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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原神 戴因斯雷布 , 荧 , 深渊荧
标签 原神 , 戴荧 , 戴因斯雷布 , 荧 , 深渊荧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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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4-6 22:05
“我曾见证了星辰的陨落。”
男人沙哑的嗓音如同一台老式留声机,指针在岁月的唱片上悠悠划过,将某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娓娓道来——
晌午烈日高照,戴因斯雷布靠坐在一片树荫下,脊背挺直。比起休憩的旅人,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肃穆的坐禅者。戴因的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白裙的少女正蹲在地上用铲子掘土,那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令他想到打洞的兔子。
但凡换做是一位社交经验丰富的高情商男性,大抵都会询问她是否需要提供帮助,再次也该向她递一瓶水,关心她是否劳累。可戴因没有这么做,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她忙碌,只因旅行者从未开口向自己求助。
没有表现、无法察觉的事物便视为不存在——就像坎瑞亚人会无视神明的存在一般,他并不觉得自己所秉持的观念有任何不妥。
那一头荧终于结束了手上的工作,端着一瓶泥土蹦蹦跳跳走向了他,脚步轻快。荧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身边,同他共享这片荫蔽;戴因不动声色地往旁挪了挪,发丝在阳光下泛着白金色的光泽。
少女摘下满是泥土的手套,忙不迭去抹脸上的汗水;可她手腕沾染的泥土还是蹭在了脸上,和着汗液晕成了惨不忍睹的一片。
戴因有些愣神:污渍虽属于肉眼可见的东西,但他身上并没有可供她擦脸的、例如毛巾手帕一类的物品。
于是他只有紧紧盯着她的脸,仿佛能把那张脸看出花来,却说不出任何开场白。
在那目光的紧逼下荧感到些许不自在,只好率先问他怎么了。戴因这才抬手指向自己脸上对应的区域,向她陈述道:
“这里,弄脏了。”
“只是这种小事呀,”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开始在行囊里翻找手帕和镜子,“我还以为你要说我身上也开始出现变异了呢。”
这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尤其是对于背负着使命的他们来说。戴因却并未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一来会扫她的兴,二来荧也从不在意他的劝告。
“结果如何?”于是他挑起了别的话题。
“条件有限,只能做最初步的判定,虽然也错不了就是了。”荧回答着他,忍不住抱怨起来,“要是提瓦特有土壤检测仪就好了,至少能有个养分速测仪和酸度计都会方便得多。”
戴因斯雷布早已习惯少女口中偶尔会蹦出超出他常识的词语,他清楚荧有着许多他们不知道的知识。最初当荧叽里呱啦说出一大串闻所未闻的名词时他也会尝试寻求解读,而荧亦会耐心同他讲解;可一个名词的解释往往又会牵扯出另一个名词,最终形成没有尽头的长链;截然不同的知识储备令他实在难以理解,外加对那些词语是否理解并不影响正常的对话,于是他后来便放弃了沟通。
自他不再过问之后,荧也不曾问他是否在乎,仍会自顾自地同他解答那些陌生的名词。那时戴因便隐约在心中明白,大概荧在意的并非自己是否能听懂她说话,而只是想有人能够倾诉罢了。
或许她应该找一名好奇心颇重的学者作为旅伴,例如高塔中那些德高望重的贤者,而不是自己这样一个死板的武人。戴因斯雷布偶尔这么想道。
“经过我的推断,这里曾经遭受的应该是污染,而非诅咒。”少女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有什么区别吗。”他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问。
他的提问勾起了少女的讲解欲,那双琥珀金色的眼睛登时生动如同一汪活泉,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这个问题问得好。虽然二者对环境和物质造成的破坏区别不大,难以区分,但在人类身上有着极大的差距;这是因为‘污染’是施放主体的客观行为,而‘诅咒’却是施放主体的主观行为。
“在提瓦特大陆上,人类的感情和记忆强烈到一定程度时,会下沉和地脉结合。这就意味着这片大陆的法则承认唯心的力量,物质能受情感影响发生改变,甚至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反过来说,对于感情最为充沛的人类而言,也更易受感情左右,因此凝聚着恶意的力量更能对人类造成伤害。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里能量守恒定律是怎么运作的,说到底还能叫作能量守恒定律吗……”
他不该问的。戴因心想。
那喋喋不休的学术讨论又开始了——虽然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人的独角戏,放着不管最终也只会演变成她沉浸在思考中的自言自语。但同时戴因也要被迫听完全部的长篇大论,荧一旦陷入聚精会神的状态旁人便很难将她从中拽出来。
戴因不理解为何荧会在拯救他人这件事上投入如此多的精力,明明她不是坎瑞亚人,甚至只是世界的过客。
伴随着她漫长的叙述,他不由想起二人结伴而行的由来:
在他已不记得存在于多久之前的过去里,名为诅咒的灾难悄然降临在了坎瑞亚人身上。即使只是偶发现象,造成的后果却不可逆转,受到诅咒蚕食的人们无一例外陷入了生不如死的痛苦中。
尔后星星坠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坎瑞亚的国土之上。
拥有净化之力的少女被高塔里的学者们称为天赐的奇迹——说来有些可笑,坎瑞亚人不相信神明,却仍会相信奇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面对向自己伸来的一双双枯槁焦黑的渴求之手,少女毫不犹豫以素白指尖将其温柔握住,从不吝于将自身的光芒分享给他人。
再然后她答应了坎瑞亚王族的请求,为了寻找治愈诅咒的方法巡回世界;她并未索求任何报酬,提出的要求仅仅只是需要一名向导,于是末光之剑被交予至她手中。
自此,白色的旅者和黑色的剑士踏上了搜寻命运的旅途。
故事的每一环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仿佛名家编纂的纪行小说一般流畅,没有任何能令人质疑的地方。可这种理所当然让戴因斯雷布觉得不舒服——像是沙漠中的旅人口干舌燥时,前方恰好就有新鲜的澧泉一般,重获新生之余却又违和感拉满。仿佛无形中有人在摆弄着他人的命运,将毫不相干的两只蚂蚱捉到了一起,拴在一条线上。
这个比喻还是他从荧那里学来的。初次同行的那一天,少女骄傲地拍着胸脯对他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戴因不解,为什么人没事要把蚂蚱拴在一起,以及他们二人和蚂蚱之间哪里存在相似之处。于是当日两个人坐在颠簸的马车中,荧为了对他解释这句俗语讲了整整一路;到了下车时少女立马冲向路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晕车为什么不早说。”他不带责怪地询问。
呕吐过后的少女神情狼狈,眼里的倔强却不减分毫,“这不是急着要赶路吗,再说……我不想打断和你说话啊。”
戴因沉默了,只是因为这种小事,她竟可以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之苦忍受了一路。
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为了拯救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们,她便踏上了前方充满未知与艰辛的旅途。
那支纯白的花朵一直立于风吹雨打中凛然绽放,只是包括他在内的人们未尝看清花冠下颤抖的枝叶罢了。
“……戴因,你在听吗?”荧终于察觉到他在分神,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摇晃。
“我在听。”戴因斯雷布面不改色地撒谎。
少女的两颊登时鼓了起来,令她看起来像贮食的小仓鼠;只不过脸颊下贮存的不是食物,而是对戴因的抱怨。
不算短暂的相处中她早已把对方的言行习惯摸得透彻:例如戴因斯雷布虽然大多数时候摆着一张扑克脸,语调平和不带起伏;但他撒谎时视线会偏移几分,避开她的眼睛。
他也并非是第一次敷衍她。往天戴因还会向她询问那些生涩的名词时,在她娓娓道来过后,往往会补充一句“你听懂了吗”。那时的戴因也是如此,点着头沉声道“听懂了”。起初荧以为他是真的懂了,对自己的教学成果颇为得意;直到后来才察觉,当她再度提出同样的名词时,对方那双无波的青色眼睛里悄然滑过一丝不解。
原来世上真有人把倾听和理解当做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来分开对待。察觉了真相的荧不禁在心中感叹,却未将这一想法说给戴因本人。一来她改变不了这个古板的骑士,二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便是最好的交流方式。
纵使无法相互理解,甚至彼此相互隐瞒,但他们仍旧能在被使命所裹挟的坎坷道路上携手同行,这就足够了。
结束了休息过后,荧捧来自己那堆瓶瓶罐罐,叫戴因帮忙搭把手。
这一次他立刻照做了:从荧手中接过麻绳,在被她打包好的包裹前比划了两下便欲上手。
然后啪的一声,绳子断成了两截,尴尬地蔫在他的两手掌心里。
见鬼,绳子原来是这么脆弱的东西么,他不过稍稍用力试图系紧一些而已。
自知搞砸了事情的戴因霎时觉得手上两截短绳犹如黄金千两,他捧在手里不是,放下也不是。
好在听闻异响的荧立刻从手上的活计里抬起头来,目光在他脸上和手里扫过几轮,大抵便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多的绳子吗。”
“没有了,就这一根。”荧对他两手一摊。
他分明察觉对方那双琥珀金瞳里无奈之下藏着几分戏谑,可他却又无可奈何。祸是他闯的,戴因觉得自己得担这个责。
“后面的路程里,我来帮你拿这些东西。”他说着,拢了拢那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听闻此话荧睁圆了眼睛,这还是自他们上路以来,戴因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帮她的忙。但她忙冲他摆手回绝,顺手从他手里夺过了那两截短绳。
“你看着,就像这样……”
少女把断开的两头拧在一起,熟练地打出一个死结。于是断开的绳索再度连在了一起,只是中间多了一团纠缠不清的绳结。
“是不是就和之前一样能用了?”她得意地将自己的作品举在他眼前。
“嗯,除了丑一些以外。”一如既往足以令人窝火的坦诚。
荧早已习惯他说话的方式,没有继续同他争论下去,垂眸看向了手中那段一度分离、却又在修补之下重新聚合的绳索。刹那间少女的目光在朦胧的水汽中软了下去,那张敛起笑容后的面庞神色柔和,仿佛她手中捧着的并非绳索,而是命运的丝线。
“……我还能和哥哥再次相见吗。”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蝴蝶在空中振动一下翅膀,带起一小股微风,但那缕风仍旧准确地划过了戴因耳边。
坎瑞亚的子民只知她是救国的英雄,却不知她原本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找自己不知落于何处的血亲。怀揣两样目的上路,可她始终只在践行其中一件;并非是她不想,而是对于另一件她无从寻起。这一头她做的越多,对于另一头产生的愧疚也在不断积累。她给自己内心天平的两端不断加码,一头是铁一头是棉花;可一公斤铁和一公斤棉花重量并无区别,迟早有一天两头都会被压垮。
一般人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安慰?还是鼓励?戴因脑内飞速地思考着,却得不出如何实践的结论。
说到底,他无法同失去血亲后孤身一人闯荡的她感同身受,自然无法诉诸理解。他也不觉得荧需要的是虚情假意的共情,只是漫长旅途中小小的迷茫罢了,他所了解的荧远没有那般脆弱。
他明明想做些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了,这种堵塞的感觉真令人难受。
那头少女猛然抬头,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把他给吓了一跳。再次抬头看去,方才的脆弱已从她脸上剥落,干净光滑一点痕迹不留。
“赶紧收拾吧,咱们还要赶去下一站落脚呢。”荧麻利地继续手中的打包工作。
“……已经没事了?”他以略带试探的语气问道。
少女悬在半空的指尖微微一滞,随即她对戴因回以狡黠的笑容:“你弄坏了我的东西,下次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戴因没有回答,意思算是默许。
荧很快收拾好了东西准备放回行囊里,而那团丑丑的绳结附在包裹上,是诸多寻常中唯一的例外,因此格外惹眼。
戴因微微眯起被阳光刺伤的双眼,一如故事开始时注视着那个纯白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无动于衷,而是希望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或者说,曾经能做过些什么。
“你知道吗,星星是会掉下来的。”
经过人类聚集的村落时他们尚且能有地方歇脚,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不得不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
这一天夜晚他们照旧在空旷的草坪上扎起帐篷,荧却嚷着失眠睡不着,与值守的他一同蜷坐在篝火边上,肩抵着肩。
“漂浮在空中的尘埃受到引力吸引……不要问我引力是什么,解释起来会很麻烦——总之它们落了下来,在高速穿越大气层时发生电子跃迁,在空中产生一道光迹。”
“我的世界里管这种现象叫做流星。”
裹在毯子里的少女手捧一杯热牛奶,整张脸都氤氲在了淡淡的白气里。
“就和你一样么。”戴因不假思索道。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也是如此,金色的光弧划开浓绀色的夜空,最后光源在开满白花的大地上悄然降落。
荧笑了,杯子里的牛奶咕嘟出一串泡泡,“那还是不一样的啦,流星是不会落在地上的,它们在半空中就燃烧殆尽了。”
既然如此何必不惜燃烧生命也要掉下来呢,在空中安然漂浮一生不好吗。戴因没有提出自己的疑问,他断然若自己问出口,荧定会精神抖擞就地开起天文知识小课堂。
但他想知道的,并非是枯燥无味的天文知识。
于是对话没能持续下去,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盯着面前跳动的烈焰;火星迸裂的声响在耳畔被无限放大,甚至奏起一首无序的乐章。有那么一瞬间戴因以为荧已经睡着了,可他偏过头去,却对上了女孩那双如琥珀般静谧的眼,其中包裹着他看不透的思绪。
她大多数时候都很好懂,心思全写在脸上,一猜便能知道。可戴因斯雷布觉得,那不过是一层纯白的外壳,荧随时在其上涂出她所想展示的色彩,少女柔软的内心却始终包裹在壳中,藏得小心翼翼。
“你说——”荧率先打破了这份沉寂,“为什么学者们始终都在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却没人研究诅咒的由来呢。”
“因为你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听闻此话,戴因的声音染上一层冷意,“提瓦特大陆上,只有高天的神明才有这份资格和能力,对人类种下诅咒。”
少女那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求知欲又上来了,“可没有人去试图寻找神诅咒人类的原因吧?”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神明的傲慢罢了。毕竟不曾向其献上忠诚的我(人)们(类),从来没有揣测神的资格与立场。”
高高在上的神明不会倾听蝼蚁的声音,自然也就没有向神明祈祷的必要;唯有从这双手里创造出的一切,才是属于我(人)们(类)触手可及的真实——这便是仅属于坎瑞亚人的共识。
少女垂下眼眸,纤长的眼睑如同扑朔的蝶翼。
“……这只是我的猜测,并非调查的结论。”温暖的空气中,她的声音如同悠悠的银铃,漾开一圈圈悦耳的和声。
“或许,高天的神明正因害怕被子民忘记,才会想在祂的造物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然而这份愿望被其他感情因素侵蚀,印记便被污染为了诅咒。”
那副悦耳嗓音说出的话语,冲击力不亚于火药在他耳边炸开,令他脑内霎时一片空白。
她疯了吗,竟然妄图以人之子的立场去理解神明?说到底,那是能够以人类的观念去理解的存在吗?
那双苍翠的青色眼睛里,十字星状的瞳孔剧烈跳动着。
荧却未察觉到他的动摇,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无意批判祂的正确与否,只是觉得……”
“被子民抛弃、失去信仰的神明,未免有些悲哀罢了。”
戴因哑然。
这一路他见证了荧对拯救他人的无私与执着:有人苦苦向她哀求,也有人厌恶地回绝;治疗过后有人对她心怀感激,也有人对她充满畏惧;有人大肆鼓吹她的力量,也有人编造起魔女蛊人的谣言——但无论面对怎样的人,她都会一视同仁地,握住对方那双缠绕着诅咒的漆黑双手。
但戴因没能想到,或者说从未想过,这份无私竟也被分享在了神身上。
不受神明垂怜的坎瑞亚人自然也不会去爱神。她的发言若是在故土传开,足以令她被打为异端。而对于神来说,人类以自身的立场去同情神,其行为本身便构成一种僭越。
可他仍愿意相信,少女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那份信任毫无依据,仅仅来自二人过往堆积的点点滴滴。
“天上的星星终究无法触及地面啊——若是坠落,那一天便是它生命尽头。”她对着天穹伸出了手,指尖是高挂于天际、凡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岛屿。
这句话若是放在往日,戴因或许会毫无恶意地驳斥她那些异想天开;可这一刻,他愿顺着她的想法思考了下去。
“……若真同你所说,被遗忘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可怕到能够令高天的神明心怀畏惧,不惜播下恶意的种子。
荧收回了手,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我不知道神会怎么想,仅仅只是我自己觉得。”
“比起死亡,如果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我的存在,会更令我难过吧。”
“那么你应该去请一位吟游诗人,叫他为你写下最优美的叙事诗然后传颂。”他真诚地为她提议。
女孩恶作剧般冲他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要,那种真假参半的东西写出来的就不是我了。”
要求还真多。戴因想。那么去邀请某位文豪为她写一本传记类的纪实小说也不是不可以。
“都说了我不需要那些。”女孩嘟起嘴佯怒道。
她扔下毛毯和杯子起了身,随即旋身伸出了手,指尖点向了他的眉间。
“你就是我的见证者。”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神采飞扬;天空为她加冕,大地为她筑基,无需华丽的桂冠和权杖,此刻她便是世界上最为骄傲的女王。
然后那位娇小的女王陛下唇线微抿,露出了同往常一般活泼灿烂的笑容:
“不是吗,我最好的旅伴。”
戴因微怔。
和荧的旅途中他以多种身份自居,可以是向导、可以是护卫、可以是助手。但少女总会在他人问起自己身边高大男人的身份时回答道:“他是我的旅伴。”
戴因不解,他自认自己只是帮助她完成目标、见证她迈向终点的旁观者罢了。他们总是一前一后行进、一路相互设防,甚至称不上是同伴。
荧在对人说出这句话时总是在身前背对于他,因此戴因始终不曾知晓,少女在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
这一刻,他终于得到了困惑已久的答案。
明明是不见阳光的夜晚,戴因斯雷布却觉得眼眶烫得发痛。于是他只好闭上双眼,将那个夺目的身影小心收藏在了心底。
自那以后戴因开始思考,所谓旅伴究竟是何定义。但还没等他想明白,他们就被一纸密令匆匆召回国,据说高塔中的那群学者研究有了新的进展。
身为宫廷卫队的队长,戴因斯雷布无权踏入高塔,于是只得在塔外等候。
王宫内遍地种植的因提瓦特昭示着坎瑞亚人对它的喜爱。这种花虽花期短暂,却不畏酷暑严寒,一年四季常开。花瓣枯萎归于泥土之后便很快抽出新的枝芽,再度倔强生长,因此坎瑞亚的王宫中终年漫着蓝白的花海。
在学者们的监视下他什么也做不了,等待的时间变得漫长且枯燥。戴因斯雷布倒是早已习惯了面对无聊,往日荧忙起来时也会把他撇在一旁一晾大半天,那期间他不敢打扰,只能默默等待。
只不过彼时他尚可靠注视少女专注的脸庞来打发时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对着满地白花干瞪眼。
不知里面过了多久,总之直到地上的影子从一头倒向了另一头,少女才在众多学者的簇拥下姗姗来迟。即使走在路上,她仍在和身边的人认真讨论着什么,是他见惯了的专注。
那一瞬间戴因想起,自己曾有过她与学者们搭档更为合适的假设,而眼前的一幕恰好是对此的预演。
但他立刻把这个想法赶出了脑海,在心中对那个假设打上一个“否”,并冷哼一声“荒谬”。
行至间隔数米远的距离时,荧终于抬头发现了他。她从人群中迈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脸上带着歉意。
“抱歉,戴因,让你久等了。”
他摇了摇头,“无妨。”
“不过我还得再去宫里一趟,待会老地方见吧?”
荧口中的老地方指的是王宫前广场上的钟楼,那里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后来便成为了默认的约定之处。
少女同他挥手道别,随即快步走向了另一头;戴因斯雷布却没有挪动脚步,他察觉到身后的人对他有话要说。
“贵安,‘末光之剑’戴因斯雷布阁下。”身着长袍的灰发学者向他鞠躬。
四下打量过后戴因认出了他:他曾有所耳闻,这位虽是高塔中众多贤者的一员,却因学术上的分歧与其他人并不合得来,甚至连实验室都设在了宫外。
但他不记得贤者的名字,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群整天咬文嚼字、为了一个论点便据理力争的文人罢了,在他眼中并无区别。
况且身为王室直属卫队长的他级别并不低于对方,于是戴因仅仅向他点头致意。
“听闻您与公主殿下一路同行,辅佐其完成使命,按理来说,我们也该感激您才是。”
自异世而来的荧和坎瑞亚王室非亲非故,“公主殿下”是王族对她的敬称,其中亦有几分讨好的味道。戴因也曾这么叫过她,荧却立刻捂起耳朵皱着脸,叫他再也别这样叫了。
“你知不知道我听见这个称呼都觉得头皮发麻?”彼时荧不满地对他嚷道。
想到荧被迫被这群人左一句“公主殿下”右一句“公主殿下”地称呼,还不得不保持彬彬有礼的微笑,戴因就有几分想笑。
良好的表情管理令他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并以谦逊的态度回答道:“您过奖了。”
“公主殿下带来的的知识帮助了我们太多,若是她愿意在塔内求学,一定能为我等的研究带来巨大的进展。”贤者遥望着少女离开的方向感叹着。
“那倒大可不必,谁又会把清风锁在高塔里呢。”连戴因自己也未察觉,他的声音中带着尖锐的讽刺。
听闻此言的贤者微微一愣,并不在意对方的刻薄,反而和善地笑了起来。
“的确,您言之有理。不过站在我的立场,我仍旧希望会有公主殿下前来帮助我等的一天。”贤者望着远方的眼神意味深长,“毕竟她做出了如此伟绩,实在……”
“是吗。”戴因回答地极为敷衍,他只在乎自己接下来还要赴约。
“您一直在公主殿下的身边,应该有亲眼目睹过吧?殿下所做的事情本身就足以被称为奇迹。”
戴因定在了原地。
贤者的话问住他了。长久以来,他虽陪同荧走过无数地方,却从未真正注视过她如何救赎他人。那些被贤者称为奇迹的现象他看了太多次,逐渐在他脑海中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末光之剑’阁下,不知您是否想过——”
一旁的贤者却仍沉浸在对学术的陶醉中,自顾自地讲述着他似懂非懂的长篇大论。在贤者激昂的演讲下,戴因斯雷布只觉凉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沁入了血管当中,蔓延向身体内每一个角落。
“人类的情感能够凭空产生和消失,可和情感结合后的地脉诞生出的物质却不会;诅咒虽无形却因已经寄宿人身,同理也是一样。”
“——那么那些被公主殿下净化了的诅咒,若是没能沉回地下,最终又去往何处了呢?”
凡事发生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早已出现无法觉察的先兆。
抑或并非无法觉察,只因人们的傲慢和自大,将那最先出现的细纹忽视掉罢了。细纹潜藏于时间之中不断蔓延分裂,待到人们发现时,已经成长为一碰即碎的脆弱中心。
而对于戴因斯雷布来说,这道裂痕源于他们的第一次争执。
那是个不见太阳的阴郁天气,他们同往常一样寻找关于诅咒的线索,听闻某个村落出现了被诅咒者,便连夜赶去调查情况。
不知是否出于后知后觉的敏感,每当戴因斯雷布后来回想起时,都认为那一天从头至尾遍布诡谲。
他们第二天一早便赶到了当地,村长为他们引路,路上讲解起了关于那家人的情况:
“我们发现的时间是在三天前……到了往常该上工的时间,才发现杰克他并没有出现;到他家里查看,结果他家院门紧锁。当晚夜巡的人在河边发现了他,那时他的手脚就已经……已经和碳一样漆黑了。”
畏光,四肢碳化,的确都属于受到诅咒的表现。
“我们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他明明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即使日子苦了点,也还是在挣扎着过活。他的家中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结果现在也毫无音讯……请您一定要救救他,救救他们。”
“我会尽力的。”面对村长的絮絮叨叨,荧简短答道。
戴因斯雷布跟在她身后,心头笼罩着不安的阴云。直觉告诉他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而如他一般常年征战的武人,向来都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
直到他们走到那破败的篱笆栏前,立刻觉察到异样的戴因猛然抬头,意识到自己的直觉应了验。
未等那位村长再度开口,戴因斯雷布拔剑劈断了门锁;扫过他脸上严肃的神情,荧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吩咐那位村长在外把手不要放任何人进来,随即往里面的木屋赶去。荧问他是否发现了什么,戴因只沉声道:
“来晚了。”
心中传来咯噔一声,荧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破开紧闭的大门,即使是心中早有准备的戴因在见到眼前这幅地狱绘卷时,也难掩脸上的震惊。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源头不言而喻,以癫狂手法涂抹在整面墙上的血迹就已说明了一切。屋内原有的家具和陈设被砸得粉碎,看不出原有的环境;水泥地面上满是凝固的血迹,其中以部分拖拽痕迹和血脚印最为明显。
戴因侧头去看站在他身边的人,只见少女紧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脸色素白如纸。她拽着衣襟的手指节泛了白,却还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眼前的一切。
根据过往的调查报告显示,诅咒的确会夺走人的理智;而且受诅咒侵蚀愈久,理智便愈是被蚕食,直至成为失去人性仅凭本能生存的怪物。但是如此骇人的场景,在他们的旅途中也是头一次见。
拖拽的血迹延伸向了里屋,意味着更加可怖的场景还在更里面。戴因正欲问她是否留在这里等他回来,荧却率先迈开了脚步。
“我们要找的对象或许还活着。”她说。
于是戴因没有了反驳她的理由,同她一起往里走去。
随后他们在后院的草垛里找到了血腥味的来源:母亲拥着她的三个孩子依靠在草垛上,他们双眼紧闭,如同陷入梦乡一般安详——如果忽略他们剖开的胸腔和滑落在外的脏器的话。
荧沉默着为他们盖上毛毯,从口袋里抽出一朵白花放在了他们身前。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戴因斯雷布从一旁的仓库里揪出了罪魁祸首。受到诅咒的人们会变得极其畏光,昏暗的仓库便是他最好的藏身处。
望着那蜷缩在地上的焦黑身影,比起想要呕吐的冲动,在她心头翻涌的更多是难过。若是这人清醒后意识到,自己被夺去理智时亲手将亲人残忍杀害,该是多么悲哀。
她强打起精神对擒住那人的戴因吩咐道:“他的情况过于特殊,需要送回王宫以供高塔的人观察。在那之前,先做我们该做的吧。”
戴因点了点头,将被五花大绑的持咒者交给了荧,自己则来到逝者面前为其料理后事。
重新揭开荧为他们盖上的白布,戴因斯雷布立刻察觉到微妙的不和谐。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他顾不上其他,开始在逝者的遗体上仔细检查。随着他检查的深入,线索愈发清晰,笼在心头的疑云逐渐凝为骇人的结论。
“荧,”戴因叫住了身旁忙碌的旅伴,“照你的经验来看,这家伙大概在多久前受到的诅咒?”
“和村长的证词一样,从碳化程度看大约在三天前。”荧头也不抬地回答,“怎么了?”
戴因斯雷布沉默着站起身,在少女疑惑的目光中来到了她面前;身后的披风伴随他手上的动作猛然鼓起,长剑赫然在手,而剑尖直至持咒者的咽喉。
“戴因?!”荧惊呼,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是为何。
“死亡时间对不上,”戴因斯雷布冷冷地看着剑下漆黑的人影,“他们至少一周前已经就死了。”
荧愣在原地,琥珀金色的双瞳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她看着面前的人,如同注视着一只自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的妻子和孩子身上有许多陈年旧伤,估计常年遭受着虐待;最小的女儿死于呼吸堵塞导致的窒息,另外三人死于头部受到猛力击打。”
“——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死于他被诅咒之前。”
戴因斯雷布的话在她耳旁轰然炸开。
短短几句的鉴定足以令她窥视到隐藏在这个家中的秘密,通过这几片拼图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这个男人并不如村长口中那般老实憨厚,相反,隐藏在面具之下的是个常年家暴妻儿的人渣,甚至极有可能是残害了至亲的魔鬼。
少女跌坐在地上,任凭血污染上自己的衣角,金发掩盖的面庞下晦暗不明。
良知和道德编制的线网纠缠着她的内心,勒得她胸口发痛。这一路走来荧并非没有见证过人性之恶,但她可以对加之自身的恶意一笑而过,却无法代替被害者原谅伤害了他们的恶魔。
沉默令周遭的氛围一并凝固,戴因斯雷布不忍看她继续在良心的拷问下苦苦挣扎,正欲提出就地处理的方法,却看见荧咬着嘴唇,一如既往抬起了手——
她伸向那人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停滞,可正是这一瞬的犹豫反倒令戴因松了口气——这意味着她仍是个爱憎分明的普通人类。
但停滞只是暂时的,荧的指尖仍是颤抖着向那人探去。
一抹剑光划过,探出的指尖堪堪停在了半空,戴因手中的长剑拦在了她和持咒者之间。
“让开,戴因斯雷布。”荧以不同从前的冷漠语气对他下令。
“你不该为他治疗,这个人没有值得你那么做的价值。”他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少女,眉头蹙在了一起,“你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
“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而不是为人定罪。”荧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罪责不由你我来定夺。”
那双琥珀金色的眼睛毫无迷茫,看得他几乎动摇。
“你救了他,然后呢?把救下的人再度送上绞刑架?”戴因斯雷布少有地情绪高昂,“何必浪费自己的力量?不如由我们在这里送他上路——”
“我们的责任是净化诅咒,不是审判他人;我救他是为了让他变回人类——人类就该以人类的身份接受审判,获得罪行。”荧打断了他。
“你管这种东西叫做人类?”戴因觉得自己快被她气笑了,“这可是彻头彻尾的人渣。”
少女垂下了眼眸,声色平缓:“是的,他是一个夺走了他人生命、不配得到原谅的,活该下地狱遭受千刀万剐的人渣。”
“但即使如此,在种下诅咒的神明面前,他仍然是人类。他受到的应当是人类律法的处决,而不是神无差别的诅咒。”
此话一出戴因斯雷布便明白,自己说服不了她。但他仍旧迫切说道:“醒一醒,荧,你不可能像这样救下每一个人。”
该死,他本想劝告她,不该为了不必要的人浪费自己的力量。担忧的情绪到了嘴边却完全变了味道,他明明并非要责怪她。
——她爱着这片花田中的全部,可他想要守护的,唯有眼前这一朵。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荧没有缩回悬在半空的手,而是猛然握住了他的剑尖。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他,戴因想要收回剑,可又怕用力会进一步伤到她。
少女却丝毫不畏疼痛,她神色平静,琥珀的眼里流露出的目光坚如磐石,带着不可撼动的坚定。
“如果我在这里放弃,是否将来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视情况而决定?若是有一天诅咒无差别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是否要由我来决定他们的生存与否?”
她扬声对他发出质问,随即松开了剑刃,任凭掌心中的鲜血滴落在地。拨开那柄已失去阻拦之意的长剑,她再度对着眼前的被诅咒者伸出手去。
“戴因斯雷布,我不是有资格摆弄他人命运的神;我所能做的,只有拯救眼前的每一个人。”
曾在他眼前出现过无数次的纯白光芒,自她鲜血淋漓的指尖再度倾泻而出,温柔地包裹住了躺倒在地上的焦黑一团。
“‘末光之剑’阁下,不知您是否想过,那些被公主殿下净化了的诅咒,最终又去往何处了呢。”贤者的话在他耳畔再度响起。
戴因斯雷布猛然回想起了什么。于是他睁大了眼睛,去面对那一直以来未曾在意的过程,去发掘那些细枝末节,直视对方由黑转白的生命。
然后他便看到了,迄今以来从未注意到的现象:
诚然部分漆黑的力量脉络在她的光芒照拂下化为纯白,重新回归到了地下;但更多的部分则是在和她的力量进行交换——白色的光芒融入了对方,黑色的诅咒在其掩盖下,自指尖涌入了她的体内。
——荧承担了绝大部分未能分解掉的污秽,这才是所谓净化的真相。
心中似有什么轰然倒塌,震惊裹挟着愤怒倾泻而出,涌在了每一根血管之中。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作出任何行为。
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净化了多少人?成百、上千、还是数万?
戴因斯雷布无力去回想,他只知过往他们走过的每一个足迹,都有泥泞残留在荧身上。他不知道这些污秽对荧来说意味着什么,少女在他面前总是面带笑容,未表现出丝毫的痛苦。
没有表现、无法察觉的事物便视为不存在,这是他曾经所秉持的观念,而现在的戴因斯雷布只想将这信条踩在脚下,狠狠唾骂。
荧顺利结束了治疗,却未立刻起身,而是支着身子大口吸气。少女额前的金发下布满细密的汗珠,她的脸色白得像纸,整个人轻微地颤抖着。戴因斯雷布没有猜错,净化诅咒对她来说负担很大,并且随着净化数量的增加不断增长。
但她无视了戴因向她伸出的手,用长剑支撑起羸弱的身躯,背对着他一步步向外走去。掌心中尚未愈合的伤口仍在不断往外渗血,滴落在她留下的脚印上。
戴因斯雷布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折返回宫,甚至不记得那件事之后又发生过什么。但他隐约觉察到,自那一刻起他们便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残存的记忆自那一天起断开,再度联系起来时,眼前已是人间炼狱。
那一天,故土崩落,天上降下火雨,焚烧的月亮染红天际;黑暗自地底而来,将人间淹没。
戴因斯雷布吩咐下属守护好子民,独自一人杀向了中央的皇宫。亲眼目睹如此浩劫后他才知晓,何谓神明之下众生皆苦。在高傲的神明面前,不存在尊贵卑贱之分,人类的身份划分变得毫无意义。
凡人之子,皆为尘埃。
他徒劳地挥剑,骑士守护的意志不沾染一丝污浊,却也斩不断着有了自我意识的黑泥,诅咒之雨落在了他的右脸,顺着眼角滑落,犹如漆黑的泪滴。
承受着焚骨噬心之痛,戴因斯雷布捂着伤口缓缓蹲下身去;咆哮声卡在喉咙里,变作痛苦的呜咽,昔日意气风发的骑士在诅咒的折磨下化为困顿的囚兽。
意志和肉体经受着双重的威压,痛到他甚至无法思考。意识断开的最后,脑中唯有一个念头:
……一直以来,她都承受着这样的痛苦吗?
白色的身影在不断下坠的断壁残垣中奔逃,像是雨中狼狈的白蝶。
在她身边传来的是扭曲破碎的哭嚎,声嘶力竭,不绝于耳。声音来自那些曾经同她或有或无过交集的人们,无论是被她帮助过的、帮助过她的、怨恨过她的、抑或仅仅只是擦肩而过的人们,此刻通通在她眼前染为漆黑,随着已是废墟的故土一同下坠。
荧徒劳地向他们每一个人伸出手,却还没来得及握住,就目睹着他们落入深渊之中。
“不、不要……”
少女惊恐地望着前方熊熊燃烧的国度,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在神明面前,何其渺小。诅咒真正无差别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的此时此刻,她一人根本无力回天。
“他们是人类!仅仅只是人类——!”
悲恸的呼喊被灼热的狂风撕碎,无法传达至高天的神明耳边。
若是快一些、更快一些,是否就能从神的意志中拯救他们?
心怀脆弱的期许,少女和时间赛跑,一路跌跌撞撞。
然而直到她冲入了皇宫,来到御座面前,也没能救下任何一个人。
端坐在御座上的王是造成悲剧的源头之一,可此刻他同自己的国民一样,诅咒缠身之下即将回归虚无。意识消失之前他虚弱地张口,挣扎着对荧断断续续说了什么。
话音落地,少女一度黯淡的金瞳再度燃起了光芒。荧松开了他的手,缓缓起身,召出长剑在手。
“你为什么……赶紧从这里离开!”来晚一步的戴因斯雷布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
视线匆匆扫过御座上的君主,戴因便知他已经没救了。
周遭的一切仍在不断崩落,唯有眼前的少女仿佛静止一般,娉娉婷婷地立在原地。荧回头看向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静。
“戴因,我还不能离开。”她说,“我的哥哥,他就沉睡在这里。”
坎瑞亚的君主没有将真相一同带入地狱,在临死前对她和盘托出了一切。她苦苦寻找的至亲先于她落在了同一片土地上,与她不同的则是始终未曾苏醒,一直陷入沉睡的状态中。
真是讽刺的结局,兜兜转转了一圈,一直寻找的东西竟在自己脚下。
就仿佛是只会出现在三流小说中的情节,被读者们狠狠唾骂。可事实证明,现实往往会比想象更为离谱。
“再不离开这里,你会和整个坎瑞亚一起掉下去!”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一样扭曲变形,“你也看到了外面的一切,在神面前,我们什么也不是!”
“我(人)们(类)不过是神拙劣的仿制品!失去价值后便被推上祭坛——就像这样!”末光之剑出鞘,剑尖指向外面的惨剧。
少女静静地看着她,琥珀金色的眸子不悲不喜。她握住长剑架在身前,银白的剑锋正对于他。
青色眼眸中十字星瞳骤缩,他在荧的眼中看到了和那一天相同的凛然与决绝。
她在无声地对他说:
不要阻止我,戴因斯雷布。
电光火石间,黑与白的长剑抵在一起。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交手,但恐怕会成为最后一次。
同为背负诅咒的身躯,戴因斯雷布受到诅咒拖累,可荧身上的诅咒缠绕在了她的剑上,不知不觉将剑身染为了漆黑。那一刻她力量暴涨,带着凌厉的风刃向他刺来,快到他来不及抵挡。
结束了。
漆黑的剑身终究是在将要刺下去的一刻偏移了几分,胸口那朵由荧别上去的因提瓦特被她亲手斩落,和痛意上身的戴因斯雷布一同跌落在地。
少女踩着坚韧的步伐离去,鞋跟敲打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犹如铿锵的战鼓。
剧痛侵蚀着他的神智,视线逐渐模糊;他隐约看见少女迈出门前的一刻似乎回了头,抑或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戴因斯雷布对着她离开的方向无谓地伸出手,最终什么也没能握住。
尔后白色的星星纵身跃下,划过灿烂的光弧,以其身投入了沸腾的地狱熔炉。
那一天,少女和故土一同堕入深渊之中。
那一天,戴因斯雷布见证了星辰的陨落。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世界上已没有名为坎瑞亚的国度。
唯有右脸残存的痕迹提醒着他,那一场浩劫确确实实发生过。
五百年来沧海桑田,云卷云舒,足以令一个国家的存在被彻底抹去。而戴因斯雷布成了没有过去亦无将来的亡魂,背负着不死的诅咒,持续在大陆上飘荡着。
人们把有目的的奔波称为旅行,把无目的的行走称作流浪。
戴因斯雷布不知自己该属于前者还是后者。他虽有想要达成的目标,却没有践行的方法,也寻不到想要拯救的对象。
明知她同自己一样仍在这世上,行走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只告诉了他如何重系断开的绳,却未告诉他若是连纠缠的绳结也被斩断又该怎么做。现在戴因斯雷布握着线的这一端,却再也找不到另一端。
于是他只得在世间徘徊,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变迁。
五百年的时间足以将岩石碾作齑粉,将沧海填为桑田,又何况区区肉体凡胎。
漫长的岁月令他记忆磨损,感情受蚀,可有些东西总会被烙在灵魂里。即使粉身碎骨,残渣上也会带着关于那一切的印记。
戴因并非淡于世外的得道高人,偶尔也会和当前时代的旅人们相遇;大胆的吟游诗人向他取材,询问他是否知晓值得传唱的故事。
于是他便数十年如一日地,对他人反复讲述着关于少女旅者的故事。低沉沙哑的嗓音如同一台老式留声机,缓缓奏出白衣少女那乐观坚强的光辉形象。
故事始于乐园,亦终于乐园——最后总是断在了旅者同她的旅伴寻得线索,一同回归故土的地方。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听他讲述的人每每问道。
我不记得了。戴因斯雷布坦然回答,视线不自觉地向下偏移几分。
于是被勾起了兴致却无法得知结局的人们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吟游诗人激动的指尖也平静了下去,他们略带歉意地告诉他,没有结局的故事会令叙事诗无从编起。
结局难道比故事本身还要重要吗。戴因想着,回绝了诗人提出编纂一个新结局的建议。
他只是希望自己口中的她能撇去那些血染的悲剧,如她自己曾期望的那般,从一至终的璀璨。
即使百般受挫,他仍没有放弃向他人传递有关少女的故事,并于内心深处的一角渴望着,将来有一天会从后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渺小的石子投入历史的长河,终究没能掀起任何波浪,溅起一串水花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终究还是被世界忘记了。
可这一次,当那个残缺的故事在高潮前戛然而止时,眼前有着一头与故事主角相似金发的少年听众陷入了沉思。
“那你又是为什么,会对前面的部分那样印象深刻呢。”五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问道。
戴因有些失神。过去那些听众往往会在他说出不记得时,便纷纷作鸟兽状遗憾散去。
他看着面前少年那双纯粹未沾染世俗浊气的眼睛,试图回忆起什么,脑海中除了那抹温润的琥珀色外却再也回想不起任何往事。
但他仍隐约记得,似乎有过那么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女孩倚坐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柔和却又略显落寞的笑容,对他轻声吐露了什么。
于是他在少年的目光下抚上自己的心口,语调平缓,虔诚犹如诵道者一般。
“即使星星忘记了自己的光辉,我却仍记得它一度闪耀的模样。”
“因为曾经有人对我说,她不愿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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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め探して彷徨ってやがて歌われて
渴求着寻找着徘徊着 然后被诗人传唱
幾千幾万幾億の旋律となる
成了几千数亿的旋律
いつか失い奪われて消える宿命でも
即使是终有一天会被夺去消失的宿命
それは忘れられることなき 物語
这也是无法忘记的故事
——《忘れじの言の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