是神给予世间的祝福。
你是神给予人间的试炼。
你是祂选定的代言者。
——好烦。
——好吵。
——我的强是我的力量。
——我只是我。

握剑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虽然只是仪式用的未开刃长剑，但是由自己来使用的话也能斩杀掉这群和苍蝇一样嗡嗡作响的垃圾吧？
然后五条悟再一次看到了夏油杰。
黑发的少年正借着圣书的遮掩神游天外，却在他将视线投过去的瞬间对自己眨了眨眼。
紫色的眼睛笑眯眯地对他眨了眨，然后又变成庄重肃穆的样子。
只是翘起的嘴角露出了对方也不过是敷衍的真相。

五条悟的心情没有理由地好了起来。
耳边那些嗡嗡叽叽的声音全都不见了，五条悟依然没有去听面前的老头子的长篇大论。
他正看着叫做夏油杰的见习祭司。
六眼告诉他他们年龄接近，对方也同样的强——比站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要强，而且还离极限很远。
这才是可以和自己并肩的人，五条悟想。
要是教团想塞给他一个没用的辅助祭司的话，就把头给他们送回去好了。
但如果那个人是杰的话可以接受——嗯，还是叫“杰”更顺口。

沉重的仪式长剑贴上了五条悟的肩膀。
左边、右边，最后被交到了他的手上。
“从今天开始主的荣光将与你永随。”
五条悟没有说话，将长剑送回剑鞘，将四周庄严的祈祷和祝福全都抛到脑后。

周围的祭司越来越少，夏油杰不禁加快了脚步转到无人的角落，然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今天的祈福仪式比平时显得轻松，黑发少年活动了一下脖子，想到那个白发的家伙居然能在自己的认命仪式上走神，果然也是一个有趣的人。
不过……对方是圣骑士，夏油杰刚才已经看到那位骑士团团长已经离开了教团总部，估计是打算回自己的驻地，那么叫做“五条悟”的少年大概……也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毕竟那位骑士对这座教堂的厌恶简直溢于言表。

夏油杰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年少的见习祭司在幼年就被自己父亲送到了教团学校，随后顺理成章的被送入教团总部进修。
因为他有“降服恶魔，镇压恶神”的天赋。
说起来好笑，虽然教团用强硬的姿态横扫了欧洲甚至把触角伸入了那个东方的岛国，但整个东亚他们却未能踏入那个更加古老神秘的国家。
甚至连作为教团根基的欧洲也依然有众多的“邪教徒”，听说作为他故乡的岛国上更加夸张。
教团宣称那岛上有八百万的邪灵，需要那些皈依圣教的人逐一净化。

但是说真的，那位有着日本姓氏和名字的五条悟，从外表上来看比自己像教团总部的人多了。
虽然白发看起来很有几分诡异，但在那双看不见底的蓝眼的映衬之下，居然让夏油杰想起了母亲养过的那只猫。
白色的长毛滑过掌心和指间，柔软而温暖。趴在母亲膝头的模样乖巧而惹人怜爱，只是那一切都是假象。
作为猫的本性高傲而且拒绝被拘束，幼时的夏油杰时常见到自己的母亲在屋子里焦急的寻找，而那只猫正在黑暗的柜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时凝视着他的、本应是宝石一般美丽的蓝色猫眼，在黑暗中呈现出鲜红的颜色。

黑发少年又撑了个懒腰，只要还呆在大圣堂的范围里，祭司们就被要求举止庄重，甚至连走路都最好永远处在一条直线上。
好在夏油杰早已发现了几个可以放松的角落，要不一天下来到晚课结束，他非整个僵掉了不可。
“找——到——你——了。”
属于少年、但是故意拖长的声音让夏油杰打了个颤，他顺着声音抬起头，对上的却是无比熟悉的图案。
倒挂在窗台上的白发少年正对着他做着鬼脸，但那双眼睛却藏在了精工编织的绷带之后。
哦，对，是我帮他遮住了眼睛，因为他说直接看这个世界会很难受。
……多奇妙的眼睛，但是我现在看不到了，夏油杰想。

“哇，都没有吓一跳的反应，没意思。”五条悟从窗台上翻身跳了下来，站在夏油杰的面前。
“你还没回去？”夏油杰察觉到了自己语气中的欢喜。
少年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高兴。
是因为难得一见的同龄人？还是因为对方和他一样离经叛道？即使五条悟的离经叛道显现在外，而他自己隐藏在内。
“因为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嘛。”五条悟口气轻松地说道，“你多大？”

“十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五条悟会问这个问题，不过夏油杰还是老实地回答了。
“我也是十四~几月几号？”
“二月三号。”
五条悟看了看外面，现在是春天，已经过了二月，如果他们同年的话面前的少年应该是十五……
“什么吗！你居然比我小，明明看起来比我年长唉！”
“没礼貌！”夏油杰抓住了对方的肩膀摇晃了两下，“你才长得老！”
“我什么都没说，杰你自己说的！”

五条悟脱口而出的称呼让夏油杰停止了摇晃对方的动作。
白发少年歪了歪头，等着夏油杰的问题。
“你刚才叫我什么？”
“杰啊，杰比夏油叫起来顺口多了，杰、杰、杰~”
“没有人告诉你直接叫刚认识的人的名字不符合礼仪吗？”夏油杰指着自己，“你应该叫我夏油祭司才对。”
五条悟瘪了嘴：“才不会有人觉得不合礼仪，杰是第一个因为我直呼名字生气的，其他人都诚惶诚恐的就像得到了莫大的恩赐一样。”

夏油杰哑然，面前这个比他大上三个月的家伙过得什么日子？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家庭已经够奇怪了，但是显然五条悟过得更加诡异。
“如果说刚认识的人不行，那我宣布杰是我的好朋友不就行了？”白发少年突然又高兴了起来，“杰，做我的朋友吧，然后你就可以叫我悟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觉得自己还是常识人的夏油杰挠了挠自己的刘海，却看见对面的少年露出了可怜兮兮的模样。
明明眼睛被挡在了绷带后面，但整张脸透露出的气息，看起来就像那天跑出门却被大雨浇了一身的湿漉漉的猫咪。
夏油杰知道自己又心软了。
“好，那我们做朋友吧，悟。”

五条悟立刻欢呼了起来，脸上的绷带被他的动作带松了，夏油杰只能再次帮他缠上。
“之后做个面具吧，眼睛的地方用黑曜石打磨成镜片应该就能挡住光线了。然后面具上刻上神圣纹路，就不会被那群老头子们找茬了。”夏油杰建议道。
“整张脸都遮住不好看。”
“可以只打半张吗。”
五条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杰真温柔，从见习祭司毕业之后做我的专属辅助祭司好不好？”
黑发少年愣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那个，我忘了说了。我隶属战争祭司学院，不是圣光祭司学院哦？”
“也就是说，我擅长在前线直接锤死敌人，但我不擅长治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