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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
乔鲁诺·乔巴拿斜挎着洗掉了色的运动背包,边袋的拉链坏了,毛巾一角从里面探出来。
他穿过在冰场入口处排队的人群,无视身后两位中年人“去他妈的别插队”的叫嚷,朝已经快睡着的门卫点点头,扔过去半包香烟。门卫眯起眼睛挥手,示意他赶紧滚进去,别在人群前招摇。
刚开门的冰场人还不多,升起的太阳把光芒从穹顶的玻璃天窗照进来,在鲜有划痕的薄冰上洒下一片碎金。
乔鲁诺从应急通道挤进冰场侧门,找了个看台上的空座位换鞋。他小心地解开包裹在冰刀上的白毛巾,捧起冰鞋的鞋帮,对着光仔细端详了一番。
和预料中一样,右脚的冰刀因为过度使用有点倾斜。几度的偏差,对业余选手来说几乎感觉不到。但一旦需要进行跳跃,落冰时压迫胫骨的巨大力量总让他的小腿疼痛不已。乔鲁诺没那么多钱隔三差五换新鞋,只能将就着用这双继续训练。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疼痛逐渐加剧,有时候他甚至需要消炎药的帮助才能入睡,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需要钱,不少钱,把这双已经用了快一年的冰鞋淘汰掉。
所以现在该认真工作了。
乔鲁诺活动了一下肩膀,弯腰快速系好鞋带,又从包里掏出宽胶布把鞋帮裹严实,防止滑行时脚踝晃动扭伤。这双冰鞋是米白色的,皮面,鞋带穿孔处已经微微磨损,在一溜深色系的男用冰鞋中显得格格不入。几年前他的第一双专业冰鞋就是这个型号,是当时一位退役的运动员送他的礼物。
乔鲁诺搭着护栏往挡板缺口走,随手把深蓝色外套拉下半截,露出里面解开了最上面两颗纽扣的旧衬衫。他顺了顺发尾,一个小跳落在冰面上,围着椭圆形的冰场快速滑了两圈热身,眼神则一直盯着入口处不断涌入的游客们。
两位明显是新手的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二人穿戴护膝手套,名牌运动裤外包裹着织有银葱丝的袜套,妆容精致,发型考究。她们手牵着手复习着几种入门步法,一小会便没了新招,扶着护栏闲谈。
年轻女性,教养良好,生活富足的短期滑冰课程结业者。
乔鲁诺的嘴角微微上扬。
他在冰场转角处一个加速,用难度步法滑入一个阿克塞尔三周跳,左脚踩刃用力,随即一个轻盈的腾空,稳稳落在那两位年轻姑娘面前。
两个女孩被飞到半空中的冰花惊得下意识后退,差点没站稳。乔鲁诺“赶忙”欠身,轻轻握住她们的小臂,帮她们找回了平衡。
“真的十分抱歉,两位小姐,”他“诚恳”地为自己起跳时的冒失道歉,“让二位受惊吓了。”
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显得有些腼腆,又十分狡黠的笑容。阳光洒满他金色的头发,几缕透过发丝的光芒轻轻落在敞开的领口间,薄薄一层旧衬衫下的皮肤若隐若现。两个女孩瞪大眼睛,几秒后才反映出自己的失礼,望着彼此染上一层红晕的脸,有些尴尬地轻笑。
上钩了。
乔鲁诺礼貌地朝女孩们鞠了一躬:“是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你们站在挡板边。我平时就在这块冰场训练,如果你们是初学者,我可以教你们一些进步的小技巧。”
“啊……”女孩们有些为难,似乎意识到了乔鲁诺话中有话,“我们还是去找冰场的教练好了。”
“没关系的,小姐们,”乔鲁诺丝毫没有慌张,十分自然地道出已经说了几百遍的谎话,“你们每小时要付给冰场30欧元,只有不到5欧元能进教练的口袋。我之前也和冰场签过协定,但让冰场这样捞油水实在是不公平,这才决定自己单干。这样吧,弥补刚才的冒犯,我50欧元带二位滑一上午,可以吗?”
金发青年歪过头,稍微抿起嘴,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捻着下巴。他望着她们中一位有着栗色眼睛的姑娘。
她看上去更好说话。
“而且冰场的其他教练可不会教你们这个,”见她们还在迟疑,乔鲁诺蹬起冰鞋,身体在冰面上轻盈地滑动,他用左刀齿轻快地点冰,轻而易举就完成了一个优雅的半周阿克塞尔跳,“华尔兹跳,虽然教练们都不会教初学者,但它实际上没有那么困难。”
永远不要背教学大纲和专业术语,讲顾客们爱听的话就好。教他们看上去厉害的动作,即使那可能并不适合初学者。
乔鲁诺滑回来,把一半的体重靠在身后的挡板上,微笑着望着她们,绿眼睛里映照着闪烁的阳光。
永远不要强势,要装作很绅士。
两个姑娘明显动了心,互相打趣着,完全放下防备,跟在了这位在冰场上“偶遇”的金发青年身后。
两小时后,乔鲁诺倚靠在安全通道水泥墙面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清点刚才收到的现金。两个姑娘被他哄地服服帖帖,不仅给了他谈妥的50欧元,每人还各加上了10欧元额外的小费。
前半个星期他已经赚到了不少,只要下午再接两到三个学生,换鞋的钱就差不多凑够了。
乔鲁诺小心地把钱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并没有注意到楼梯拐角的阴影中,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他。
* * *
那不勒斯的Lagoon冰场,是Passione俱乐部旗下的分冰场之一,始建于2006年,2号厅于2007年开始向公众开放。2014年索契冬奥会后,冰场翻新整修,拆除了原有的顶棚,在钢梁上铺设了玻璃穹顶,吸引了大量冰雪运动爱好者和慕名而来的游客打卡拍照。
而冰场上除了自由滑行的游人,还有一批想赚些辛苦钱的教练,其中八成是退役的运动员——滑行和刹停还带着青年时期驰骋赛程的影子,但生活终归是要落回地面的。
在Lagoon干活不算辛苦,但要遵守三个规则。
不结仇。
不说谎。
抱敬畏。
你永远别想背着路卡先生干私活。
路卡退役之前是小有名气的冰球手,曾经在北方一个A级的俱乐部司职翼锋。职业顶点时,他在国家队打过替补,不过高光之后迅速落寞。做运动员时他就手段狠厉,几次在场上场下和对手大打出手,有一次被对方的冰刀砸中眼角,留下了上冰即流泪的病根。
Passione管那不勒斯这块的小老板对他这种行事作风颇具赏识,让他镇场子。久而久之,教练之间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在这里带学生的,都要把自己每日所得分出五成给路卡,违逆者无一例外,都没能再出现在冰场上。
显然这个星期才和门卫搞好关系的乔鲁诺并不知情。
天色渐暗,乔鲁诺坐在冰场门外的遮阳伞下,就着一杯热咖啡吃中午剩下的三明治。装冰鞋的包还没拉上,被随意地摆在长椅上,轻轻靠着他的腰。11月的那不勒斯被包裹在自海洋吹来的西风中,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新萌发的冷意,乔鲁诺捧住尚且还冒着热气的廉价咖啡,让蒸腾的白雾熏着他额头上鬈曲的刘海。
“喂,小鬼,”对面的座椅被拉开,来者猛地推了一下塑料圆桌,插在圆桌中心的阳伞抖了抖,刚喝了几口的咖啡泼出了一小半,“听说你最近在冰场赚了不少啊?我的那份呢?”
乔鲁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把洒到外套上的几滴咖啡擦干净:“对不起路卡先生,我已经付过了场地费,现在没有钱可以给你。”
在风中摇晃的塑料圆桌被轰得一下推倒。
“再说一遍?是付给门口那个废物了吗?我的那份呢?”
完全倾覆的咖啡杯在桌面上翻滚,褐色的液体从杯口流出,顺着塑料桌面上的划痕滴淌下来,水珠断断续续地击打在乔鲁诺身旁的运动背包上,在尼龙布面上积下一汪深色的小水洼。
“路卡先生,同样的话请别让我重复第二遍,”乔鲁诺低头,咖啡从背包敞开的拉链边缘流进去,把包裹着冰刀的白色毛巾氤出一团浅褐色的污渍,他在桌下握紧拳头,“我已经付过场地费了,现在没有钱。”
“哦?是吗,”路卡站起来,轻笑着绕过仄歪的餐桌,来到乔鲁诺身边,他抬腿,用脚尖踢了踢那个已经有些泛白的玫红色背包,仿佛在碾地上的一包垃圾,“听说你很厉害,十五岁?能自己练出4种四周跳?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冰鞋从翻到的背包中滚出来,和地板上滴洒的番茄酱,踩扁的披萨边和陈年口香糖躺在一起,包裹冰刀的毛巾已经松了,擦拭得亮白的刀刃在橘色的夕阳下反射出明亮锐利的冷光。
“世青赛去过吗?大奖赛分站?哦,你不在Passione的选手名单里,连B级赛都拿不到。”路卡大笑出声,居高临下地投来近乎可以称作为悲悯的眼神,并没有注意到乔鲁诺掩藏在被夕阳拉长的建筑物阴影中的面容。
路卡绕着他走了半圈,摇摇头,望着那双摔在地上的冰鞋:“切,什么运动员。到最后还不是要靠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本事骗点钱过活。所以小子,识相的话就把我的那份钱交来。”
他抬起脚,想朝着被擦得干净的白色鞋帮上踩,腹部突然传来的一阵翻搅让他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胃液翻涌而上的呕吐感过后,是仿佛要击穿内脏的酸痛。
“别动我的冰鞋。”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乔鲁诺握紧的拳头。金发青年的眼睛浸在锈红色的夕阳中,绿色虹膜中的深色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凝滞的井水一般。
“他妈的!”路卡被十五岁毛头小子的目中无人彻底激怒了,一个直拳冲向乔鲁诺的鼻梁。乔鲁诺侧身闪过,拳头擦过他的嘴角,他眯起眼睛,顺着转身闪躲的轨道,毫不留情地朝路卡那只会在冰上流泪的眼睛回敬了一拳。凸出的指骨撞在脆弱的眼眶,仿佛能听见关节挤压时轻微的咔嚓。
西沉的太阳和最后的光线洒向小巷,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咚。
路卡倒地,后脑勺砸在一罐打开的黑豆罐头上,脱力的肢体搭在从冰场咖啡厅后厨丢出来的几包垃圾上。
乔鲁诺静静站立着,平复方才瞬间加快的呼吸。肾上腺素逐渐减退,他才感受到嘴角擦伤的灼烧感和手指的钝痛。
阳光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天空呈现出橘红和绛紫的渐变,乔鲁诺在建筑物之间黛色的阴影中叹了口气。
他蹲下,拾起滚落到地上的冰鞋,把被咖啡浸透了一小块的白色毛巾翻了一面,重新裹回冰刀上。玫红色的运动背包被重新斜跨回肩上,他迈着步子离开即将陷入黑暗的小巷,没有朝身后看一眼,仿佛倒地的家伙和他身边的垃圾无异。
* * *
“喂,福葛,” Lagoon并不向普通游客开放的1号冰场里依然灯火通明,顶灯把冰面映照出一片炫目的亮白,“路卡,那个路卡,终于被人收拾了!”
“数你的节拍,纳兰迦。八五拍,重音在哪里,想清楚。”
身着红色外套的青年没有理会,优雅地按下扩音器喇叭的按钮,冰场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啊……” 和同龄人相比显得有些瘦小的黑发男孩瞬间蔫了,懊丧地坐在冰面上,扒着手指头,“在…………”
“八分音符是一拍,一小节多少拍?”
“五?”
“好样的纳兰迦!我知道你能行!那多少拍一次重音?”
“十……十三拍?”
“我拿冰刀削了你!”
两人瞬时间扭打在一起,双双在湿滑的冰面上滑到。乱挥动的冰鞋把傍晚刚浇好的平滑冰层摩擦出几道令人心碎的划痕。
“诶诶诶诶福葛住手!纳兰迦你刚才说什么,路卡终于给人揍了啊?哈哈哈哈哈!”
正在冰场另一端练习步法的黑发青年看热闹不嫌事大,横过冰刀,一个急刹,用平地摔的姿势挡在已经要互相掐喉咙的二人中间。被铲起的冰花溅在他脸颊麦色的皮肤上,被温热的体温焐成几串小水珠。毛线帽在滑行中被撞歪了,微卷的黑发从鬓角露出来。
“对啊对啊,我晚饭的时候刚听他们说的……哇福葛你别掐我!”
“你再说一遍,十三拍?!?”
一群无聊的小鬼。
远处的白发男人皱着眉头,注视着冰场上日常的打闹。他摘下耳机,朝着挡板外正坐在长椅上换鞋的搭档转身。
“真的要去找那小子吗?”
“2号冰场上的人说他15岁就自己练出了四种四周。”
“布加拉提,我不相信。”
“说实话我也不。但我也想见一见,到底是什么人把路卡一拳打进了医院。”
暂时脱下冰鞋的黑发男人抬起头,蓝眼睛在灯光下明亮深邃。他起身,把两侧的鞋带缠在手掌上,提起冰鞋,悄无声息地从暗处的通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