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看人生很短，往后看日子还长。

---

王杰希在厨房杀一条鲫鱼，鳞片飞了一水槽。他干不来㓾鱼的活，因为一个人独居是很少自己做鱼吃的，吃不完，做起来也麻烦，唯有逢年过节，多个人凑一起吃才值得辛苦这一遭。
鱼是昨天从海鲜市场买回来的，脊背乌黑，强壮而肥美，王杰希一眼便相中。卖鱼的胖老板穿一件脏兮兮的黑棉服，拎着刀过来问他要不要杀，王杰希说不要，客人今天来，也可能明天来，宰好怕是要不新鲜了。老板给这条鱼套了两层水产塑料袋，装了半袋子水，送到王杰希手里时，鱼还狠狠跳动了下。王杰希觉得满意，心情畅快，就没去理论黑秤不准的事情。其实他本来也没想理论，他向来不在乎这些琐碎，压根儿就不在乎。
鲫鱼买来给老朋友接风洗尘，拎在手里四五斤重。王杰希走在路上反复哼一首老歌的间奏，歌词记不清了，林夕还是黄伟文写的也记不清了，旋律却还记得，和朋友唱 k 时无意间听到，再也忘不掉。
日光把二月份的北京照得很亮堂，也很陈旧，杨树的枝桠几乎落光了叶子。在干燥而凛冽的风中，剩余的黑褐色枯叶也蜷缩着摇摇欲坠，但是过两三周就会长出来新的，等到夏天重新长满树叶，风一吹又哗啦啦响，年年岁岁都如此。

王杰希年轻时候在微草战队当队长，打职业联赛。那时候他有一位同事叫方士谦，方士谦地位高，在微草大楼横着走，没人敢上前拦着。此人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北京土著青年，大他两岁，是他的副手，总是以前辈自居。方士谦嚣张跋扈，张扬恣意，说话刻薄却一针见血，偏偏玩的角色是回血治愈的奶妈。放到陌生人面前，这性格实话说挺招人烦，但是王杰希不讨厌他，其实起初也讨厌，因为俩人有点误会，等日久见真心了，王杰希知道这人不坏，他甚至觉得方士谦这个人比自己更好。
好几年后他在国家队里同张佳乐聊起方士谦，谈及此人，和他同期出道的张佳乐有不少关于方士谦话题，但多半是损友视角的，既褒又贬，爱恨交加。王杰希突然发现自己只对那部分好的评价有共鸣。怪事一桩。
王杰希第一次见方士谦的时候还很讨厌他，主要是讨厌他拍前队长马屁，王杰希瞧不上旁门左道的人和事，以至于那时候看方士谦哪哪都不好。可如今那些前尘往事他记得种种细节，当时的情绪都忘却了，谈起方士谦，他只看得到好，于是想起这个人也是开心的。
方士谦和王杰希是反例，方士谦是一定要万事都管、万事都关心的性格。除了比赛和游戏本身，运营部门在战队官博上发的动态他要看，小队员午饭吃羊肉萝卜汤他也要管，院子里的玳瑁猫春天下了四只小崽，他都要掐着日子拎去绝育。方士谦经常巡视完一圈回来，对瘫在沙发上喝可乐的王杰希鄙夷得指点一番，说王杰希活得没有人情味儿，身为队长，不关心战队宣传，不关心队员健康，不关心摇身变为吉祥物的流浪猫。除了打游戏就是看《周易》《鬼谷子》和《金庸全集三联版》。年少却老成，一天到晚活得神神叨叨。
王杰希那时候年轻极了，十九岁，他那时候就任由方士谦去折腾，不管方士谦说什么，王杰希只淡然一笑，也不放在心上，都是些小事、琐事，无关季后赛，无关冠军奖杯，自然觉得无关紧要。

过了几年，也就是第七赛季的时候，微草拿了第二个总冠军，方士谦风风光光退役了。当时微草夺冠，活动办了一周，赛季剪辑和特约采访一个接一个放出，王杰希还记得那阵的头版头条一律都是微草绿，漂亮的一塌糊涂，微草绿是绿中带点若有若无的蓝，老板说这叫木佐色，祖母绿中最昂贵的一种。赞助商还办了一次见面活动，粉丝和战队成员都狂欢到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疯到最后都疯累了，开心累了，该散场了。方士谦这才跳出来说，他不和微草续约，他要退役。
方士谦勉强算半个开国元老，却是实打实的两冠功臣。
大徒弟袁柏清比微草真爱粉哭的还惨，一时间难以接受，王杰希却觉得情理之中，他知道方士谦就是这样的人。
欢送会在微草附近的ktv简单办了一场，只来了队员和经理，大家唱歌到晚上。煽情的人，嘶吼的人，唱着快歌劲曲的人，唱经典老歌的人，声音混在一起，全是那一晚上冲突而复杂的情绪。大家唱得满头大汗，愈发失去章法，跑调的人也不管不顾，继续唱，闹到声带充血才停止。混乱往往会在某一刻突然停止，像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电影镜头，盛筵散去，一地狼藉，空气中弥漫的是迷茫、疲惫、怅然若失。
这时候方士谦压轴，拿了话筒，所有人都坐在沙发上看他，那一刻方士谦就是rock star，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方士谦唱了一首王菲的歌，百年孤寂，王杰希第一次听这首歌，喜欢它歌词却没能记住，当时只记住了旋律，很多年后才发现它是首劝人学会放下的歌。
有些事情太漫长，有些情感过于浓烈，短短三分钟，唱到曲终人散也是学不会放下的，反而比以前更惦念。

散场之后大家去压马路，碰巧赶上朝阳公园有室外演出，在放烟花，大团的烟花。他们走近了，仰头去看。周围都是涌动的人，刘小别一身精力用不完似的，迅速融入粉丝群体，跟舞台上唱摇滚的半裸男人一起合唱。
方士谦双手插兜，和王杰希一起站在外圈，看着小孩们进去闹。方士谦捅了捅王杰希腰窝，音乐太嘈杂，话必须大声喊着说。
“刘小别喜欢摇滚你知道吗！”
“我知道！”
王杰希也大声地，一字一顿的回应：“他还买纪念款的耳机！”
方士谦咧嘴笑了笑，满意的点点头。
两人站得很近，肩膀靠着肩膀。好像有点尴尬，手足无措，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休息室。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一起消磨掉最后的时间。王杰希沉默半天，刚想开口问你退役之后干嘛，方士谦突然扭过头，对王杰希说，大眼儿，我很喜欢你。
他时机赶得倒霉，恰好台上喷火焰特效，放了最后一组烟花，声音震耳欲聋，王杰希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皱眉，困惑的看他，嘴型再问：“你说什么？”
方士谦只好再说一次，他这次说道：“我说！祝你生日快乐，王大眼！”
“我生日上周过了。”
“我是预祝你明年、后年，可能还有大后年，以及大大后年生日快乐。”方士谦朗声笑道，“我退役之后去读大学，材料都准备好了，去国外。”

方士谦离开得突然，走之前最后一次回微草做工作交接。
王杰希从方老前辈手里接过战队考勤管理记录簿，很破旧一个笔记本，布艺封面蹭得有点脏，有几页纸扯了下去不知道用作便签还是什么，贴根儿留下了很难看的撕痕。
方士谦临走之前把王杰希单独叫到身边，把这个老笔记本郑重交给他，拍拍他的肩膀。王杰希看着方士谦的眉眼，觉得胸腔里有种寂寞的钝痛，气氛到了，他大概能猜到方士谦要嘱咐一句“肩负起微草的未来”之类的话。
方士谦把本子郑重交给王杰希，语气却带着欠劲儿，说道：王杰希，我走了之后呢，队里除了老邓，那可全是小屁孩，你以后有罪受了。
当时他脸上戴一副飞行员墨镜，手里拎着行李箱，得瑟大笑着走远了，仿佛只是出一次公差，或者去国外度假，不会不回来，过几天还会回到微草，不然不至于走得这么潇洒。方士谦说过很多次，走的时候不要人送他，回来的时候也不许人来接，出国也不行，这人一提起煽情的事情就呲牙咧嘴，见不得眼泪和拖拖拉拉。王杰希只能站在门口看着方士谦拽着那个二十四寸的大箱子往前走，走到街角就淹没在北京街头的斑马线，一辆无轨电车来了又走，遮住他身影，方士谦就在行色匆匆的芸芸众生中消失了。王杰希想起一部电影叫原野奇侠，一个很老的西部片，方士谦让他想起电影的结局，传奇、潇洒、神秘依旧，电影总会结束，可王杰希不知道人生的故事该不该有结局。

方士谦那句“有罪受了”的提醒如同 debuff，王杰希七赛季之后确实过得辛苦。但是不怪方士谦，电子竞技输赢胜负，抛出去占六成的硬实力，剩下的全都是玄学。方士谦走后一两个月，第八赛季开始了。
战队里的小孩儿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岁，大好青春全泡在训练室，累得头晕眼花，战绩上不去，一个个咬紧牙急得不行。王杰希也忙，最忙的时候他在训练室加班，和蓝雨的战术分析能写到第二天四点半去，他身体疲惫，精力仍是充足的。
王杰希这个人脑子转得快，思维及其跳跃，想到蓝雨就想到广东，就想到潮汕肠粉，就想到他和方士谦在 G 市比完赛去吃的那顿宵夜。是那种街边的小摊，就在门口支几张塑料桌椅，他和方士谦就坐在那样的老街上，热的汗流浃背，边吃边说黄少天推荐的什么破餐厅，地方偏，条件差，不过味道还行。他们单独吃，现在想来就像是约会。
王杰希想起方士谦，突然拉开抽屉，在角落翻找那本考勤记录簿，他拿到手里之后就没用过了。他在训练上管得严，不怒自威，自然都是全勤。网上都说他是单亲父亲，还得是封建时期的那种。王杰希在一叠稿纸下面翻出了这个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就是方士谦那一笔狗爬的字。王杰希边看边笑，觉得这一笔烂字和方士谦本人一样的损。
方士谦在笔记本上记出勤记录，还写了很多废话，写袁柏清晚间训练偷摸刷了五回微博，全让他逮住了；写刘小别和唐昊打父子局，打输了，给微草丢脸；柳非在荣耀论坛上开小号嗑网游里 npc 的 cp；周烨柏请病假去看 BEJ48 的商演……
王杰希翻到有字迹的最后一页。那一页空荡荡的，方士谦画了个丁老头，手法娴熟，一看就画过不少，只是这一个丁老头是两个眼圈一大一小的，王杰希比了比自己的眼睛，确认了就是画的自己。末了是一行字，写着：王大眼，加油。
王杰希用手摩挲考勤簿，想把这一页撕下来，单独留着，想了良久，终于没有那么做。
没过几年，小王变成老王之后也退役了。于他们职业选手自己而言，这几年就是全部的职业生涯了，但旁人眼里最多也就十年。王杰希退役后搬家，回父母的老房子收拾证件和存折，那是一片老小区，里面路很窄，他只好开着车慢悠悠往前蹭着走，车开得很慢，所以有人认出他了。以前的街坊见了他，都惊奇的打招呼，他们喊他小王，说小王瘦了，个子高了。
王杰希哭笑不得，他在微草做队长，做到最后成了别人嘴里的“单亲父亲”，三五好友诸如叶修和黄少天也都更多喊他老王。结果他从微草出来，从荣耀的世界落回人间，别人还是喊他小王。只有王杰希自己奇怪，好像这十年就已经活完了大半辈子，可在别人眼里，二十七八岁，还年轻着呢，更多人这个岁数才刚刚在事业上有所起步。
送方士谦离开的时候，王杰希甚至没法想象往后的几年有多漫长，可是当他自己也离开了，回忆以前的事情，一切都急匆匆的，如此短暂，细节模糊了，回忆起来没头没尾，如梦一场。

王杰希把处理好的鲫鱼放进锅里炖，加了料酒和几片姜，放了一勺盐，炖了十五分钟就香的不行。但是还要等久一些再去揭开锅盖，两个小时，也许更久。燃气灶就一直开着，空气里弥漫着厨房特有的、潮湿的暖意。
王杰希看着玻璃锅盖下面冒着泡的汤汁，汤汁渐渐熬成乳色，水蒸气从排气孔冲出去，没冲出去的，就凝成水滴沿着玻璃盖蜿蜒淌下去，像落雨的窗户。
方士谦航班晚点了，或者堵在北京的晚高峰里了，但天黑之前总会来赴约。王杰希不着急，和慢慢煎熬的鲫鱼一起耐心等着。只是他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心绪涌动，像是一片大海只能装在面前的汤锅里一样，滚烫的翻涌着。
他想和方士谦说很多事情，关于微草那只家族庞大的玳瑁寿终正寝，关于考勤簿上的丁老头，关于那次烟花，他其实听到了方士谦说了什么，只是他那时候或许不该去确认一次，还有关于他退役，关于以后。
王杰希没想好有些事情该不该说，方士谦还远不愿意听，光靠猜和想，他还是不知道的，但只要他看到方士谦本人，他立刻就会知道了。王杰希打开水龙头洗手，打算做点别的菜，比如方士谦在微草食堂经常吃的腊肉炒青椒。有些话说，有些也许不说，不说也没什么，王杰希一边哼歌一边想，单纯的久别重逢来次聚餐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