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叉交代过了一切，便在古斯塔夫面前隐去了踪迹。此时已是天光乍破，苍白的阳光从树木的间隙探出脸来。古斯塔夫转过身，却不见那座怪异的纪念碑，唯有绿草如茵一片——多半是紫焰结界如常发挥作用的结果。无论是雪白的碑座还是华美的刀鞘，都无处可觅。
古斯塔夫茫然自失。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教会。隐约记得途中好像被看守叫住，而自己充耳不闻。他推开大门，伴随着刺耳的吱呀一声，卡诺涅和安洁带着吃惊的表情一齐回过头。他们一起床就发现古斯塔夫失踪了，面对回到教会的古斯塔夫，你一句我一句地关心了起来。
“您去哪里了啊指挥官！”
“我们差点就要出动去找您了。”
“您没事就好！”
两人说罢迎上前，却注意到古斯塔夫完全无动于衷。那双炯炯有神的紫瞳，如今浑浊得令人背脊发凉。
“指挥官……？”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听到古斯塔夫回绝般的答复，两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将仍在骚动的士兵们赶到了外头。随着教会厚重的大门掩上，二人担忧的视线也一道消失在了门后。周围一片死寂。古斯塔夫在这片重返寂静的空间里枯立了几分钟，最终长叹一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古斯塔夫无意识地来到祭坛跟前，将额头抵在蒙尘的内殿隔板上。
一直以来，古斯塔夫都认为只有自己在渴盼着无边的绝望，只有自己心怀着与理想这等高尚之物相去如云泥的、疯狂的杀意。因此，他从未想过有任何人会理解——甚至是接纳自己。
但是。但是那个人却，忠臣却……
“混账…………”
忠臣却说，被自己杀死是得偿所愿。从那张曾豪语支配世界的嘴里，竟说出要身殉理想。
多么荒唐啊。因一己私欲而动的杀心，竟是在被害者的运筹帷幄之中。事到如今得知这件事，古斯塔夫的思绪仿佛一团乱麻。
即使如此，仍有一件事是明了的。

古斯塔夫自祭坛前抬起头，举目仰天。接着像信徒祈祷时一般闭上眼睛，眼底犹能感受到自窗外照进的曙光。
他确信睁开眼睛时，那个人便已在此等候。

“喂，忠臣。”
现身于雨天的幻影啊。
“你就是我理想中的神吧？”

“你这才发觉么？”
映入眼帘的那抹浓绿愕然。

如果是他，会作何想，将行何事？古斯塔夫嘴上说着无所谓，却不自觉地将忠臣视作“理想”。
对自己这样的人形武器亦会出言关怀的仁厚之人，为含冤而死的民众哀悼的慈悲之人……在他的梦想中，忠臣简直像是良善的化身。当然现实中的忠臣并非这样的人物，然而，古斯塔夫将幼时怀抱的愿景投射在了忠臣身上，这是确凿的事实。
遭到枪击的那一天也定是如此。如果忠臣置身此时此地，或许事情就不会以流血收场；如果忠臣置身此时此地，或许他会向百姓的累累尸山致哀——一切都是古斯塔夫心中的理想具现化的结果。
意识到这些想法之后，古斯塔夫再也无法将自己的理想强加于忠臣了。

“对不起。”
“为何道歉？”
“就同你说的一样，我对你说了谎。那时，我既想杀了你，同时又希望你不要死。”
“……”
“我想杀了你，这一点千真万确。但是，与你一起赏樱对酌的时光令人眷恋，这一点也千真万确。既想杀了你，又不想要你死在我这种人的手里——我自作主张地这样希望。”

忠臣一言不发，如同聆听告解的神父一般，静静地垂头望着古斯塔夫。

“不对……啊，没错，原来是这样。我总算明白了这种情感。——我一定是喜欢你。”

钦慕。怀恋。怨怼。
古斯塔夫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忠臣确实怀有一言难尽的『喜欢』。
第一次与人共赏和煦安逸的春景，第一次体会到他人手上残留的余温。对于古斯塔夫来说，初尝“幸福”的经历都是由他带来的。
这一切情感分明都是因他作为“人”而萌生，为什么自己会把他错当作神呢？

“我从没有想过把你捧上神座。”
“吾也没能算到这步。”
“但我还是把你当成了神。”
“倒是别有滋味。”
“够了。”

洒进室内的阳光变了角度，照亮了挂在墙上的十字架。金属的黯淡光泽与纷纷扬扬的灰尘闪烁着为空间增添了点缀。

“该结束了。是我把你牵扯进了我无聊的自欺欺人。”
将倾慕的对象亲手葬送，又为了填补空虚造出理想的幻影。这般无可救药的自欺欺人之想，是时候做个了断了。古斯塔夫目不转睛地与忠臣对视。
“就算是你，也没有过杀死同一个人两次的经历吧？”
“哈哈，此言不虚。不过，吾究竟还能算作‘人’么？”
“——我要把你变成人。”
为此，要将作为“神”的你杀死。
“虽然也很喜欢作为'神'的你，但是，我还是想让你回归人子。”
“……是么。”

人子弑神，亦为其所诛。
如果在这永劫轮回的尽头还能与你相遇，彼时愿再对酌于樱花树下。

“——再见了，我的神。”

话音刚落，忠臣的幻影便消弭无踪。既没有伴随光束升起，也非化为泡沫破碎，而是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一样，眨眼间消散了。神祇之死竟是如此平淡。

古斯塔夫走出教会，耀眼的阳光烧灼着视网膜。白日高悬，卡诺涅与安洁正在不远处指挥部队，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从教会走出来的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用手遮在额上，望向如洗的碧空。在这片天穹之顶，也行有神的国度。

——哪怕你离地千仞，我也一定会把你拖入无底深渊。
背负着罄竹难书的罪名与绝无仅有的爱意，弑神者坦然地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