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极乐满月又迎来了一位饱受困扰的顾客。地狱的辅佐官目睹了药剂师不吝于为各种稀奇的病症提供建议，也跑来倾诉烦恼，虽说时间上有蹭饭的嫌疑。
“食物。食物带来的感官享受，一是味道，二是口感，对我来说，两者缺一不可。”鬼灯用筷子夹起一小撮米饭，颗颗晶莹的米粒释放着谷物香气，闪烁着恰到好处的水润，宣示着自己恰到好处的含水量和柔软度。鬼灯认真观察了它们好一会儿，才送进嘴里，皱着眉头细细咀嚼品尝，好像这不是普通的米饭而是什么举世罕见的珍馐，他本人则是厨师争霸节目上的评委。他将米饭咽下，继续开口，“但是近来我发现，我对于食物味道的那部分感知似乎在逐渐消退。”鬼神的视线转向对面的死对头，地狱之鬼在天国的镜像。“无论多么优质的米，吃在嘴里的香味都大打折扣，渐渐地简直接近于吃塑料颗粒了。白泽先生，您明白吗？”他说完又吃进一口米饭，用力咀嚼，试图榨出最后一丝味道奉送给残存的味蕾。
“所以你现在失去了味觉？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被喊了名字的药剂师蹲坐在高椅上，笑眯眯地捻着造型夸张的耳坠。
“白泽大人！求求你不要对病患幸灾乐祸啊！真是抱歉，鬼灯大人。”学徒兼老妈子桃太郎先生颇为头疼地周旋在两位大人物之间，训完了这个，又向那个赔礼道歉，后者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是的，失去了味觉。一开始我以为是食堂的负责人贪污资金，偷换了劣质的米，还为此严厉斥责了他。”鬼灯满怀歉意地说。
“可是我很快发现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的味觉在消退，饭菜也好，点心也好，都失去了它们该有的味道。”
桃太郎的脸上显现出吃惊和怜悯。
“没有什么其他的症状吗？”白泽终于表现出医生该有的样子。
“暂时没有了。”
“最近是不是又抽烟或者酗酒了？烟酒倒是很可能导致短期的味觉失灵。”
“没有。而且在您之前因为酒而生病的话，未免也太耻辱了。”
“看病的时候对医生放尊重一点！”白泽抗议道，“难道是中招鬼流感了吗？”
“没有，您应该清楚现在不是流感高发季节。而且我已经做了全面的检查，”鬼灯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地狱医院给出的检查结果递给白泽，“难以置信地健康。要不是实在查不出原委，我也不愿意来见你。”
“那你就别来啊！嗯……确实很正常，”白泽一张张浏览过检查报告，“难道是大脑出了问题？喂，恶鬼，要不乖乖来让我开个瓢，让我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少了几条沟。”
“你先拿出外科医师资格证来看看！”鬼灯反唇相讥，看到白泽跃跃欲试的表情后马上改口，“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信不过偶蹄目的蹄子拿得住柳叶刀。”桃太郎见两位大人都没了吃饭的意思，默默起身收拾碗筷，厚实的躯体隔开一黑一白，给这场小小的战争画了个休止符。
“不过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嗅觉也会很快消失。”鬼灯留恋地深吸了一口空气。桃花源的桃林四季开花结果，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桃花的蜜香和桃子的甜。回光返照一般，今日的桃香格外浓郁，甚至盖过了药店陈年的苦味。很快这些也会感受不到了吧？同样地，地狱的铁锈味、硫磺味，以及终年的热风刮起的尘土气息，也会消散成一片虚无吧？
药剂师看着一脸失意的犬猿之仲，心中居然也生出了几分同情。白泽何其古老，过长的生命里，支撑着他的说到底也不过一切生命都在追求的本能，口腹之欲，声色犬马。被剥夺味觉，这漫漫生命要怎么熬得过去呢？“明白了。我暂时没有这种病的印象，但是我会给你开张药方，在我这边有消息之前你就姑且吃吃看。”白泽叹了口气，敛去笑意，从凳子上跳下来。
“不过一般来说，味觉不会长期丧失，大多数情况下会自然恢复的。”白泽补充道，权作安慰。
“那就太感谢白泽先生了。”鬼灯起身鞠躬，“可不要太难吃的药，我可不想最后尝到的东西是苦的。”
“想得美吧！”白泽把他按回凳子上，扔给他一只兔子实习生，自己去制药。
2.
第十天，鬼灯彻底失去了味觉，以及嗅觉。他按部就班地起床，吃没有味道的早餐，参与审问，视察大小地狱，面对熊熊燃烧起浓烟的地狱之火，鼻腔内一片寂静。鬼灯并没有主动向身边众人提及此事，只是等工作结束后一个人悄悄赶去桃源乡。月钩高悬，桃源的桃花也失去了它们在鬼灯那里的香气。
鬼灯推开极乐满月的门，一下子愣在门口。一阵比上次更浓烈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既有开在早春的蔷薇科植物花朵鲜明的蜜香味，又混杂着鲜桃成熟后清甜的果香，像蜜桃沾了蜜汁，甜腻得让鬼灯发慌。房间中间只开了一盏昏灯，灯下白泽独独倚靠在柜边半耷着脑袋，手里捏一只酒盅。桃太郎怕是已经睡了，只剩下少眠的古老神兽独酌。“我们已经打烊了，客人。”白泽抬起头朦胧地看了一眼，竟没看清楚来人是谁。鬼灯自顾自走进去，东嗅嗅西闻闻，最后锁定在白泽身上吸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吐出来，肩膀沉下去，带了一丝懊丧。“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了。”鬼灯声音哑哑地说。他站得离白泽很近，桃香几乎令他窒息。白泽听见声音才意识到面前是谁，酒醒了大半，伸手就把对方往外推。鬼灯鬼使神差地捉住那只纤细手腕，还不等送到口鼻边就给白泽抽走弹跳到几步开外。
“大晚上的暗鬼神你要吓死人吗！我们已经打烊了！”白泽心有余悸地用另一只手护着方才被抓住的手腕。
“抱歉，但是我实在不想被大家察觉生病。”鬼灯找了个位置坐下。
“生病？……喔！你还是尝不出味道吗？”白泽马上进入了医生的角色，“不应该啊，都已经这么久了……”白泽扯过一个记录本，在鬼灯的那一页写下“持续性味觉减退”几个字。
“非但没有痊愈，反而更加严重了。嗅觉伴随味觉消失。而且，”鬼灯斟酌着词句，“就在刚才，我好像发现有新的异样。”
“你说。”
“我找到了唯一一个能感受到味道的东西。”
“是什么？”
“你。”
“……啊？”
“你。而且不再是畜类的兽臭味，变成了桃子的味道。简单来说，很香，很想吃。我已经太久没吃过有味道的食物了。”
被抹黑了气味的白泽刚想发作，听完后半句安静下来凝视着鬼灯，然后以防备睡着的大型食肉动物的姿态，谨慎缓慢地移到了木柜台的最远处，伸长胳膊够过记录本，添了几个字：“伴随严重味嗅觉倒置”。鬼灯的黑眼珠紧跟着白泽移动，对方的反应着实逗乐了他不少。
“我是医生哦。”白泽看鬼灯没有什么反应，又重复了一次，“我，白泽，是整个天国最好的医生哦！没了我你的病可就没得治了！聪明人哪，要懂得细水长流，可不能杀鸡取卵哦！”鬼灯终于忍不住低头噗嗤一笑。
“你笑我？！有什么好笑的？”白泽恼羞成怒道。
“笑您居然觉得我会把一头白豚当做食物。”
“你敢！”白泽慢慢挪回原来的位置。
“看来您还没有什么好办法。那我就只能先告辞了，还请白泽先生务必多多费心。”
“这个必然。”白泽弯起他的狐狸眼睛，歪着头。“疑难杂症可是会激发医生的挑战欲的啊。”
鬼灯走出门，站在极乐满月门外望着月亮，深深吞咽一口唾液。

此后的一个月，白泽遍寻典籍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鬼灯也再没踏进极乐满月的大门，连阎魔厅固定的订单都拜托属下来取。白泽自知异常，又别扭于同鬼灯的交恶，始终抱着鬼灯不来就是还没病到死的说辞。
“白泽大人您也很担心鬼灯大人吧，要不您去出诊看看？”桃太郎看出了白泽的心神不宁，小心翼翼地说。
“我只是没见过那种毛病罢了。研究研究可能会有新发现呢。”白泽趴进胳膊里说。
“那您不去看看怎么能知道是什么情况呢？难不成您指望我把鬼灯大人绑来给您研究？”桃太郎苦口婆心道。
“那我就勉为其难为医学献身？”白泽抬起头来。
“请吧！”桃太郎打开门，目送上司化成一头白兽消失在天际。
3.
白泽来到阎魔厅不见鬼灯踪影，拉过一个狱卒打听才知道鬼灯今天请假在自己房间。他变回人形，绕过阎魔厅吵闹的金鱼草长廊，进入黑长的过道，突然天花板上垂下两颗小小的头颅，吓得白泽一声惨叫，定睛一看，是两位深受鬼灯宠爱的座敷童子。
“是花心神兽。”一子。
“也是医生。”二子。
“鬼灯大人不舒服。”
“吃得很少。”
“去看看。”
“去看看。”
一子二子绕着白泽拉扯，不由分说地把他扔在鬼灯门前，两双深黑如漆的大眼睛齐齐地看着他。
“我知道啦！不然我来这里干什么！”白泽往后轻推两个女孩子示意她们不要靠近，然后打开一条门缝，里面一片漆黑。
“喂？恶鬼？”
没有回答。白泽挤进去关上门，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才发现，鬼灯在床上睡得正香，想着自己先前的担心，气了个半死。
“喂！恶鬼！恶鬼！”白泽不知者无畏，摇晃着熟睡的鬼灯，见后者没有醒来的意思更大声喊道：“醒醒！亡者暴动了哦！”下一个瞬间白泽被掀翻在地上，鬼灯带着被惊醒的余悸大口喘气，看到地上的白泽才反应过来一定是被耍了，起床气和被死对头玩弄的愤怒同时冲上头。白泽按着后脑还没能爬起来，便被扯着前襟，上半身贯到床上，被鬼灯居高临下地怒视着。白泽这才注意到，鬼灯比上次见面消瘦了不少。
鬼灯默默举起拳，白泽见状拼命挣扎起来。“喂喂你就别不知好歹了！还不是看你最近都没有去复诊！医生亲自上门慰问，你就算不感激也不要使用暴力吧！”鬼灯思考了一阵，放下拳头，把白泽拉扯起来形成坐姿，自己爬上床再次裹进被子闭上眼睛，背对着白泽。
“别睡啊！”白泽拍拍被子，“最近感觉如何？恢复了没有？”
“……没有。”鬼灯的声音像呓语。“做了个梦。”
“……哈？做梦跟我说的有什么……做了什么梦？”
“梦见一块卖相很差的蛋糕冲我走过来，虽然饿了，但是因为它太丑就想躲，躲不掉。然后蛋糕告诉我，有人造反。”
“去死吧说谁丑呢！”白泽狠狠捏了一下被子里的家伙，“对待复诊严肃一点！”
“好吧。”鬼灯转过身来，眼睛清亮地看着白泽，但分明面色发灰，白泽不禁怀疑他眼神中包含饿狼渴望猎物的精光。“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会失去食欲。开始的几天还好，甚至还有些新奇，原来不喜欢吃的食物也能因为没有了讨厌的味道而不那么难以接受。但是很快就厌倦了没有味觉的日子。也并非吃不下去，只要告诉自己‘它们是我需要的东西’，不管多么没胃口也会吃下去。”白泽掏出他的小本本开始记，抬抬下巴让鬼灯继续说下去。“但是毕竟是没有味道的东西，吃到饥饿感可以忍受就很难逼自己继续进食了。
“不过说来可笑，从前没享受过美食，反而多么难吃的东西都能大快朵颐，只求能填饱肚子。现在反而做不到了啊。”
“由奢入俭难嘛，可以理解。对了，我来时遇到座敷们，小小姐们很担心你哦。”
“被她们发现了？细心的小家伙。”
“最近已经不舒服到需要请假了吗？”
“也不至于。只是今天恰好不需要审判，我想，与其饿了逼自己进食，不如干脆睡着就不用吃东西了。”
“这么没活力，真不像你。”白泽笑了笑。
“可能吧。从前工作到实在厌倦的话，想想结束可以吃好吃的，哪怕是个冰激凌，都能成为一整天的动力。但是现在，我一想到冰激凌就想干脆取缔好了，找个借口让八寒再也不要送冰来。”
“滥用职权了哦。”
“……有点累。”鬼灯喃喃，翻过身去。“让我休息一会儿。需要工作的时候，会振作起来的。”
白泽在本子上记下“长期味觉异常对患者心理存在显著影响”，收起纸笔，摩挲着手腕上的鲜红珠钏，同鬼灯一起沉默着。
“喂，恶鬼。我闻起来怎么样？”
“……很甜。你在这里越久我越饿，根本睡不着。”鬼灯承认道。
“好吧。算我医者仁心，姑且给你解渴。”白泽褪下珠钏，把手腕伸到面色黯淡的鬼神口边，“不过我得提醒你，可不能太过分哦。有了这回，下次你便会渴求更多。虽然我应该不至于有什么损失，但你还是别太放肆的好。”鬼灯闭着眼感受到甜香停在自己的嘴边，挣扎了许久，以最克制的力气咬了上去。
……液体涌进嘴里，带来熟透的桃子味的甘霖，混着奶制品醇厚的黄油香气，像尚未凝固的桃味慕斯液，血浆粘稠的质感极佳地模仿了六分发的奶油。久违的满足和快乐充斥进口腔，沿着食道进入胃袋，又迅速扩散至每一个毛孔，下颌忍不住咬合扩大伤口。白泽暗吸了一口气来抵御疼痛，惊异地看着鬼灯脸上迅速恢复了一部分血色。
血液涓涓流淌，鬼灯急切地咂吮着它的甘甜，像婴儿渴求乳汁。恍惚中他想起第一次吃到甘甜多汁的桃子，是青年时代西行游历，在白泽的故乡。他此生第一次品尝甜味，那种惊艳与现在别无二致。他孤苦伶仃来到黄泉，黄泉罕有温和无毒的植物，他只能靠已经辞别现世亿万年的怪鱼来填饱肚子，日日复年年。富人家多少能用钱财换取现世流通而来的新奇食物，蔬果，或者更罕见的蔗糖，这些于他向来无缘；只是从未感受过尚可忍耐，为什么要等他已经尝遍了世间一切味道后，又把这项权利残忍地收回？
本就不深的伤口很快停止了流血，鬼灯终于舍得放开那处香甜，转而将伤口附近染上的血丝细细舔舐干净。干涸已久的味蕾终于得到美食的灌溉，桃慕斯的味道仍然残留在嘴里，鬼灯留恋地舔了舔嘴唇，重重呼出一口气，一副瘾君子终于被满足了的神情。白泽想，如果食欲能和色欲类比，那么平时自制冷淡的恶鬼在此刻堪称急色。
神明的自愈力下，伤口迅速愈合，弥漫在空气里的桃香慢慢变得浅淡。鬼灯有些恋恋不舍地用力嗅着，恨不得白泽整个人都分解成分子大小，好被他完完整整地吸进肺里似的。白泽试图缩回手，却被扯住胳膊，朝后跌进鬼灯的怀里。鬼灯脸埋进香味最浓的颈窝处，阖上眼睛做深呼吸，这个姿势下，额前的独角堪堪戳在白泽脸颊上，白泽皱了皱眉，偏开头去躲避鬼角的尖端，却把脖颈更加暴露给鬼灯。后者变本加厉地贴上去，甚至在那片皮肤上舔吮，冷汗随着体温蒸腾起来的余香再次唤醒了他的食欲。鬼尖尖的獠牙摩擦过脖子表面，白泽暗自思索要不要制止对方时，对方突然推开了他。
“……抱歉，抱歉。是我过火了。”鬼灯扶住额角喃喃道。他为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冷彻而羞愤。白泽说得没错，一旦有了开始，行为似乎就有了合理的理由，有一瞬间他只想把这香气的源头吞吃殆尽。
白泽起身干咳了几声。“我了解得差不多了，尽量多吃一点东西，我会继续研究这个毛病。等治好了可不许短我医药钱。”白泽戴好手串，打开鬼灯房间的门，一黑一白两个座敷童子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去吧，他没事。”白泽一手插兜一手敲了敲一子的脑袋。两个小孩子齐刷刷绕开他，咚咚咚跑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