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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潜伏 北平无战事 余则成 , 李涯 , 方孟敖
标签 潜伏 , 北平无战事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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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9 19:54
明月照人来
“你仔细看看,是不是他?”
“是,没错,我认得这个人,就是他!”
“你见到他的时候也是戴眼镜的?”
“……戴着,没错,戴着眼镜,我记得很清楚!”
一 绣像
“有人跟着你,比你早到,在外面转一上午了。”
“我知道。”
余则成觉得有点奇怪,但并不想在罗掌柜面前深究。门口仍然挂着“文集到货”的牌子——他可以安全进来,装模作样地挑选一番,然后拎着一个打好的纸包回去。里面总有点旧书、茶叶或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文房四宝。保密局天津站余副站长无他恶习,唯有收藏文品的雅好。
是谁规定的,书店和药店里一样,柜台有几乎半人高?一个小伙计天天登在梯子上,肩头搭着块蓝抹布,用鸡毛掸子扫那些几年都没人动过的旧书,旧杂志。这是罗掌柜的亲外甥,跟娘舅一起从北平通县来天津。舅甥俩借在琉璃厂行走多年的老行路,把北平的旧书报倒腾到天津铃铛阁来售卖。
这种年头,除了政府的职员和在编的特务,正经文化人都一根肠子饿着半截儿,谁闲着没事看旧书?所以余则成每次来店里,都觉得这爿小买卖更加破败两分。虽然是单独为他设定的接头地点,必须维持,罗掌柜和小伙计主要经济来源是中共特科拨划的基金——但罗掌柜也不能太明显地一直赔本买卖。倒是重演当年北平特科在绒线胡同的故伎,把楼上几间库房收拾出来,当做公寓出租。
“那是你们行动队的李大队长。”柜台下小洋铁炉子上坐着水,罗掌柜不紧不慢,用把破蒲扇扇着火。“自己一个人,没带车,或者车停得很远。”
“他还在查我。”
“查呗,兵来将挡,水来土囤,我们机要处余处长是老手!”
余则成不做声,坐在柜台后的枣木小凳上,随手翻着几本清末线装绣像小说。这都是杨柳青印版话本,讲些张生崔莺莺,才子佳人的故事。无甚意趣,倒是用词浅白,可以买几本回去给翠平扫盲。他每个礼拜天下午来这里坐坐,直到天黑再回去——翠平和楼下谢家的小媳妇晚秋会去逛劝业场,顺便在外面和几个女友吃饭。
媳妇不回家主持中馈,家里男人也在外面对付一口,看着很合理吧?
他一直套着这层“很合理”的外衣,在黑夜里行走。一点光都没有,一点希望都没有。每次深夜醒来抬头,都希望看到窗外一轮明月皎洁。
可惜只有路灯。
这样的联络点在天津还有多少?应该还有,但不会很多。老罗手下除了他,应该还有几个别的条线。平时互相不见面,但如果书店的点被暴露——
“老罗。”他放下手中的话本,《西厢记》。翠平好像还去听过这场蹦蹦戏,张生跳粉墙,露滴牡丹开。“我今天把他这个条线收拾一下。”
“注意影响。”罗掌柜从柜台上的八卦镜里往外看了看,这是个通着十字路口的死胡同,从外往里是个倒喇叭型,视角极其有限。
“他怀疑我是难免的,一定要把书店摘出来。”余则成扶了扶眼镜,摘下来放在柜台靠墙一侧。“顺着我说话,我来收拾他。”
他大步跨到门口,几乎和李涯打了个对脸——罗掌柜观察了一上午,他只有自己一个人。显然是违反保密局的行动纪律,属于私自偷跑。书店联络员自然也有一项重要工作是研究这些地下工作者身边的潜在威胁,想必在马奎之后,李涯的相关资料也变成了罗掌柜的案头常客。后院里狗叫了两声,他听到小伙计咔嚓关了后门。
“李队长。”外面阳光很好,突然走到明亮地方,他眯了眼睛。大概是表情稍微狰狞了些,李涯本能性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跟我到这干什么?”一句话给他把后路堵死——李涯住在办公室里,平时天天吃食堂,也没有爱好。听口音他似乎是南京人?也从来没听说过在天津有亲戚来往——那你出现在铃铛阁大集北马路上,那就绝对不是偶遇。
李涯一梗脖子,似乎是想抬个杠。但余则成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脚下一绊把他扯进来。李涯被门槛一绊,没了平衡,一头撞进他怀里。
“余先生,这就是您今天来会的朋友?”罗掌柜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嘿嘿一笑,根本没正眼看正在柜台边上纠缠撕扯的两个人。“口味换了啊!”
“今天没您事儿了,房钱我还是按月结!”余则成倒是没料到自己竟然还有余裕回话,一手捂着李涯的嘴左臂箍住他后腰,拖进柜台后,死死压在自己身下。李涯是典型的江南人身量,比他瘦小一圈。此时失了先机——余则成伸手到他腰后一探,不出所料别着枪套。来不及解皮带了,直接把勃朗宁抠出来,顺着柜台 滑过去。直落在一沓积了灰的《茶话》杂志上。
李涯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子,腰杆一弹就开始挣扎。余则成捂住他嘴的那只手拇指下探,指节在他喉结软骨上发了狠地压进去。“背着站长搞内讧。”他压低嗓音,听到楼梯上脚步声响,现在整个书店一楼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李队长,您可真是心重手狠,啊?——要是出声,我现在就掐死你。闭上嘴,滚!”
掌心逐渐松了劲儿,李涯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流了他一手。夏末秋初,李涯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衬衫,没戴帽子,这么一折腾出了一身薄汗,连耳朵都一片通红。他后颈上没贴膏药布,一股海棠果儿的甜香从衬衫领口纷纷扬扬荡漾开来。他没站稳,又伸手去够刚被滑开的手枪,整个人仰倒在柜台上。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跳,这么做对吗?或许不对,早在左蓝事件中,药店的秋掌柜就警告过他:地下工作者的经济和恋爱一定要谨慎,个人问题一定要处理好,不然全都是隐患!
但他还是迅速给自己找了理由,如果现在不把李涯的思路和调查节奏彻底给打乱,任凭这个能打入延安潜伏两年的资深特务继续查书店这条线,那么整个天津的地下情报工作,乃至学运和工运,肯定都会受到影响……
他脑子里乱得很,手下却没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掐着李涯的腰就把他往上一提,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下。书店他每个礼拜都来,似乎从来都没觉得这张大概从前清就有的老柜台怎么这么宽,足足像张双人床。……这合适吗?这种关系可不是在门口菜摊子上买根萝卜,一旦开始就必须要维护。但接触越多,可能暴露的问题也就越大。佛龛为什么会被延安边保起出来?不就是因为上面瞎指挥,一会儿让他去查这个,一会儿让他去查那个,连戴老板飞机掉哪儿了都要他来管!
但现在人就老老实实地躺在他面前,软绵滚烫,急促地喘着气。已经完全卸了力,丝毫不挣扎,脸颊带眼角一片嫣红。书店里没有水银日光灯,白天窗户上了板就一片昏暗。
他双手一下力气 ,李涯的衬衫扣子高高地飞起来。李涯一哆嗦,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嗓音沙哑,轻得像个猫叫。“你别……”
“晚了。”
二 日记
“你说那帮人,成天蹲在咱家楼下,能看出个什么来?”
黑夜里火头一明一灭,翠平蹲在阳台门槛上抽旱烟。余则成从门后抽出了铺盖卷往堂屋过道一放,自己往床边一坐,痛快地伸直了腿。
这些事情,该不该告诉翠平呢?
他摘下眼镜揉揉眼角,决定先不要开口,于情于理,都不要。“装样子呗。”听说女人在这种事情上都分外敏感,她这算不算没话找话?“哦你以为上班一天就从早到晚都在干事情,那不还得累放——了炮!”他活动了一圈后脖颈,有点莫名地舒爽,好像一个积年的饿鬼突然遇上放梁皇忏,快意饱食。
“其实这种监视,威胁的意义更大一些。”这倒是个好机会,给翠平做一下谍务人员的业务培训,正好拿这几个哥们儿当靶子。“而且他们一天来一天不来,要是心里有鬼,那岂不就更容易要露马脚出来?干这个,首先是要自己心里不亏,自己有信仰,别管他们怎么看。”
“我心里倒是不亏 。”那个火头儿又亮了亮,女人喷出浓重的青烟,像是一列蓄势待发的火车头。“从前小时候放牛,就我敢往荒坟圈子里走。”
“人有的时候比鬼还吓人哪。”这句话倒是感叹,几真几假。
翠平没作声,闷闷抽了一会儿烟。“那些人。”她叹了口气。“也有信仰吗?”
“每个人都有,但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没有。”他蹲到女人身边,楼下街角还停着天津站里的福特车,副驾驶车窗开了一半,有人把手搭在窗玻璃上。看不出来是谁,但他也应该认识——大半夜的不睡觉,不回家待着,就为了值一趟毫无意义的班。为了什么,一个月一百六十块钱的薪水吗,还是那些所谓的什么“信仰”?
真要有信仰,现在戡乱还没胜利,国家尚不统一,还回家干什么,都住办公室里啊?
“老余你先去睡觉吧,我得歇歇。”女人抬头望天,残月像一丝丝猫爪甲,挂在路灯沿上。“天津好是好,就是乱,闹腾,我心慌。”
“那我先躺下了啊!”咔哒,他拉下台灯开关坠绳。屋里并不全暗,大城市里的夜晚总有灯光,残月在与路灯无休无止地谈判。但今天下午那事儿……他确实是舒爽了许多,翠平来了将近一年,他们始终是革命同志的关系。不说别的,站长太太就已经开始催他们,赶快回家造小人。听说还要让吴站长在欧洲的朋友,再去巴黎老娘娘庙给他们拴对儿娃娃……前些年上海站陈站长新婚的时候就如许炮制,巴黎圣母老娘娘灵验得很,他家三年抱了俩!
他是个有太太的男人,但只能每天晚上自己摇床架,任扮演自己妻子的女人在一帮半老婆娘面前造谣:老余可不好使了……你这话去问李涯,看他信吗?下午两人从柜台后面爬起来的时候他哆嗦得像筛糠,两腿半天都并不拢!
还能怎么办呢?直到——直到今天下午,在同元书店柜台上。他忍不住好奇,佛龛在延安暴露被捕的那段时候是不是真的被发派去挖窑洞了?李涯的皮肤柔嫩,手腕纤细,掌心也没什么茧子。简直像个教书的先生……不,他在延安的时候本来不就是小学教员吗?还被借调到边区宣传处去当了秘书,幸亏这根毒刺被从组织的肌体里起了出来!
路桥山还挤眉弄眼,煞有介事地说,李涯他熟悉得很!抗战早些时候在杭州站,抗战后期去延安,一直和人扮成假夫妻。可惜这一女一男,两个都是短命鬼。最长的那个也不到两年,雨天淹死在延河里,延河那么点的小水沟怎么会淹死人呢?
他翻个身,夏末的晚上还是闷热,翠平大概是抽够了烟,当一响把烟灰磕在当作烟缸的砚台上。啪踏啪踏,木板拖鞋踩在洋灰地上的声音,她到铺好的铺盖卷前躺下,放松地伸了伸腰,打个呵欠躺下。
“翠平。”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没话找话。“明天换我去地上睡,你睡床吧。”
“不!”她翻了个身。浆洗过的被褥,毛巾被,卷曲的头发,女人光洁的皮肤,咯吱咯吱挠痒,啪一声拍死个蚊子,一泼腥血溅粉墙。“这边有穿堂风,凉快极了,我可不给你!”
她很快就睡着了,心里不藏着事!余则成在床上辗转反侧,前胸后背闷了一层的汗。从前他还会偶尔梦到左蓝,但时间一久,这些梦境也慢慢模糊了。她转身离去,速度比他曾经料想的还要快。从前他还习惯写日记,简单记录一下今天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但后来这个习惯也被秋掌柜给掰了过来:你的位置太特殊,太危险!所做的一切工作,尽量不要自己留下文字性记录,你就没想过,军统他们会在你的楼下放监视车,就不会撬锁翻你的抽屉?如果害怕信息流失,你可以在规定的时间,按照组织上的接头纪律,把最近所有的行动记录,和接触过的人,探听到的事情上报给联络员。由联络员来帮你分析和记录……
等将来。药店掌柜顿了顿,给他筛了碗俨茶,茉莉珠兰双窨。——等将来革命胜利,会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让你专门写回忆录。
但是革命究竟什么时候胜利呢?他山东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到处报国无门,什么地方还需要一个工程师来修铁路?十万里山河占满了各种张大帅和李大帅,谁都怕铁路一修起来,明天早晨穿上鞋袜打开门,门口就站满了刺刀上膛的兵!
他只能走个偏门,去报考军统在青浦的培训班。至少比军校学期短,毕业还能有个饭辙……李涯好像也是他这一届的?没印象了,完全没印象了。班里有一多半学生是下江人,他大概是没什么语言天分,吴侬软语只能勉强听懂不会说。
当时分班的时候班主任还说他是北方人,个子高块头大,去电讯班可惜了。要是进行动组,说不定哪天哪位议员或者将军上人见喜,收你当个贴身副官!
……还是不了,胆小,通讯站就挺适合我。他只能笑笑,眯着眼。
唉,当时如果真进了行动组,说不定真的挺不到现在。总听军队里那些老黄埔系见面就吹牛皮,大讲特讲北伐故事。后来他才知道,黄埔三期招了小一千五百人,北伐打完就剩了不到三分之一!
至少他那届特训班的行动组,现在还有联系的是不是就李涯一个了?或许还有别人,几个没被投进金山卫战役的女生。那个家伙够幸运,或者说,够狡猾。当时上海沦陷,余则成还临时被军统上海站抽去转移电台,那可不是汤四毛藏在五金店旮旯里的那种五瓦特的小家伙。带收发集中台的高频短波电台,一套设备装了半卡车!
好容易打通关节,上下钻营,关键零件还得化整为零,各种方法往外夹带。要亲命了,还有十五个电讯员,都是大姑娘小媳妇,还得把人也带出去……他整整两天三夜没沾铺板,最后一路奔到徐州才敢停住车。
唉,当时李涯在干嘛呢?他焦躁地翻了个身,有很多事情平时不想,就不会冒上来。这就像他所习惯的复盘,明明一宗行动已经之前演练踩点,并且顺利进行了,但无论什么时候复盘,都会发现大大小小无数的参差缺漏。
他不能写日记,也不敢告诉翠萍,只能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重复。
余则成只能经常告诉自己,这就是你成为一名战士的必经之路。孤独和寂寞算什么?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你是拎着脑袋天天去保密局,反动派的特务窝里打滚,还有心思去想为什么没给你派个读过大学,一笔好字的女学生来当老婆?
日记——脑子里突然横空一个霹雷:李涯写日记!
他好几次看到,在加班到半夜,他去敲李涯办公室的门,看到李涯在一本黑色漆布皮面活页夹上写什么。
肯定不是公文,他写公文很多是用铅笔,写完了再用拷贝铅笔在电报纸上誊一遍。
和他这种有家有口的人不一样,李涯单身,天天住在办公室,所有个人物品应该也都在这里。保密局天津站的房子抗战前是一家日本航运公司的天津分部,建筑讲究得很,虽然只有站长的房间里面有休息室,但总不妨碍李涯因地就简,把办公桌后面足有一人高,将近一米深的壁橱掏空隔板,搭了张小床。外面再挡着文件格,他平时就猫在这个小空间里面休息。
余则成迅速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没必要的事情尽量不做。反正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李涯平时干什么事情,走什么账目,就算不从他的机要处走,也要通过路桥山的稽查科。任何数据都从明面上来,归结分析之后再进行上报。
疲倦,他每次想到这些东西,都又兴奋,又疲倦。其实他已经睡着了,今天他应该睡个好觉的。
只是嘴里还是火辣辣地疼,刚才刷牙的时候看了看,舌头两边都是被李涯吮出来的血点。
三 买卖
余则成总是很忙。
天津站是全北方最大的甲种站——甚至比北平站还要大。在编人员就有一百五十多,这还不包括各种站内产业,有抗战时期就在地下发展的,也有战后劫收来的。站产的账明面上要走总务和会计,但谁知道他们交上来的账本是不是就已经先动了一套手脚?
反正这个站,总能磕磕绊绊,又太太平平地运转下去。站长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可知抗战前上海站陈默群,王世安之故事否?反正我这就死活不设副站长,你们看着办吧!
于是余则成在统计各处各地交送上来的信息之余,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近站里的这些同事同僚,又各自背着站长搞了什么小秘密?
当然这种事情也不止他一个人做,谁的手下不需要收点外快呢?反正一个少校机要处长,一个月也只有一百六十块钱。发的是还法币,不是大洋。他可是个有太太的男人!这点钱够他和翠平吃杂合面饼子,老腌儿咸菜吗?
于是互相告发,检举出卖的戏码每个礼拜都会上演。第一次还人心惶惶,时间久了大家就习以为常。哦,这次出事的又是谁?反正虱子多了不愁,债多了不痒,你再努力还能怎样?顶多换句下此小心!
路桥山大概最近是太平久了,爪子又开始发痒。他本来就是郑介民的远房内婿,得了好处后就平添一处恶习:好给人拉皮条。
谁都不知道李涯和他什么时候正式撕破脸皮的——马王镇抓军贪吗?还有那么大的一个袁佩林,脑袋说没就没了!但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凭空空降一个在延安立过大功的干部,吴站长好好安抚不提,把从日伪手中接收来的好多值钱产业都给了他!
但余则成倒真是有点暗中兴奋:这两个人狗咬狗,他反而能结结实实扎在原地,仍旧抄录他每天收到的各地情报,选择几条比较有价值的,在规定的事件通传给同元书店联络点。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他照旧是个老实人,每天拎着公文包到点上班,每天 下午五点钟就探头探脑,抽个冷子就往外钻。也不去车队叫车,自己从行动队门口拎辆自行车就往家赶。
倒是有一天上午十点多,他在茶水间里接热水。等着翠平坐胶皮车来给他送饭,就听到两个机要员在扯皮聊天儿:听说路处长又忍不住了,想把行动队李队长给撵到美国去!
另一个岁数稍大些的转转脖子,就听见肩膀骨头嘁哩喀喳一顿乱响:老路也是瞎胡闹,人家美国人在中国能呆多久,这事儿我知道,马歇尔的观察员就能一直观察吗?人家就是在中国玩一圈儿!你看吧,这事儿一过,李队长准得给他来挖个大坑!
然后两人就开始猥猥琐琐地嘻笑,辞令不堪入耳……什么“马王镇,那两大卡车的兵,个个精壮得很”!
余则成上去,给那个年轻的背后拍了个大脖溜儿:我早晨开会派下去的那么 老许多活儿你们都干完了?塘沽码头的数据都统计清楚了?商务部的到港批次表谁去对接的,什么都晾着就在这里偷懒!把烟掐了,滚!下午四点把今天发下去的活儿,交到我办公桌上!
其实这话他自己也说过……那次在书店柜台上,他含着李涯的耳廓,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吹进去:94军,军纪可真好啊,那可是两大卡车的兵痞子呐!但凡有一个起了歹心……
他伸手向下探了探,腥甜粘腻,是血。
李涯竟然没怎么挣扎,只是偶尔哽噎一下。有那么几秒钟余则成真的觉得这个人很可怕:他不置私产,单身住办公室,竟然有可能是真的,这个人真的不图个人享受,他有信仰!
一个有信仰的敌人,通常比一个只知道贪腐的蛀虫更可怕。
然而他在茶水间听到的那些话,陆桥山那些龌龊的计划,也同样让他觉得恶心。他现在有时候也会突然惊醒:如果他没有在重庆遇到左蓝……左蓝已经是远行人了,如果他没有找到自己的信仰,现在会不会和他们沆瀣一气。同样觉得在自己斜对过办公室的这个新来的同事,是一枚新鲜清脆的海棠果儿,就等着谁摘下来挤点奶油,放在小白楼西菜饭店的玻璃盘子里卖?
唉,头疼。余则成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保密局里的活儿总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天津城里有至少一千个共产党,和一百个联络点!这些人究竟都在哪里,在干什么?电讯科把机器转冒了烟,稽查科天天按片停电抓电台,可架不住人家现在也有先进技术,一辆旧自行车倒过来加个线圈就是脚蹬式发电机呢!
“则成!”礼拜六下午,刚汇报完这个周的统计进度,余则成看看表准备下班——谁知吴站长点起一根足有擀面杖那么粗的雪茄,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
正如翠平所说,夜猫子进宅,没事儿他不来。
这一阵他根本没什么大动作,李涯也不言不语神出鬼没的,两人只是上个星期有一次趁站长去北平出差的时候,凑在行动队的宿舍角落里亲热了一会儿——是不是走了什么消息出去?
“你是易县人!”站长重重喷出一口烟雾,意识到他不喜雪茄烟气,又赶快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好久不回家了吧?”
“家里已经没人了。”他佯作悲伤地垂下眼睛。“日本人……现在只有我岳母 住在宝坻,我媳妇还想接她进城来享福,老太太住不惯楼房!”
“该死的鬼子!”
吴站长把雪茄在鼻子下来回过了过,深吸一口气,享受地仰在了沙发上。“你在北平有熟人吗?”
“有……也是点工作往来,那边没亲戚。”这话倒是没错,他只去过一次保密局北平站,就是送文件,进门就被一个阴阳怪气的秘书拦了下来。至于熟人,北平特科的联络人见过他一次,这个还能正大光明往外说吗?
“陆桥山的老毛病又犯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时候就不能再装傻了,余则成只能讪笑,低下头搓搓手。天凉了,掌心干涩得很。“我……嗨,李涯也一直一个人……”
“皮猴子拉车,净特么乱套!”吴站长又深嗅了一记那根美国雪茄,翘起二郎腿。“佛龛佛龛,就是被人供着的,能被他当碗橱,鞋柜用吗?还什么美国巡视员,马歇尔一辈子早点才喝过几碗老豆腐?”
“站长,我年轻,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不怕您笑话,我那大嘴婆娘是娃娃亲,都没走过见面递帖子这些事,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回家就放了大小订!”
“李涯比你小两岁,终究还是年轻,不稳当。我寻思——给他寻一夫主。嫁了人,有个爷们儿管着他,是不是还能把他这毛病改改?”站长终于憋不住了,痛快地划了火柴点根蜡烛,凑在长火苗上烧灼雪茄。一股烟草的臭气,余则成咳嗽起来。“天津是没什么好人了!我就讨厌这种码头城市,到处是四处钻营,鼠目寸光的下三滥……还特么有美国鬼子,我看见那蓝眼珠就瘆得慌!”
余则成尴尬地咧咧嘴。
“我去北平找马站长叙旧,也有这个意思。”一股青色烟雾喷上房顶。“究竟是五百年帝王都,七十载学苑林哪,清流权贵还是有的。唉,这就看李涯他自己的造化了,盼谁家出个傻儿子!”
……他大概是累了,脑子里嗡嗡作响。给家里挂个电话,让翠平晚上自己吃饭,他在办公室里对付一宿。
明天……明天是不是又是个礼拜天?规定的接头的日子,他还得去同元书店一趟。罗掌柜倒是知道这回事,那天看到他和李涯衣衫不整满脸通红地从柜台后面爬起来,李涯的白衬衫袖子上还沾着血斑。老罗脸上一丝惊愕,立刻变了见惯不惯的样子:余先生慢走!……不用先歇会儿吗?
他后来也解释过:书店楼上有公寓,他经常借这个地方来偷个嘴,吃口外食。毕竟家里的母老虎也太凶了,上次和人去马尔林斯基情报俱乐部,厕所里林文烟花露水的味道被她闻见了,险些给我动菜刀!
李涯翻他一个白眼,算是认可了这种说法。当然他也没指望对方能相信:好吧,你编的还有几分逻辑性。
晚上七点,站里零零碎碎事情办完,该走的都走了。只有三楼电讯处还有两个电讯员值班。余则成想了想,去茶水间打壶热水仔细洗洗脸,又刮一遍胡子,轻手轻脚去敲对面行动处的办公室门。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里面台灯亮着,桌面上还有不少纸头,红蓝铅笔。钢笔盖子还没扣,那个黑漆面活页夹反扣着。“你还没睡?”
李涯几乎被他气乐了:“余大处长,这才晚上七点。”
“累呀!心累,一天这么多事情!……陆桥山的事情你知道了?”
“不知道!我从来不认识什么美国观察员!”
他的脸色立刻暗淡下去,胡乱收拾着桌面上的文具。拧上钢笔帽,把活页夹收好,套上松紧扣,插回文件格里。
“老陆他媳妇是商务部的,和美国观察的关系紧密,他也是想偏了心了……”
“我都三十多了还没习惯么?我这种人,就只能整天被卖来卖去,配来配去的。”李涯伸了个懒腰,突然凭空就消失——余则成好半天才看出来他的大变活人,原来是文件格柜后面有条极其狭窄,仅供一个人侧身钻过去的缝儿。里面原来的壁橱门拆了,挂了个深色的布帘蚊帐,李涯背对着他,正脱了马甲,在解领带。天凉了,白衬衫是一片温暖的雪。“你以为之前这种事情少么?我和你讲哦,为什么在延安也给我配一个,”他顿了顿。“一起的人?还不是怕我被那边三说五讲,跟共党分子跑了!”
他心里咯噔一跳:李涯也有这种经历,好像还不止一次,那么会不会看出来他和翠平是假夫妻?“要是这次是站长也有这种意思呢?”
李涯正解扣子的手指停了停,干脆把衬衫整件从头上掀下来。“那余大处长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我现在不需要你的这种情报。我累了,想躺会儿。”
“那我走了?”明知故问,他掀开小布帘儿往里看了看,干脆坐在铺板上。一股海棠果的清脆香甜,但这床……也太窄了!和在青浦特训班学院宿舍里的差不多,就和老家炕上的猫窝一边儿大!
一只猫钻进他怀里,长腿折起来,找了个舒服位置。
四 快刀
“你最近好像很忙啊?眼圈都黑了。”有个太太,其实相当幸福,而且相当招人羡慕——翠平隔三差五就会在中午到站里来,给余则成大包小提地带来饭食,换洗的衣服,和各种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
“……睡得不好,床板太硬,你想办公室里能睡哪儿?壁橱掏个窟窿,铺床被窝!”他饿极了,好容易才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这个好吃,你在家包的?”
“门口包子铺买的,你老不回来家,我自己一个人做点什么都吃不动,幸亏现在天气凉了,能放得住了。”女人把一个包子撕成两半,整半个一口填进嘴里。“哪天回家有个数没?”
“礼拜六吧。我给你买的字帖,临完了没?”
女人向周围看了看,她知道余则成每个周末会和组织进行固定接头,另有一个应付紧急情况的临时联络员。“写了一些,最近站长太太老是叫我过去打麻将。”
“又输钱了?”
“没,还赢了不少呢,不过我赢了就请客了!”
她最近的斗争水平确实有提高,至少已经开始习惯了作为一个保密局特务头子的太太,如何进行场面社交和人情往来。余则成觉得欣慰,又有点愧疚: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他却只能在办公室里,和一个阴险的特务天天睡在一起……
饭口过了一半,食堂里的人少起来,李涯才眯着眼睛,双手抄在裤兜里晃过来。菜基本都没了,他只用盘子端了半碗米饭,大概能喂饱一个猫的一条煎杂鱼。余则成想了想,伸手招呼他过来。“李队长,我媳妇带的包子,一块吃吧!”
看到翠平,李涯突然有点紧张,差点向后退一步——他迅速反应过来,坐到余则成斜对面,离翠平两个凳子远。“余处长,嫂夫人。”
“这么客气干啥,包子都凉了!内啥,家里的,给李队长捡个肉馅儿的,你蘸我这碟醋!”
“别别别,这几天真吃不下去带油的东西。”他赶快伸手推拒,挪了个位置,离翠平又远了点。“不太舒服,这几天太忙了。”
女人立刻作恍然大悟状:“你是不是也是快到那时候……”
李涯脸上飘过一丝红晕,点点头。刚想再挪个地方,被余则成拦住了。“坐着,歇会儿。国防部来视察,结果把我们几个饶进去了!天天没家没业的不能回去,这事儿结了,我可得好好歇几天。”
李涯没说话,一粒一粒数着米。
“听李队长口音像是我老乡啊?”翠平倒是兴奋起来,她的宝坻口音和梅太太的安徽话很像。
“这哪儿跟着哪儿啊,人家李队长家在南京,委员长待的地方!”
“现在也不是了。”李涯疲倦地垂着眼皮。“从前家住在下关,现在,一个人都没了。”
翠平或许不知道日寇在南京犯下的罪行,但她很聪明地选择了没有问下去。“来来来,食不言,寝不语,喝点茶。”余则成赶快打圆场,自己倒了两杯水,分别放在桌对面两人面前。李涯并起三根手指点点桌面算是行礼。翠平接过水来,咕咚一大口灌个干净。
“还是你们这儿水好,家里自来水都是咸的,只能买水吃。”她收拾着桌上的盘碗,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老余,那我可走了啊!”
在保密局的工作,究竟是无法完全清廉的。毕竟一个月就发那么几个不够棒子面粥钱的薪水,总不能真的住鸽子笼,吃贴饽饽吧。
于是站长也知马王镇军贪之前车,不忍他的爱徒再去蹈季伟民的覆辙。于是余则成只能再次出马,反正站长也是个喜好水墨古旧的雅人。一尊玉座金佛跟对了主,天天受着香火供奉,总比存在博物馆里,大学研究室里冷冷清清,吃那些老学究的穷酸气强!
值钱归值钱,但是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余则成在一次站长太太主持的家宴上也听到老头感慨:这些都没用,世道要是一直这么乱下去,玉座金佛有什么用,斯蒂庞克又能开多远呢?关键就是两把手,枪杆子和钱袋子!
而我们保密局,就是刀把子呀。吴站长苦口婆心,对他的得意门生谆谆教诲:所以,则成,你是个读书人,不是战场上打仗的那些兵痞。靠手里这把不丁点儿大的小刀,去攥住枪杆子是不可能了,打开钱袋子倒有几分把握,有权,就要用哪……
站长夫人也及时补上:就是,我听一位在北平的方太太程氏讲过,现在中央开始印钱了!翠平,你最近上街买东西,没发现连带壳米,九分面(作者注,经过粗碾,粗去麸,一百斤麦出九十斤粉的面粉)都涨价了吗?
余则成只能继续装傻:现在搞情报的人太多了呀,军统,中统,太子党,铁血救国会……
九龙治水,最后闹一个旱死人!吴站长仰天长叹,亲手给余则成和翠平布菜。路桥山内讧,走了也好。咱们站里真的是需要一个副站长,李涯年轻,还不稳当,这个副站长你来当!
……那李队长该怎么想呢?余则成故意睁着眼,那块雪白的鱼肉躺在碟子里,披着亮闪闪的油光。
“他?”吴站长诡秘地眨眨眼,又给翠平挟了一筷子鱼籽。“他自有去处,我给他寻了个好人家!——孩子,你快吃这个,和则成早点抱个胖小子!”
……我听说李队长当年在杭州有过太太?
假的,我给他安排的,是他的报务员。当时日本鬼子在杭州闹到什么地步你晓得?连花港观鱼池子里的鱼,都给捞起来吃了!他娘的,冯国璋当年清空后海,还只给那些皇上养的鲤鱼卖了呢。
吴站长突然感慨,眼圈湿润,喝了口酒。“一个电讯班的小姑娘,叫什么我是忘了,小真还是小秀的……姓白,好穿白旗袍,漂亮!唉,也是个苦命丫头,从杭州城里给苏南的忠义救国军联络点夹带药品,也就是点磺胺粉,来沙尔什么的……就被鬼子抓住,吊死在涌金门上!”
翠平哆嗦了一下,余则成在桌下握住她的手,冰凉。“站长,别说这个了。”他讪笑了一下,捏了捏翠平的手掌和膝盖。“我媳妇,在乡下的时候,鬼子作恶太凶了,说这些事情她害怕。”
“哦哦哦!那是我老糊涂了,嗐,没办法啊,一说起鬼子,我恨啊!”站长又喝一口酒,不过瘾似地,干脆一口闷了。“你也年轻啊,当时和我一起进黄埔的,去过中大,进过复兴社的人。死在战场上的,被日本鬼子害死的,也有投敌被制裁的……没剩几个啊!”
“老头子,两杯猫尿下去,又开始胡说八道。”梅太太赶快打圆场。“他喝多了!”
天津是个快活的商业城市,不同于古意阑珊的北平,海河的夜晚也相当热闹。吴站长派了汽车送余则成夫妇回他们在英租界爱丁堡道的房子,一路灯火通明,小贩沿街叫卖。
翠平一路都没说话,死死攥住丈夫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掌心全都是汗。
“吴站长说的,都是真的。”目送司机开车远去,余则成突然心里感慨起来。有时候他也会突然深夜从梦中惊醒,日本鬼子真的打走了吗?胜利那天还是盛夏,他还在重庆。一直从歌乐山上走到山下,所有人都和疯了一样,在火热的空气中舞动。都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抗战,七七事变是哪一年了……抗战真的胜利了吗,但为什么现在中国大地上还在打仗,年轻的士兵们还在流血。他还是潜伏在布满敌人的保密局里,不能和自己的同志们,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呢?
他知道李涯也是一样,经常半夜突然在他怀里蜷缩起来。握着他的手,从一处噩梦逃向另一处。
“我知道。”女人烦恼地揉了揉头,新烫的卷发蓬松,在月光下闪着鱼鳞一样的青光。“县大队的指导员给我们讲过一致抗日的事情,但我……我真的,很难,很难,把抗日的战士和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联系起来。”
余则成叹口气,他喝了点酒,但没醉。累了,真的不想在自己家炕头上给自己老婆做思想教育。“回家吧!捅开炉子烧点热水洗把脸。你吃饱了没?我觉得还应该下点汆面,那个鱼真不错,骨头要是放个汤……”
翠平推开门,他觉得刚喝下去的酒全都变成冷汗顺着后脊梁发了出来——他每天都会在门口蹭鞋垫子上撒点滑石粉,今天显然是有人着了道。
男的,皮鞋还很新,鞋底印花清清楚楚。余则成伸脚比量了一下,鞋比他小两到三个号,应该是个身量瘦小的男人,走路跨步倒挺大,有点内八字。
“拿我相机来。”他迅速恢复了冷静,保留证据,迅速展开调查。翠平立刻取出放在衣柜最下层藤条篮子里的皮包,连着测光表一起递给他,又端过台灯给他照亮。
“我敢肯定,就是站里的人,具体是谁明天求证一下。早点洗脸洗脚睡了吧,乏得慌!”
五 药糖
“今天这事情,是我的错。”
“您没错,余副站长,怎么能有错呢,错处都是职下的。”
“你瞧你瞧?翻脸了不是?我今天就是有错,你说下大天来,我打人就是不对!”余则成本来是蹲着的,换了条腿,干脆钻进小布帘儿,坐在李涯的铺板上。“但你查我,半夜翻我家,我多心凉呀!哦,这么大一个单位,都是共事这么久的同事,咱俩都睡在一个被窝里了,就不能说句真心话吗?来,我认个错,你也打我一巴掌,来吧。”
他握起李涯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拍了拍。“行了啊,咱俩扯平,你也是进过我家里了,我也……反正我打老婆就不对,我错了。这一篇咱们就揭过去,谁也不提,好不好?拉钩,谁再提,谁是小狗子!”
李涯抽回手,乜了他一眼,在他大腿上使劲拍了一记。余则成总算是松了口气:但这事真就这么过去了?绝不可能!那天他和翠平忙活到下半夜,对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反复研究。李涯在他家里或许只待了几分钟,但肯定注意到了他们分床睡——铺盖卷还杵在大衣橱里面呢!幸好他严格遵守保密纪律,所有联络证据一直都只留在同元书店,绝不带回家里。但李涯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连收音机都注意到了……延安的电台在天津已经很难接收到,他通常是调到频道来就一直放着。他在家里“收听敌台”,这件事怎么解释?
可千万不要忘记,现在和只懒猫一样软乎乎团在他怀里的这个特务,就是佛龛。只蛰伏,不启用才是他的风格,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见了奇效,给你挖个大坑。路桥山不就是这么完蛋的么?
但没办法,在保密局里估计还要和他对着干很久。李涯可是吴站长的得意门生,算上抗战时候在杭州和延安的事情,资历比他还老!这次就算当不上副站长,你觉得老吴会一点油水都不放给他么?“瞧你哭的,眼睛都肿了,明天还怎么开会?我去给你拧个热手巾把,擦擦脸。”他用嘴唇在对方眼角按了按,还是咸的。
“你和嫂夫人怎么不要个孩子呢?”怕什么来什么,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在往外套!
“说过一万遍了,我和家里那大嘴婆娘是娃娃亲,但问题是,我就不好女人这一口啊?”他两手捏着热毛巾卷回来,吸着肚皮钻进文件柜后面的小夹道。李涯接过热毛巾,脸整个埋进去,松口气,又抽噎了几声。“她还抽旱烟,给家里熏得像座庙,身上那味道和沟帮子熏鸡似的,我回家就受不了,你也看见了,我都打地铺在过道里睡!”
虽然话一出他自己都后悔,有些事情既然划过去了,就千万不要解释,越解释越显得你心虚。
“我估计,咱们也长不久了。”李涯把毛巾折好,放在床头小桌板上,伸手抹了抹眼角。“最近站长总差使我跑北平,也不去从前的老关系。就让在丰台地区,西高地附近。要么送东西,要么取包裹,必须当天打个来回。”
“这个情报很重要啊。”余则成心下窃喜,脸上却装作沉重。“我觉得,这可能,很可能,是站长给你说了一门亲。按照北平人家的规矩,那边要先相你一面——不是和现在文明结婚那种,坐在咖啡馆,饭店包房里,和国共会谈一样那么谈!就是老婆婆,顶多还有新郎官隔远远地看一眼——你看吧,准是旧历十一月放小订,腊月办喜,北平人很多都是这套规矩!”
现在不过刚刚四月,咋暖还寒的天气,看胡宗南从延安前线传回来的捷报照片上,在陕北早晚还要穿棉衣。
“唉,现在还打着仗,世道还这么乱,我哪有这种心思。”李涯疲倦地闭了闭眼睛,习惯性地并起两根手指,用指节擦擦颧骨,上面还留着红彤彤的手指印。大概是擦得生疼,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哪会顾得你什么感觉。吴敬中出身寒微,早年靠他当北洋督军的岳家才起了势。但——南京和北平,甚至还有些松江和香港的旧勋。这些从前朝清贵至今的高门大户,现在党国颓势已显,也要松口放门,捏着鼻子接受党国特务部门塞给他们的“保家仙”了。
是啊,一颗夜明珠才几个钱,斯蒂庞克才几个钱?他余则成再怎么“能办事”,也只不过零打碎敲地捞点边角。李涯这次如果用得对,直接就成了吴站长一把打开通向党国核心权贵层的钥匙!
那么最多到年底,保密局天津站最后一颗钉子也要拔起来了。
余则成本来觉得自己会高兴,但并没有。他翻了翻已经凉透的手巾把,又去脸盆架旁边倒点热水涮了涮。壁橱里没装个灯,总是黑洞洞的。他伸手把人捞到自己膝盖上,伸手刮刮李涯的脸颊,又是一片潮润。
“唉,这个世道啊,都特么什么世道啊!”他把热毛巾递过去,任人自己擦脸。“就算咱俩现在生个孩子,他睁眼一落地,看到的不全都是打仗,受穷,闹饥荒,吗?谁愿意托生在现在呢!”
余则成从同元书店出来,天都黑了。
并没有人跟着他,他也没想叫胶皮车,自己拎着两本旧图册,一沓给翠平带的描红往家走。街上还有端着玻璃盒子卖药糖的,他想了想,又掏钱买了两块茶药膏糖。
直到交钱的时候他才吓了一跳:七十块钱一块!
也就是说,他堂堂一个保密局的中校副站长,一个月薪水,也就够买三块药糖!
卖药糖的小伙子似乎觉得他脸色不善,立刻改口:先生如果给铜元的话,三个大子儿两块糖,和从前一样的价!
但他平时都是怎么过的日子呢?房子,房子是从重庆搬到天津来的时候,站里直接给他配备的,从前是一家日本公司的高级职员宿舍。日常吃用的米面粮油自然有后勤处发给“兑换券”,每半个月直接拎个篮子去粮站或者百货公司去买。他当然是清廉的,但翠平呢?好多公司,商行都给这位目不识丁的太太安排了各种“顾问”职务。每个月不用上班,顶多是发薪的时候去转转,直接一兜子现洋拎回来……这个数字翠平也都一五一十地报给了他,按次记账。他想得很好,待到革命胜利,这些就是他和翠平的党费……
但革命什么时候才能胜利呢?延安都落到胡宗南手里去了啊!
余则成在街上漫不经心地转悠,他心里烦乱得很。虽然他对组织的智慧深信不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毕竟也是一个肩膀顶个脑袋的普通人。自然想看到我方的胜利,想看到根据地的扩大。想有个正常的家,正常的爱情……毕竟再这么继续潜伏下去,就算心里有信仰,但也太累了,太疲倦了!
他靠在一家杂货店门口,把茶膏糖掐下来一小块抿进嘴里。甜的,还和从前一样,清香。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路灯像个持枪的士兵,孤零零望向熟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