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脑很难同时处理过多的信息，为了生存，它往往只会把其中最重要的那点提炼出来，而将其余的部分丢弃到记忆的边边角角里去。所以对时永而言，那一天那一刻他所接收的信息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母“IPO”，而那一天那一刻之后他才有精力一点点重新捡拾起被扔掉的那部分：最先被找到的是巳波先生的警告声与他随着声音一同飞速接近的身影，最后被找到的是带川因为惯性或别的什么物理规则而轻微转动了一下的无神的眼睛——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昔日挚友突然掉了脑袋对一个正常成年人的打击究竟有多大，尤其是这个脑袋前一秒还离自己不过两三厘米、后一秒就和块石头一样随随便便地滚落至地。
时永不出意料地做了噩梦：他先是被某只巨手捏着脚尖在空中毫无章法地晃动，鞋子脱落时就直直地飞出去，飞落到禁区的水泥地上，身侧的卡车在他与地面接触的一瞬炸裂开来。于是不得安生的时永便又被气浪推向空中，不知在这片黏稠的空气中游荡了多久终于被一段炽热柔软的肉壁拦住——他此时才稍微缓过神来，挣扎着转动仅剩的那枚完好眼球企图理解扭曲的时间轴上发生的一切：他看见自己身上套着的不熟悉的衬衫，与此同时回忆起这一幕之前的晕眩感；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和躯干被肉壁紧紧包裹，与此同时感受到全身肌肉的钝痛与内里无法溯源的刺痛；他看见自己的双腿隐入暗中不可觉察，与此同时从那片暗红色的阴影中窥见代表了自己的小点被流动的线条裹挟着旋转向前，窥见那些线条聚集交汇、纠缠融合的尽头弯绕到最后仍是指向起点——当他随着线条绕回至最初后，时永终于发觉脱落的不是鞋子，而是他的双腿。
于是在他察觉的这一瞬，他被突破了限制的线条拉下，跌落入混沌漩涡而真的成为了那一点。可使用却莫名只觉得安心，肢体微微蜷曲着而皮肤正被温热水样的某种事物安抚：在这样浑浊柔和的保护中，他知道自己将重新长出双腿，重新摆正内脏，重新拼接起所有断裂的骨头。他残肢的断面将自己用纸片建架起乱序结构，然后崭新的肢体就会从纸条烟花中生长而出，就像——
就像带川清的头颅。
时永看到巳波明生将带川清的脑袋完好地从他的躯体上踢落，时永只看到了，他的右眼他的两只耳朵与他全身的皮肤滞后地将带川脖颈中涌出的纸条状异物呈现在他的脑中梦中：没有血，没有尖叫，好像掉落的不是人类最伟大的部分而知识某片注定掉落的树叶。这不合常理，虽然IPO大概不被人的常理束缚但时永依旧觉得有些不对劲：是方式不对？还是那个空间本就特殊？如果换一个更平常的情境、如果换一种更平常的途径、如果再来一次、如果——如果那个挥拳的人是我？找回双腿的时永轻手轻脚地接近那条陷入沉睡的蛇，肉体的表层吐出一连串冠冕堂皇的理由，肉体的里层被脊背下方干裂着燃烧的火焰点燃，匆促地催动他臂膀的肌肉，不顾骨折风险而用最原始的方式挥落拳头。
时永彻底分成了内外两层，每次击打后外面那套漂亮的脆弱的外层涂装就碎裂一点，先是小指，然后是整个上半身，知道看不见的裂纹蔓延至天全身每一处角落时他失去了组织语言的功能。藏在人皮里的蛇不说话，像人的某种生物说不了话，于是均以非本源面目存活于人世的两位之间就只剩下理念或思想之外的碰撞：时永只盯着带川的脑袋，时永的拳头也只认准带川的脑袋。每一次重击后他都会经历一回大脑缺氧般的眼花，杂色之后是朦胧血污与血污四溅时带出的参差端口。他因这伤口狂喜，却在简单的一次眨眼后又看见带川青紫一片但依旧完整的脸——还有哪里出了错？时永内里的胶状物极快地低落下去，又再次不安地涌动起来。他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只能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完成下一次循环。
直到他的外壳全番碎裂的那一刻时永才见到了今晚的第一滴真血，然而不等他因此生发狂喜，这滴来源于他自己的红血就重新筑成了他的外壳，将这位虚弱的成年人从噩梦中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