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全站开放中
注册 / 登录
支持我们
浏览分区作品
原创 二创
登录
注册
Wid.114241
【桃绪】天使的游戏

作者 : 毅流

前往作者新站主页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偶像梦幻祭 姬宫桃李 , 衣更真绪

标签 桃绪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Fragile glass

123 0 2023-6-23 13:24
导读
*《安德的游戏》paro

“战争结束了。”英智轻柔地回答,“爱神星已经没用了,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再受管控,这里的一切也都不再是机密……所有人都可以回地球了。”
桃李愣愣地看着英智,好一会儿,他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故事背景、部分情节与设定neta《安德的游戏》(小说版本第一部),存在一定程度魔改、补完和年龄操作。





姬宫桃李几乎要忘记自己在这扇门前等了多久。

*

他想起今早从单人宿舍的床上醒来时,摁亮终端屏幕却发现已经超过指挥官学院设定的日常令时起床时间二十分钟时那种差点呼吸和心跳一起停止的感觉。就在他正打算马上翻身下床穿上作训服赶向模拟室时,他反应过来终端屏幕上除了大大的时间显示在上面,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桃李睁大眼睛,随即意识到今天他也没有收到天祥院英智的调遣命令。

他咬着下嘴唇,缩在自己的单人床和宿舍房间弧形的墙壁形成的狭小夹角之中,反反复复地将终端屏幕熄灭又摁亮,但他所一直期冀着的消息提醒没有一次如他所愿地出现。姬宫桃李近乎机械性地重复这个动作十几次之后,他将终端抛到了床上,抱着自己的双膝在墙角小声哭泣起来。

距离他上一次在模拟作战中出现失误已经有半个月了,那次失误之后,天祥院英智就再也没有调遣过他。那天晚上英智给他打了一次通讯连线,但自此之后他们之间的通讯线路都被教官截断了,桃李再也没有收到过英智的消息。第二天,他发现自己的模拟室权限被收回了,“在姬宫桃李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之前,不允许他参与或旁观任何一场模拟训练作战”——教官告诉他这是英智的命令。

我已经调整好了,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下次绝对不会再犯了!求求你,哪怕是让我旁观也行,我一定能从英智大人的临场指挥中学到更多东西——可是不管桃李如何向教官们辩解、恳求,他们只是摇头,然后留给他模拟训练室紧闭的大门。

没有英智下达的模拟战调遣命令,姬宫桃李忽然成了整个指挥官学院最无所事事的人。

但这种不合时宜的清闲不仅没有治愈他的心灵,反而成为了一种更为恐怖的压力——那次失败的作战变成了他的噩梦,黑压压的虫族飞艇朝他所带领的弱小的舰队如同海浪般席卷而来的画面反反复复地在梦中、在进行自主训练时、在走神发呆时闪回在他眼前,但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面对它们。绝对不能退缩,绝对不能感到绝望,绝对不能崩溃——绝对不能像犯下错误的那天一样,对这恐怖的情形束手无策,僵立在原地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带着哭腔喃喃自语着“赢不了的……赢不了的!”这种没出息的话,几乎被这沉重的负担压垮。

他不想承认那时他真的已经被压垮了,他也绝对不是不信任英智的指挥和同在模拟战斗中的其他分队长——那些姑且可以被称作“战友”的人,他只是……太累了,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只有四小时不到的睡眠,其余时间几乎全部被困在模拟室,面对操作台与教官们编程的模拟战况作斗争。自从五年前离开战斗学院空间站,来到这所建立在爱神星上的机密军事要塞“指挥官学院”以来,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抱怨过训练课程安排的不合理,但是教官们只会轻描淡写地说“真正的战争可不会让你们有休息的机会,按理说你们连一分钟的睡眠时间都不应该有!”

日复一日的高强度模拟作战,稀缺的睡眠和修整,模拟器内每一天都在变得更悬殊的敌我力量差距早已经将桃李折磨得身心俱疲,作为分队长之一,领袖天祥院英智安排给他的任务也一次比一次更接近不可能完成——带领九艘常规舰的编队拖住敌方蜂群两分钟,他做到了;在飘满残骸与障碍物的太空中突进两千米与敌方主力舰艇殉爆,他做到了;同时监控十六个无人机机群的动向,他也做到了;指挥一个残编小队牵制整个敌方右翼给其他人提供掩护,他……他做不到,他做不到!

绝望吞噬了他的心灵,于是在那一个瞬间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自处,指挥台上那些数据参数和航向轨迹统统扭曲成抽象的线条,变成某种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读的东西。姬宫桃李愣住了,随即哭了出来,几乎无法自持,啜泣着说着“赢不了的……赢不了的!”眼泪滴在液晶屏上,耳机里传来其他分队长惊愕的疑问声和难以置信的嘘声。

一秒钟后,天祥院英智屏蔽了他的通讯波段,将他剔除出了指挥频道。桃李面对着面前黑下去的指挥台,再也无法克制地大哭起来,他几乎要哭到虚脱,直到教官进来将他带出模拟室,送回寝室。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下午,享受了一段奢侈但并不安稳的睡眠,五个小时左右之后他醒来,意识到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

*

英智在晚餐时间之后给他打来了通讯:“抱歉,桃李……我没有注意到你的状态。”

“不,不,这是我的错……”桃李慌乱地自我检讨着,“我绝不会再像那样软弱了!”

“这无关你的软弱,桃李。”英智在通讯那头叹了口气,“你知道,你是我最信任的几个分队长之一,而我越是信任的人,我调遣他们的频率越高,安排给他们的任务也越难,他们不得不比其他人更频繁地面对绝境……这种精神上的损耗是很恐怖的。当然,今天过后,不仅是你,我还要确认敬人和涉的状态。”

桃李怯怯地问道:“那,今天模拟战最后的结果怎样?”

英智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他,最后,他缓缓说道:“当然,我们赢了。我安排涉堵住了你离开留下的缺口,我们赢得很艰难。”

桃李顿时心中五味杂陈,他觉得自己这时应该为英智果然无论如何都能带领众人走向胜利感到骄傲,但却又无法不为自己的临阵退缩感到羞愧。

所以此时虽然这句话听上去毫无说服力,但他还是要说出口:“下一次出战我会好好表现的!”

但英智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抚他,表扬他。

“我说过了,我现在需要确认你的状态。”他在通讯里询问道,“姬宫桃李,我需要向你明确一件事: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战斗至今?”

“啊?”桃李愣住了,随即脱口而出:“当然是为了和英智大人站在一起!”

是的,这就是他的梦想。天祥院英智比他大两岁,在七岁那年取下监视器后被带离了地球,去到了战斗学院空间站,一年之后,六岁的桃李监视器取缔手术过去的第二天,联邦太空舰队的军官就找上了门试图招募他,原本父亲是打算通过家族人脉找办法强硬拒绝的,但就是单纯地为了追随英智,他说服父亲答应了,从此,在战斗学院空间站六年,爱神星指挥学院五年,他一直努力留在英智身边,承载着他人生中前六年的童年记忆的地球好像一个遥远的童话世界,早就被他抛在了身后。

英智就是他战斗至今的理由,这对桃李来说就是无可置疑的。

但这一次,他好像又让英智失望了。

“我觉得你还需要更多时间,桃李。”英智缓慢地说,桃李无法不被这话语中残留的惋惜刺痛,“好好休息吧。”

然后这条通讯被挂断了,从此再也没有接通过。

作为指挥学院唯一的“领袖”,未来对虫族战争中无可争议的第一指挥官人选,英智的一切吃穿用度和训练日程都有特殊安排,人际往来也被严格监视,哪怕是平日里,桃李也根本见不到他,只能在模拟作战时听见他在指挥频道中下达调遣命令,和极其偶尔能打通的通讯。而在自己被禁止参与模拟战、通讯也都被截断的现在,桃李宛如失去了道标一般迷茫。

他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某天英智会再像往常一样准许他参与模拟战,给他调遣命令——但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之后,他感觉自己已经到达了极限。

于是今天,他守在了莲巳敬人的模拟作战室门外。

*

英智的模拟室是他无法接触到的,任何人都无法靠近,而其他人——比如日日树涉、朔间凛月之类,桃李并不觉得他们会对自己抱有怜悯。于是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莲巳敬人此时居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等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按照过去的经验来看,一场模拟战通常会持续10个小时左右,但最近,不知道是因为教官们的故意刁难还是生成虫族敌军的AI通过学习迭代变得越来越难缠的原因,15小时甚至20小时以上的模拟战变得频繁了。他们不被允许睡眠,不眠不休地面对操作台,食物直接通过管道送到他们手边,桃李甚至听说过包括英智在内的一些人有时需要吊着营养液指挥作战。

这种很明显是在消磨他们身心的模拟战真的是合理的训练项目吗?桃李不止一次质问教官,但回应无一不是强硬的:“把这当成真实的战争,把你自己当成真正的舰队指挥官,把天祥院当成你们真正的领袖!”

好吧,他只能接受,包括现在等待不知何时才会结束模拟的莲巳敬人时也是一样。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模拟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他看起来很憔悴,难道每次结束模拟后的我也是这个样子么?这是桃李看见敬人时的第一时间的想法。虽然门打开了,但敬人并没有马上走出来,他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摘下眼镜,闭着眼揉着鼻梁周围,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身上的作训服皱巴巴的。

桃李刚想开口,没有睁开眼睛的敬人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不管你是来干嘛的,”他说,“让我缓一会再说。”

于是桃李只好在旁边等着。旁边房间的门也打开了,朔间凛月伸着懒腰走出来,他看了一眼这边,桃李有些紧张他会不会对自己冷嘲热讽,但凛月只是摇了摇头,就踏着几乎没有声息的步子走向宿舍区了。

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有的走向餐厅,有的去向淋浴室,更多的是直接向宿舍走去,每一个人都累坏了,没有一个人和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桃李主动搭话。

“好了。”终于,莲巳敬人停下按揉睛明穴的手,重新戴上眼镜,“你来这里干什么?没有调遣你时你不该来,姬宫。”

“我想知道英智大人什么时候才会再调遣我。”提起这件事,桃李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我已经缺席训练半个月了!我已经调整好了!”

“这件事又不是我说了算,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英智呢,难道我会知道什么吗?”

“英智大人说过,不只是我,他还要找你和日日树前辈‘确认状态’。”桃李直直地盯着敬人的眼睛,“他是怎么找你们‘确认状态’的?他也问了你们那个问题吗?”

敬人迟疑了一下:“他确实和我打了通讯,确认了接下来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安排战术。你说的‘确认状态’是指什么问题?”

桃李哽了一下,随后小声重复道:“‘你到底是了为什么战斗至今?’”

“没有。”敬人抱起双臂,“我觉得我和英智之间不需要这种愚蠢的问题来互相‘确认状态’,我的状态很好,我也非常明确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战斗。但如果他是这么问你的,我想这对你来说确实是个需要好好思考的问题,姬宫。”

桃李咬住下唇,巨大的挫败感淹没了他。

“好了,你问完了吗?我现在要去冲个澡,然后回宿舍冥想一会儿之后补觉——这次作战持续了16个小时。”

“你们赢了吗?”桃李问。

敬人惊讶地看着他:“当然,英智从来没有带领我们失败过,这你不是最清楚的吗?”但很快,他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可是我确实要承认最近的作战越来越艰难了,他们在测试我们的极限,或许哪一天我们真的会被击败也说不定——我理解你的崩溃,我也不会嘲笑你,但我们最好希望未来真实的战场不会如今日的模拟战一般残酷。”

模拟室外的走廊除了他们之外早已空无一人,说完这句话,敬人也打算离开了。桃李虽然觉得不甘心,但也束手无策,“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做?”他对着敬人的背影大声问道,哪怕知道自己并无可能得到正确的答案,这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发泄。

敬人回过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觉得你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英智问你的那个问题,你需要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更多的,我也帮不了你了。”

*

桃李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找到什么样的答案才能被算作正确,难道“想要一直站在英智大人身边”这个愿望还不够分量吗?

他又一次陷入了迷茫,没有调遣命令的日子里他只能做些枯燥的自主训练消磨时间。其他人几乎不能在公共空间看到,教官又绝不会与他做任何有价值的交谈,桃李甚至觉得这种空虚和无助比在模拟战时面对的最绝望的困境还要恐怖。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来到了餐厅。

爱神星不是地球,这里没有日夜,包括指挥官学院在内的所有人造设施里的人都只是按照设定的时令判断自己该干什么而已。但是对于桃李来说,不管是没日没夜的模拟战,还是没日没夜的休假,他都早就没有了时令的概念,当他来到餐厅时,很明显不是其他人应该用餐的时间,餐厅里空无一人。

但是这并不妨碍什么,这里提供的食物不过是合成肉和营养奶昔一类的东西,都是机器即时制作的,没人管理也一样运转。桃李没什么胃口,但他还是拿了点玉米沙拉,不知道这里的玉米是不是靠淀粉合成的。

当他准备找个位置坐下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不远处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没见过的人,他深蓝色的制服套装表明他并不是和桃李一样的指挥官学员,而是设施里最普通的工作人员。桃李过去从来没注意过他们,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设施工作人员应该严格按照令时作息,不应该在这时出现在餐厅用餐。

不过也可能是值晚班的?桃李不敢确定,毕竟他对这里工作人员的排班安排完全不了解。

但不管怎样,这和自己没有关系,桃李也没必要管一个普通工作人员的事。正当他打算找个离对方远点的地方坐下时,他和那个人对上了视线。

和自己相似的绿眼睛,与自己视线相交时,柔和地微笑了一下。

桃李停住了,手指不由得握紧了餐盘。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间在餐厅,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和人好好交谈过了,或许更长,从他来到指挥官学院之后就没有再和人正常地聊过天,高压作训占据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再加上最近郁结于心的那些事,他感到自己的倾诉欲已经达到了顶峰。

于是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他走了过去,把餐盘放在了那个人的对面。

对方似乎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制止他,也没有起身离开,桃李察觉到对方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

“……喔。”对面的人迟疑地看着他,开口打了个招呼,“你好?”

桃李并没有回应他,他将叉子往玉米沙拉里一插,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谁?”

对方指了指自己制服上的胸牌,上面写着“勤务组:衣更真绪”。

“啊。”桃李点了点头,他自己的作训服是没有胸牌的,除了彰显他的指挥官学员身份之外,并不能说明他的名字,“但抱歉我不能做自我介绍,对你们来说,我的名字是军事机密。”

谈话突然终止了,桃李忽然意识到,他想要倾诉的一切,对于衣更真绪来说都是无从提起的。抛去面前这个人是否可信不谈,不仅是他的名字,关于他们的训练内容、关于模拟战的一切都是军事机密,如果向不当的人泄露,他可能会被告上军事法庭。

但真绪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自然地缓解了这份尴尬。

“看起来你有什么事在烦恼。”真绪漫不经心地用叉子叉着盘子里的青豆,托着腮看着对面的桃李,被真空保存过的速冻青豆失去了圆润的外形,外壳变得如同泡久了水的皮肤一样皱巴,被叉子追赶着,在盘子里踉踉跄跄地滚动,“虽然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但你如果想说的话……”

桃李只能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不是不想说,他只是被迫只能一个人咽下苦果。

真绪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如果不能说,我也理解。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指挥官学员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但为战争做准备一定不是什么轻松的事……那我们聊点别的什么?只要是能让你感觉好点儿。”

这种温柔的顺遂几乎要让桃李落下泪来,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跟他谈论与模拟战无关的事情了,他差点就忍不住想要将内心那些已经反到喉咙口的委屈与不甘如呕吐一般一吐为快的冲动。但很快他调整好了自己,神色如常地问道:“那……那我们聊些关于你的事吧?”

“我吗?”真绪有些哑然失笑,“我估计没什么好聊的。你知道,包括这所指挥官学院在内,整个爱神星的存在都是军事机密,所有知道了它的存在的人都不允许回到地球,也不允许与地球进行任何方式的通讯……哪怕我只是个对那些真正的‘机密’一无所知的普通人,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被允许知道。”

“你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桃李问,“我呆在这儿已经……很久了,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真绪扯了扯身上这身崭新的制服:“昨天。”

“昨天?”桃李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崭新的、来自爱神星之外的人,怪不得在他身上感受不到那种被枯燥的高压作息折磨后的死气沉沉。

“我原本在一艘普通的货运飞船上工作,直到三个月前某一天公司派给我们一项军队的工作,运送一批补给品去一个宇宙深处我们从未听说过的坐标。军队的任务,不能多问,也不能拒绝,于是当我们勤勤恳恳走完了三个月的航程把东西送到这儿,却被告知禁止离开——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机密’。”真绪无奈地笑笑,耸了耸肩,“因为我之前在飞船上做的就是勤务的工作,所以他们安排我来这里接着干勤务。”

“你是指当我们教官的那些人?那些家伙就是不讲理的疯子。”桃李毫不留情地诋毁着自己的上级,“但是你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么一来,你可是再也回不去地球了呀。”

“该说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以还没有实感吗?”真绪露出思索的表情,“还是说我自身性格就挺随波逐流的?至少到现在我感觉还不是很糟糕。”

对这种盲目乐观桃李简直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舀了一勺沙拉放进嘴里咀嚼。这里的甜玉米一点也不甜,真的像是某种工业合成的产物,但因为吃了这东西已经太久,桃李已经几乎记不清真正的玉米应该是什么味道的,或许这就是玉米本身的味道?

“你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呢?地球上难道没有你挂念的东西吗?”

“当然有啊。”真绪笑了笑,“父母,妹妹,还有要好的朋友什么的……但是没关系。”

“没关系?”

“因为离开之前已经好好告别过了,所以没关系。”

真绪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有种诡异的平静,更应该被形容为一种死气沉沉,和他周身原本散发出的轻松氛围大不相称。桃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曾经听说一些经常需要外出航行几个月甚至几年的飞船船员会在每次出航之前和家人朋友珍重告别,或许真绪说的就是跟这差不多的事。

“我已经……记不太清关于地球的很多事了,我离开得太早,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去了战斗学院空间站,而且……现在也根本看不到回去的希望。”桃李斟酌着措辞,避开会让自己沾上泄露机密的嫌疑,同时努力回想关于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地球世界。但他只能模糊想起一些不太清晰的记忆,关于父母,关于妹妹,关于弓弦……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只有六岁的他确实会因为在半夜想起那个回不去的家而偷偷哭泣,但现在他早就把那些东西抛之脑后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该再为此后悔。

“你想回去吗?”真绪问。

“我说不上来。”桃李有些苦闷地戳着盘子里的玉米,情绪低沉,“只是在这里的生活在变得越来越让我无法忍受。”

“这样呀。”

“反正也是不可能回去的,不如干脆不去想,这样还能让自己好受点。”

“别说的那么肯定,也不是完全回不去不是吗?”真绪忽然说,“只要战争结束,爱神星作为军事要塞被废弃,解除机密状态,这里的所有人不都就可以回家了吗?”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桃李有些苦涩地反问道,“我们是作为未来战争的指挥官被培养的,但现在看来,距离我毕业的日子都还遥遥无期,能真正走上战场更是不知道多少年之后的事。战争结束?你知道要等多久吗?”

“或许要一百年之后,或许就在明天?……开玩笑的,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真绪笃定地说道,“正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正是因为在你们身上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爱神星才会存在,我现在才会在这里,不是吗?”

说这话时,他眼中闪烁着令桃李难以置信的明亮的光芒,与这个话题所对应的那些晦暗的东西——远在星系另一端发生的战争、残酷的死亡、遥远而无法返回的故乡——是如此的不符。

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希望——如此朴素的信赖沉重得压得桃李几乎抬不起头,他想起了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与遭遇的挫折,他真的能担得起“希望”这两个字吗?

桃李嗫嚅着问道:“你相信……我们会赢?”说实话,在无数次模拟战中面对绝望后,他自己都不再相信这种事了。没有英智他们是赢不了的,只有英智能担得起这份信任,他只是通过无条件服从英智的指挥来麻木自己不要变得太过于悲观。

真绪忽然站起来朝他倾身,跨过整张餐桌抓住了他的手,桃李吓了一跳。他触电一样挣扎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收回手,但失败了,自己的双手和另一个人的皮肤接触的感觉简直久远得让他感到陌生,对方手掌上一些粗糙的茧子的触感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干什么?”他惊叫着,餐盘里的叉子丁零当啷地落在地上。

“我相信你,我也只能如此相信你。”真绪近在眼前的绿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跟我们相比,你们的能力要大得多,我只能相信你是能终结这场战争的人……”

与他交握的那双手轻微地颤抖着,桃李无法解读那双眼睛中的情绪,悲伤、怜悯,还是痛苦?无数情感似乎要通过双手和视线向他奔涌而来,而他愣在那里,只能感受,在情绪的漩涡中只能隐约听见餐厅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的声音。

几个教官高喊着“你越界了!”之类的话从门口冲进来,他们粗暴地将真绪从桃李身边拉开,扣住了他的肩膀,拎着他的领子把他带离了餐厅。他们吵闹着,大吼大叫,嘴里一刻不停地骂着脏话,但真绪好似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一样,他只是看着桃李,任由那些将自己像个破烂玩具一样被带走。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超过十五秒,直到真绪被两个教官押送着离开桃李的视线范围,桃李都没能反应过来刚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愣愣看着自己还维持着和真绪交握姿势的双手,手心已经空空如也,但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体温好似还有些许残留。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他终于回过神来,问留在他身边的一个教官,“你们干什么?你们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教官斜睨了桃李一眼:“未经允许的与指挥官学员和身体接触是违反规定的,这是为了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

这件事怎么看都很奇怪,桃李毫不留情地质问道:“难道你们一直守在餐厅门外?难道你们在监视我们的谈话?这难道也是为了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吗!”

教官没有回应,这是无可奉告的意思。

“那个人……衣更真绪,到底是谁?”

“他谁也不是。”教官板着脸回答,但他颧骨上的肌肉微微颤抖,好似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姬宫,我现在命令你:此前在这间餐厅发生的一切事情你都必须严格保密,不准对任何其他人提起一个字,否则你的指挥官学员身份将被立刻剥夺。”

桃李观察了教官一会儿,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获得更多信息。但他失败了,教官的命令不容置喙,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够拒绝的。

“我知道了。”姬宫桃李低声回应,弯下身捡起了掉在地板上的叉子。

*

晚上他收到了天祥院英智时隔20天的第二次通讯,但或许是因为方才发生的事还没让他缓过来,桃李感觉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激动。

英智又问了上次问过他的那个问题:“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战斗至今?”

“我……”

桃李握紧了终端,在英智看不见的地方,他抬起另一只手,在眼前握紧,又松开。这双手真的能抓住些什么吗?那手心的掌纹,究竟谱写着怎样的命运?

他不知道。

“英智大人……我想结束这场战争。我是为了这个,才战斗至今的。”

*

久违地再次坐在模拟室里,面对布满各种信息的操作台,桃李感到自己的心灵比之前要更加平静,心思却更加活络。回归后的第一场作战比自己想象中要轻松,他的状态恢复得很快,但这或许有英智没有再给他安排绝境作战任务的原因,桃李开始怀念那种与绝望斗智斗勇的日子。

这次战斗持续了九个小时,所有人的状态都不错,打得很干脆,最后理所当然地获得了胜利。全歼敌人的代价只是损失了一半的己方兵力,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大捷了。

结束后,桃李去了餐厅。这次这里并不像上次一样空无一人,正值饭点时令的餐厅有不少教官、学员、工作人员和研究员在吃饭,各种颜色的制服混杂在一起。他拿完餐在就餐区找了个位置,打算快速吃完后回宿舍睡觉。

又有人坐在了他的对面。桃李心里一跳,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真绪——自从上次真绪被教官从他面前带走之后桃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就算他尽可能地观察那些之前从来没留意过的穿蓝色制服的设施工作人员,也没能在其中找到真绪的身影。教官们到底带他去哪里了?他会不会受到什么处罚?桃李有点担心,但他知道真绪一定还在爱神星上,他是不可能离开的,这种程度的违规也不至于招致什么严重的惩罚,只是可能会被撤离指挥官学院的勤务岗,比如被调去管人工农场或者图书室之类的?

如果是真绪,桃李并不介意牺牲一点儿睡眠时间来和他说说话,至少他觉得自己应该感谢对方上次确实鼓励到了自己,并且,他得承认和真绪说话让他感到轻松。

但他抬头,发现对面坐着的并不是真绪。

“唷,姬宫……桃李君。”

朔间凛月动作慵懒地用叉子扒拉着盘子里的奶油点心,一副马上就要睡过去的样子,但看着桃李的眼睛却半点也看不出困意。

“……找我有什么事吗?朔间凛月前辈。”

为了回敬对方,他也叫了对方的全名。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桃李不由得戒备起来。他和凛月并不熟,此前凛月也从来没主动找他谈过话,大概是出于直觉,他一直觉得这个人有些危险,虽然说不清是哪方面的。

“不用紧张,我只是有点好奇。”凛月将叉子叉着的点心送入口中,闭眼咀嚼着,看似很享受的样子,桃李也不由得开始好奇起那种点心的味道,之前他从来没尝试过这个好像只是在干面包片上涂了一层椰油巧克力似的东西。

“自从被小英勒令修整之后,就再也没在模拟战指挥频道里看见你了,上次在小敬的模拟室门口看见你,你也好像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你回归之后,总感觉状态好了很多,甚至比修整之前都好上不少,所以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桃李想起教官下达的保密命令,决定不与他提起与真绪有关的事。

“哦?与小英相关的部分也不能告诉我吗?”凛月看起来完全没相信他,“或许直接去问小英会更方便一些,只是我现在也很难联系到他……教官们对于小英的管控变得越来越严格了。”

桃李这才想起来,面前的这个人与英智大人私交甚笃。朔间凛月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但作战风格却十分狠辣干脆,平时不论是面对什么问题,他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可是他居然也联系不到英智大人吗?

桃李思索了一会,提出了条件:“英智大人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也必须告诉我,对于你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嗯?”凛月看起来终于有了些兴趣,“你说吧。”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战斗至今?’”

他问出这句话后,两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朔间凛月面色不变,几乎看不出来他在思考。桃李知道这是他在等自己放弃,但他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从凛月那得到答案的机会,他倔强地与凛月对峙,在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之前,他不会离开。

“好吧,那当然是因为这是军队安排的任务。”凛月最后先移开眼神,满不在乎地说,“我们不就是为了为了全人类的未来而战才来到这里的吗?”

“说点能让我感到信服的话吧。”桃李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朔间前辈。”

凛月眉头一挑,桃李毫不畏惧地直面他变得锐利的目光。他知道凛月讨厌被仅仅用姓氏来称呼,他是故意的,这是个小小的挑衅,因为凛月对他撒谎了。

“哈哈,那你介意我提到地球吗?”凛月的声音变了,“六岁就加入战斗学院空间站的姬宫氏小少爷,你还记得关于‘那个’地球的事吗?在那座星球上,我们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有着哪些我们在乎的东西,你难道已经全部不记得了吗?”

“哦,这么说,是因为在地球上还有你挂念的东西?是什么?你的亲人吗?”桃李搜寻着脑内与凛月相关的资料,“我们出生的那段时间实施的人口发展与限制政策是一家要生两个孩子,我记得你还有个哥哥,他叫——”

“别提那个人。”凛月打断他的声音低沉得恐怖,桃李在他身上看见了罕见的情绪波动,“与他无关——在我七岁取下监视器并被军队带走之前,他就决定留在地球上从政了。那个人的手腕比你能想象到的最多还要多十倍,我挂念谁都轮不到他。”

在桃李出生的年代,新生儿都会被政府强制要求佩戴监视器,而孩子佩戴监视器的时间越长,说明天赋越高,也越符合军队选拔高级军官的要求,大部分人都会在三岁左右被淘汰,直到六岁才被要求取缔监视器一直让桃李有些小小的骄傲。因此凛月比桃李晚一年取下监视器这件事让他心里有点小小的不爽,于是顶撞道:“那你也只比我晚一年,莫非就能在地球上留下什么深刻的回忆吗?”

凛月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们通常不谈论地球,随着时间变得模糊的记忆让这个话题变得非常危险。”他往后靠在椅背上,面前的盘子里已经不剩下什么,“‘怀旧容易带来软弱’……不少人是这么想的,然后为了迫使自己变得坚强而扔掉它们。但对我来说,那些记忆就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因为有人陪伴我,白天的太阳也变得不再那么讨厌,巨大的房子也显得不再那么空荡,未知的一切也显得不再那么可怕。有人将我从床上叫起来,有人拉着我的手一起去上学,有人与我一同分享故事与点心,而那时我们并不用思考如何面对虫族和战争——姬宫君,你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他没想到那个一直以来都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朔间凛月居然对着某个东西能有如此充沛的感情,他只能愣愣地摇摇头。

“这意味着我就是为了能回到那种生活中去才年复一年地在这个鬼地方坐牢的!听懂了吗?”

随后,没有留给桃李做出任何回应的机会,凛月起身端起空空如也的盘子离开了。

*

事实证明,他不应该用回归第一天时那场相对轻松的模拟战估计接下来的训练内容,很快,他们回到了那种一场战斗持续20多个小时的日子里——这很辛苦,除了指挥战斗之外他们什么都不剩下,凛月再也没有和桃李说过话,桃李也没有余裕去调查关于真绪的事。但是他一直抱着他们还能再次见面的期望,哪怕是在疲惫至极的时候,也不曾怀疑过这一点。等到战争结束……他们就能回到地球上,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继续那场突然被打断的聊天,或许还能叫上英智大人。这个念头就像一个小小的火堆,始终不肯熄灭,每当桃李因为艰辛的模拟战心灰意冷时,就凑到旁边去暖暖身子,试图从它身上汲取一点动力面对下一场更艰难的战斗。

*

自那之后过去了多久?大概有六个月,或者七个月?总之,胜利的那一天到来了。

*

不论过去多长时间,再想起那一天的事,桃李都会不由自主地发抖。

那一天,模拟器设定的敌人不是任何一支舰队,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敌方”是一整个陌生的星球。这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惊讶,马上,他们发现己方所掌握的兵力根本不足以与一个星球与它的所有捍卫者斗争。

但这么久以来,模拟器以及战斗AI以及给予了他们无数无法想象的战斗情景,每天与新环境作斗争以及成为习惯。桃李相信英智,他也尽量相信自己。

他在通讯里喃喃问道:“我们这次也会赢的,对吧,英智大人?”

英智没有回答他,因为他的问句已经淹没在了指挥频道开始繁杂起来的各路通讯里。

战斗的过程桃李已经不想去回想了,那是梦一样的体验,当然,是最不好的那种梦。从第40个小时开始,指挥频道里就开始有人失去消息,他们可能和自己那一次一样崩溃了,或者晕厥过去,但桃李也没有精力去担心他们,他自己的眼前也时不时出现一过性黑曚,他明白,自己也随时有可能倒下。

“把这场战斗当做最后一场吧。”英智在指挥频道里对所有还留下的人说,“结束之后,我们就毕业。”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但身心都已经在崩溃边缘的桃李,只能相信着这句话坚持下去。如果这就是最后一场战斗就好了,那样,结束之后,他们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第47个小时,以牺牲全部剩余己方舰队当引线作为代价,物质分子化分解武器“MD设备医生”的分解波触及到了那颗星球的一角。桃李看着操作台上显示的画面,那颗淡黄色拥有厚重云层和两颗卫星的星球投影在缓慢分崩离析,他没有感到任何胜利的喜悦。

这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并不能被称作胜利。但至少……他们守住了底线。

*

他相信每一个参与作战的指挥官学员都和他一样,精疲力尽到了没有庆祝的力气。再说了,这只是千万场模拟战训练中最为困难的一场罢了,赢得这种虚假的胜利有什么好开心的?他只能想起莲巳敬人曾经说过的话:“我们最好希望未来真实的战场不会如今日的模拟战一般残酷。”

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还未关闭的耳麦中出现了嘈杂的声音,这是以前战斗结束后不会有的,那些声音……是欢呼声,不是他们的,而是教官们的。

他们在庆祝什么?桃李迷迷糊糊地想。庆祝我们终于又一次打败了他们编程出来的训练AI吗?

还没等他做进一步思考,自己模拟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几名教官大叫着冲了进来,围住了他。桃李茫然地看着他们疯狂地笑着,欢呼着,拍着自己的肩膀和脑袋,语无伦次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甚至有人捂住脸开始哭泣。

发生什么了?他疲惫的大脑理解不了现在的这一切,直到他听见欢呼声中有一句:“战争结束了!”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呕吐出来的感觉,为了压制这种呕吐感,他大声问道,“这不是你们编程用来折磨我们的模拟战吗?”

“不……不。没有什么模拟战。”教官们狂喜的笑脸简直无法完整地吐出一个句子,“自从你们这批人来到爱神星……自从你们来了,就从来没有什么模拟作战!这些都是真的,孩子,一直以来,你们指挥的都是一个星系之外的真实战争——我们胜利了!”

姬宫桃李一阵晕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腰抵住了他面对了五年的操作台的边沿。

“说谎。”他惊惧地看着面前的这些人,不能体会他们的快乐,好像自己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物种,“这些明明都是假的,是模拟的……你们的意思莫非是每周我们都操纵着至少三万人的编队去送死吗?”

“哦,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们无数次了。”教官的笑容在他看来简直惊悚,“我们对你们说:‘把这一切都当做真实的战争’……你难道忘了吗?”

姬宫桃李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47个小时没有睡眠的大脑嗡嗡作响。视线变得不清晰,他抹了把脸,指尖触及到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他抬起手一看,才发现自己流鼻血了。

“我们赢了?”他喃喃自语道,但是没有人回答他。鼻血变得越来越汹涌,无论用袖子如何抹去都止不住。姬宫桃李踉跄了两下,最后摔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许久未见的英智正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莲巳敬人和日日树涉站在房间的另一边,好像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他虚弱地呼唤道:“英智大人。”

“呀,桃李,你醒了?”

英智将他脸侧的头发轻轻拨开,房间那头细微的争论声也停止了。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桃李坐起来,脑子还有些发蒙,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英智让他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他们不再管控您的行动了吗?”

“战争结束了。”英智轻柔地回答,“爱神星已经没用了,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再受管控,这里的一切也都不再是机密……所有人都可以回地球了。”

桃李愣愣地看着英智,好一会儿,他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这么说,教官们说的是真的?”他颤抖起来,“那些模拟战……其实都是真实的战争?”

“是的,他们欺骗了我们。”莲巳敬人声音低沉地说道,“这三年以来,每个月都有一支满编舰队从地球出发,经过三个月的光速航行来到星际彼岸的战场,变成我们操作台上面对的新鲜的‘题目’……他们想要利用我们年轻的头脑,利用英智的谋略与才智,但又不敢承担未经历练的我们懦弱与退缩的风险,才撒下如此卑劣的谎言!这胜利是他们盗取的,我们被利用了。”

“别这么说嘛。”日日树涉全然不似敬人那样沉重,看起来十分轻松快活似的,“仗总得有人去打,赢了就是赢了,胜利没有盗取之说。现在战争结束,游子归乡,谁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

他为什么能这么轻松呢?桃李为此感到不解。他回想起自己此前在“模拟战”中每一次操纵分配给他的舰队击杀敌人,也被敌人击杀,他以为那些是数据,是AI,但其实那些全部都是真实的人……

“我没准备好……”桃李感到呼吸困难,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喉头,“他们怎么能……”

如果他早知道,他会不会在指挥时更加小心谨慎?他是不是能够避免更多的损失,他是不是不会导致更多的死亡?但是,如果他早知道,他会不会在自己能够有余裕拯救生命之前就因为任何一点小的失误就崩溃?

桃李干呕起来,鼻腔又一次涌上血腥味。

莲巳敬人叹了口气别过脸去,小声说:“看吧,他们就是怕这个。”

“桃李,”英智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他没有偏向敬人或者涉的任何一方,只是用言语和行动宽慰着他,“别去想那些了。”

“我怎么可能不去想?”桃李绝望地小声说道,“我怎么可能不去想?”

“那就想想那些你还希望见到的人吧,那些在地球上等你回来的人……我们可以回去了,桃李。”

那些在地球上的人……桃李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了父母的身影,在本该变得模糊的记忆里,他们的脸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清晰。随后出现了妹妹,然后是弓弦,还有他们家的狗狗——关于自己家的别墅、花园,和房前的草坪,他们就像被洗去了遮蔽一般在他的回忆中闪闪发光,桃李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记得这么清楚。

“在你昏迷的时间里,港口已经出发好几批回地球的飞船了。”敬人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归心似箭啊——那个平时总是慢吞吞的朔间居然在我们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第一时间踏上了归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地球上有他非常在乎的东西。”英智稍稍扬起头看向窗外,“他想早些回去也是无可厚非的。”

随后英智的目光又回到桃李身上:“怎么样,桃李?如果你感觉好些了,我们就回去。”

“嗯……不,不。”桃李摇了摇头,“抱歉,英智大人,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

桃李一个人来到了人事办公室,要想找到真绪,来这里或许是最方便的。

好在这里并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有一个管理员模样的人在整理档案。桃李走过去问道:“你好,我想查询一下‘衣更真绪’的工号和个人信息,如果可以的话,把他的现处位置坐标也给我吧。”

对方从工作台前抬起脸,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或许是为这个奇怪的要求感到迷惑,但他还是帮忙在查询系统中输入了衣更真绪的名字。

桃李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地等待着。他至少没有辜负真绪的希望。“结束这场战争”是一个宏大的命题,即使自己参与了亲手完成它的过程,一直被欺骗着的桃李也感受不到多少实感。但他相信只要能让他见到真绪,他就能多多少少说服自己——不论这场又真又假的战争让他手上沾了多少血,他至少实现了一个真实的人的愿望,哪怕再微不足道,他也能通过这个确认自己做的事并不全是虚伪的。

但就在他幻想着他们的再会时,管理员抬头对他说:“不,爱神星上没有这个人。”

“怎么可能?”桃李愣在原地,一股不安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来,“我绝不可能记错!他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之一,难道没有被记录在人事系统中吗?”

“如果说记录的话,他确实在系统中留下了记录。”管理员说道,“但并不是入职工作人员的记录,而是一条访客记录……时间在六个月前,标记为极密并不可访问,两个小时前才被解除极密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桃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快步走向管理员的操作台:“调出来给我看。”

如果放在平日里,这一定是不被允许的。但是现在一切规则都失效了,管理员只是耸耸肩,什么都没说,就将操作窗口让给了他。

访客记录显示,衣更真绪在爱神星上只逗留了一天半的时间,也就是说他在与桃李见面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爱神星在解除机密状态之前,所有人员都是只进不出的。

记录附件是一个录像文件,桃李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它。

*

这似乎是一间狭小的会客室,录像的视角是会客室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携带场景录音功能。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位教官,真绪跟在他身后进入房间,坐在了桌子另一侧。但让桃李感到吃惊的是,他并没有穿着设施工作人员的蓝色制服,而是联合舰队的军装——肩章三杠一星,少尉军衔。

“我们需要好好讨论一下你提出的问题,衣更少尉。”教官首先开口,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你知道你想见的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真绪沉着地回答,并没有被对方的态度影响而动摇,“我们的‘领袖’——我想见见那个指挥官。”

“这是不可能的。”教官干脆地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在胜利之前,我们不会允许任何人与他见面,任何有可能影响到‘领袖’指挥状态的事,我们都不允许发生。”

“既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拒绝我的请求,而是带我来这里谈话呢?”

“哈哈。”教官不带感情地笑了两声,听起来更像是嘲讽,“因为我们要搞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的随舰勤务官会想要与‘领袖’见面,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才会提出这种天方夜谭的要求?要知道,如果这种要求是你们舰长提出的,那他马上就会被撤职。”

“我没有任何不当的心思。”真绪沉稳地辩解,“您也知道,我们的舰队在下周被安排出征了,三个月后,就将抵达与虫族决战的战场。舰队配备的燃料是单程的量,即使我们能在决战中幸存,也不可能有能力返航,也就是说这一去必死无疑,就跟之前出征的所有舰队一样。那在赴死之前,我想见见那个指挥我们、把握我们的生死、决定我们的牺牲究竟有没有意义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一直以来,都是‘领袖’在指挥着一场牺牲巨大的战争,但是对我们来说,他本人和指挥团队的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知道的机密,您难道不觉得这多少有些不公平吗?”

“我只觉得你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教官瞪着眼睛说,“你无非是想要逃避战斗罢了!你这种人是怎么被军队录取的?”

“我并不是想要逃避战斗……正相反,我是在为我的战斗寻找一个理由。至于我加入军队的原因——很简单,在我幼时,战斗学院的人带走了我身边最重要的朋友,而过了几年,我稍微懂事些后,我就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们带走我的妹妹。”

“‘一家一代至多只能有一人参军’的规定吗?你就是用这个顶替了你妹妹的入伍资格……怪不得,虽然有些小聪明,但你根本不是我们原本想要的人。”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先生。”真绪露出一个笑容,有些狡黠的无辜。

“但无论如何我们不可能让你见‘领袖’的。”教官并没有丝毫让步,“其他的分队长,你也不被允许见。”

真绪稍稍低下了头:“……好吧,我理解。其实当初我提出申请时,就没有期望能够得到许可,只是单纯的试试而已。”

“但是。”教官忽然话锋一转,“其中有一个分队长,我或许能安排你们见一面,当然,我不能保证见到,我也不能保证你见到他之后,不会觉得失望或者动摇什么的。你的一切感受都与我们无关,你也不可能因此逃离既定的命运,你明白吗?”

“嗯?”这下轮到真绪不解了,“为什么?这个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因为他最近状态不佳,我们在考虑让他退役。”教官轻描淡写地说,“一旦退役,他的身份也就不再是秘密。可是分队长之一的退役毕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我们也希望能再观察一段时间……与其坐视不管,不如让你们接触一下,或许能带来什么转机也说不定。不过我们会在你身上安装监听设备,你也必须做一定身份上的伪装,一旦你让他接触到什么危险的、可能对指挥团队造成影响的信息,我们会马上做出反应。”

“……我知道了。”

随后,他们又填写了一些申请表格,中途,房间外的人递进来一件崭新的蓝色工作人员制服,很明显是做伪装用的。

当一切准备妥当,教官和真绪离开了会客室,视频也就到此结束了。

*

桃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一切都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不论是真绪真正的身份,到此而来的目的,与他见面的真相,还是教官那时居然打算让他退役……更恐怖的是,他意识到,真绪其实就是被他们在模拟战中消耗掉的千千万万个士兵中的一个。按照时间推算,他一定是在四个月前的某场桃李已经不可能记得清的战斗中,在他们的指挥下,化身成了星际战场中的一片葬土。

如果说之前,桃李还能把他们的死当做一个单纯的数字,当做一些面目模糊、无名无姓,甚至没有具体形状的东西去看待,借此来麻木自己,欺骗自己,那现在,他只感到天旋地转。

真相是个无耻的流氓,不仅让他的期待落空,还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照着他的脸来了狠狠一拳。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他欲哭无泪地想。和犯下错误被英智禁止参加指挥那次总是充沛的眼泪不同,这次他真的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反倒是觉得有些可笑。

“结束这场战争”!可是,结束战争是有代价的,衣更真绪早就已经做好了成为代价的准备,没准备好的那个一直都是姬宫桃李自己。

他跌跌撞撞冲出人事部办公室,正撞上朝这边走来的莲巳敬人。敬人看见他这幅样子显然十分吃惊,连忙扶住他。

“姬宫,你怎么回事?你要办的事呢,办好没有?”

桃李靠在敬人身上,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我们回去吧……”他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他再也不想在这个星球上、在这个指挥官学院里待哪怕一分一秒,“莲巳前辈,我们回去吧。”

*

再醒来时,他已经在返回地球的飞船上了。敬人告诉他,这艘飞船是英智安排的。

但桃李很快发现了不对:“英智大人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他离开了。”敬人看向舷窗外漆黑的宇宙,任何光芒都仿佛会被吞噬其中,桃李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和日日树乘坐另一艘飞船驶向了与我们相反的方向,但安排我带你回到地球上去,帮他处理那些战争结束后政治层面的工作。他说他要去那场战争真正发生的地方,去看看那里留下的遗骸——只有这样,他才能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好吧。桃李又看向自己的手心。和七个月前信誓旦旦说着“我是为了结束这场战争而战斗至今”的自己毫无区别的手心,到现在,居然什么都没能抓住。此时,他突然羡慕起了朔间凛月那个朴实的梦想——只要回到地球上自己珍视的人身边就好——桃李觉得,自己就算回到了父母身边,也无法忘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它们已经变成了他骨血的一部分,无法被消化,也无法愈合。

从爱神星返回地球的飞船还有至少一个月的航程,在狭小的舱室里,桃李裹紧被单,闭上眼睛,祈祷自己能做一个好梦。



— end —
收藏
文澜德Wland2.4.0 beta

Powered by kumame

hellowland.lofter.com

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帮助中心
服务条款
公告栏
创作辅助工具
浏览器推荐
Keep Writing,Keep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