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小医仙见到萧炎的时候，后者刚刚收了丹，从房里走出来。
穿过树叶的碎光在他清俊秀美的脸上落下，多年未见，岁月把他打磨得更加出色，像是成熟饱满的果实，外表美丽，散发着香气，引人注目。
萧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笑起来，像是被阳光浸透，和小医仙记忆里朝气蓬勃的少年别无二致：“好久不见，你又变漂亮了。”
“可你看我发呆的时间却没有之前你看我头发变回来时那么长了。”小医仙笑起来，有些局促，目光如同上下飞舞的蝴蝶，淡淡的红晕染在她的面颊上。“好久不见，萧炎。”
他们一起走在无尽火域的街道上，只是随便走走，没什么目的地，萧炎听着小医仙为他说他走了之后的事，从萧门到迦南学院，从星陨阁到古族，他时不时地问两句，问他的父亲，问他的哥哥，问萧潇……
“你不问问药圣者？”小医仙奇道，萧炎问了好多人，却独独没有问他最该问的老师，害她为了萧炎准备的一肚子话都没地说。
乍听见有人提到药老，萧炎有些恍惚，好像很多年都没听到过一样疏离又陌生，只是药老的脸仍在脑海中栩栩如生。
他记得药老柔和的眉眼，记得药老如雪的华发，记得药老骨节分明的双手，冷色的宽大衣袍如云似雾，清风拂过人便要没入云间。
萧炎的脚步一顿，或许是说了太多话，他声音有些干涩，清了清嗓子才继续缓缓地道：“那老师如何了？”
“药圣者自从你走后，有段时间在炼丹和带萧潇。”小医仙道，“后来他出去找人了，好像去了陨神冰原，我上来的时候他来见了我一面，托我给你带东西和带话。”
小医仙拿出一枚纳戒，递到萧炎手里。
“药圣者托我给你带话。他说——”小医仙拉长了声音，想看看萧炎着急的样子，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别说着急，就连一点紧张也看不见，萧炎可以称得上是毫无波动，虽然摆出了倾听的姿态，眼神却没什么变化，看他这个样子，小医仙也拿捏不住，一下子泄了气，“我总是陪着你的。”
她听见脚步踏在石砖上的哒哒声；她听见风拂过叶间，窸窣作响；她听见顽皮的小孩嬉笑着从身边窜过，手中的鼓摇着响成一片。
但她想听的人却没有开口，只有云雾般的叹息被吹散开。
她只觉得心下一紧。
她想，我得说些什么。
“薰儿呢？她住在哪里？古族托我给她送点东西。”小医仙道，“你是她的丈夫，或者我交给你送？”
“什么？”萧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沉默许久才道，“……我不知道薰儿住哪里，还是你去吧。”
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么些年，他除了战斗，就只在炼药，从没私下去找过薰儿，送东西都是在铺子里现买了托店铺的伙计送去。
“但是我知道最好的成衣阁在哪里。”萧炎又道。
“成衣阁？你竟然懂得在乎衣物了？”小医仙有些诧异，突然又挑起眉，“有了家室就是不一样，还会买衣物送给薰儿她们。”
萧炎没什么反应，背着手慢慢同她走着，连小医仙预想中的笑一下都没有，他说：“你不是问薰儿住在哪里？我添置衣物的时候，都是挑了款式让成衣阁的人给薰儿做了送去，每次都送到了，你可以去那问问薰儿住哪里。”
小医仙有些茫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萧炎会这样说，萧炎还和曾经一样俊美体贴，却又变得让她觉得陌生起来。
他好像变得有些冷漠……也不是冷漠，而是好像没活在当下，他的肉体在这里同她说话，他的灵魂却在望着天空发呆。



萧炎摩挲着手上新戴的纳戒。
这是个款式非常简单的戒指，古朴大方，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摸起来似玉非玉，温润圆滑。
这是老师托小医仙给他的东西。
其实来到大千之后，他想起药老的时间少之又少。
战场上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念，然而休息的时候他也很少想到。
没人提起，他也想不起，好像他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或许当初的悸动和不肯放手的心情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浮沫？
萧炎想不清，但他想了很久。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或许世界上每件事都能有准确的回答，然而这从不包括人心。
即使是他自己扒拉着自己的心在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大千世界也有很多的美人，里面亦有很多愿意投怀送抱的美人，曾经离他最近的那位，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前凸后翘，媚眼如丝。
她跌进怀里的时候，青丝垂落，被风带起，半遮了她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像一枝舒展的杏花，美得不可方物。
风歇时，那青丝滑落，轻轻网在身上，像是无需说出口的似水柔情。
他还记得少年时看见这番景象就心猿意马，然而如今却古井无波。
他已经感受不到那种美冲击心灵的感觉，和吃在嘴里的过期糕点般失了味。
他的心安静得像块冰，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能听见深深冻结的冰裂音。
只是偶尔，他看见帝炎在空中燃烧时，会想起骨灵冷火的颜色，感受到心中如被小火熛燎的隐痛。
连同春秋都一起熛燎干涸。
但那实在算不得什么。
萧炎叹口气，推了门，随意地歪在榻上，取下小医仙转交的纳戒。
他甚至没想里面是什么，便打开了。
里面装着的是许多的丹方，密密麻麻地摞着，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确实是很老师的作风。
他随手拿起一卷丹方打开，展开于眼前的是笔走龙蛇、遒劲有力的字体，星陨阁特制的纸张摸起来厚重柔滑，令人怀念。
模糊的记忆随着抚摸的动作像是气泡一样从水底升腾而起，他感到一种延续。
他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药老。连过去的岁月都开始褪色，失了真实，毫无感觉，像是别人的一场电影。
然而奇怪的是，当他握住这些丹方，只觉得过去的岁月在此刻又重新和他有所联系，他想起烈烈的骄阳，被长风吹拂而过的树海，湍急的瀑布，冰凉的水飞溅到身上的触感，还有种难以言喻的缱绻。
他想起当初尝试紫云翼的时候，他在空中翱翔，气流把他托起，喜悦炸满他的胸膛，一眼可以看尽茫茫树海，见太阳于彼端缓缓攀升，如此的自由如此的广阔，众生变成浮尘，渺小又微不足道。
有时他都看不见药老，却有柔和的目光穿过云雾，飞越树海，像一根风筝线，注视着他，牵着他，给他力量，让他高飞。
他的老师站在悬崖边上，看他翱翔天际，在他玩得太过，力竭落下来的时候，用斗气温和地托住他，长者轻盈的飘来，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起，给他站稳的力量。
一时之间他竟然觉得药老穿过回忆，正握住他的手，陪他同看这些丹方。
这瞬间，安静的世界开始发出声音，散发出味道，有了质感。长风裹挟着充沛的火元素掠过他的窗口，震得窗棂轻声作响，他闻到植物的草木香，火焰燃烧的焦味，支撑着他的木质地板坚韧而沉稳。
萧炎只觉得有种冲动，他是如此的想去见药老。
想见面，想握住他的手。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谈，只是想……见他。
萧炎难以自己的站起，走了半步，脚下的质感猛然敲碎他的忘我，让他再次站回现实中来，他早就不在斗气大陆，他现在在无尽火域，焚天山脉在他的足下自顾自燃烧，没有树海无涯，没有浩浩星辰在夜空中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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