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囚禁在这里，有多久了？

扪心自问这一刻，四周没有任何动静。仿佛时间早已停滞不前。
其实简单分析一下这个静谧的空间不难发现，只是大气层过薄导致很少有声音能够顺利且完整地传入耳中罢了。
每次睁开眼睛，视野中总会呈现出无尽的黑暗和遥不可及的星光。

许久没接触到阳光以及生命。对时间的概念更是被冲淡到了无关紧要。
只有昼夜轮替，再无其他。
自己好像要和这黯淡无光的孤寂融为一体了。

下意识地轻叹一声，长久以来拼命压抑的想法又浮上心头。
若此生真能成为沉默不语的顽石，即便七零八落也不会感到一毫疼痛，如此多好。
纵然粉身碎骨，亦不会留下半滴泪。
可惜，命运弄人。

作为生命，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其中最沉重的便是逝者之志。
父王，母后，臣民，友人——
每一个人都以生命的终结在自己心上刻出了永不消逝的痕迹。



雷欧离开地球后，首先找到了个远离太阳系的星系里更偏僻的一颗小行星躲了起来。
万幸这里的特殊粒子可以为他补充能量，他的计划也得以完美实现。
怕会被胞弟或者其他人察觉到自己的行踪，他只在能量临尽之际接触一下这个星系的阳光照射。而后再回到夜半球继续自己持之以恒的任务——打坐。

早在年幼之际接受武者修行伊始，师傅倾囊传授的第一堂课便是打坐。
这是最修炼身心的方式，既可练静功又能让精神的集中得到最大程度的磨砺。
与一般大师的冥想不同，打坐需要做到心无外物，简单来说便是心如止水，不带任何思想地坐在原地，让自己充分飘荡在静止的时空之中。
是的，只要让心饱受煎熬便足矣。



胸口明灭的红灯提示自己，奥是铁人饭是光，定期总归得尝尝。
计时器每闪动一次就闹得他胸悸一下。频率加快更像是犯了心率不齐，着实令他不适。
虽然神游状态下对外界的动向都基本充耳不闻，但这对肉体的直接刺激无论如何无法避免。

缓缓让意识再次回到身处的空间，才察觉这一坐又是一个昼夜。
白天被晒得浑身发烫，而夜晚的阴风吹得自己不禁打了个激灵。
如此稀薄的大气不料也可以形成风，真是出乎意料。
世界上没有神，所谓的奇迹因此格外动人。



“汝欲于此地草草了结余生否？”

正做着简单的热身运动，身后蓦然响起一把威严沉稳的声音，惊得雷欧迅速回过头去。

“久违了，阁下。”

一向神出鬼没的奥特之王此刻傲然屹立在自己身后，表情也依旧让人难以捉摸。
如果是敌人，说不定此刻自己早已身首异处——

“以及，关于方才的问题——我并无意于此地草视此生。”

王似乎并不满意雷欧的答案，凝视着天际的瑰丽晨光默不作声。
和蔼而肃穆的气氛萦绕在两人周身，这个星系的太阳渐渐进入视野。

“然汝至今已无处可归。”
“……我无悔自身之决。”

此者心中，果存困惑。

王从未说破关于这个年轻人的种种，他只会用最自然的方式令其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既是如此，余授汝一任。”

迅速袭来的晨光吞噬了雷欧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的红色身体涂进地平线。



“止步！入关请接受检查！”

踏入那写着【南大门】的哨卡，不料两杆明晃晃的枪头毫不客气地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陌生人，请出示入关证明。否则请即刻离开此地，我等并不想通过武力对你实行强制驱逐。非常时期非常待遇，请见谅。”

雷欧哑然失笑。憧憬已久的理想国居然连看门人都如此气焰嚣张，讲理同时枪头直指自己，不见一丝懈怠。

“在下奉奥特之王的要求来贵国执行任务，还望二位行个方便。”

如此利刃，打折反而会引来更多麻烦。
况且自己此行只为那莫名的任务，没有必要引人注目。
在这里报上王的名号都不起作用么，明明连那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会对其礼让三分——

“请二位通融一下，在下并无恶意。”
“对不住，既然无凭无据，唯有请你立刻离开此处。”

被人这样威胁，却无计可施。
人真是，会变的东西。
自己上一次闹脾气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想不起来了。

“我知道了。”

雷欧退开大概2千米的距离，远望入口以宇宙通用语写成的【欢迎来到光之国】的巨大灯箱。

这附近的磁场不大稳定，气流一阵阵将寒意与尘埃刮到他身上。
雷欧也不换换姿势，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而两个卫兵则在换岗时间瞪着他离开。

原来这里也有风，还挺凉快。
雷欧淡然仰望太空，一颗人造卫星划过头顶。

就这样，过着光之国不分昼夜的时间到第二天下午。

“你是……”
“别来无恙。”


世界上，果真有命运这个东西？
若是有，为何一定要弄人？

“您是佐菲……队长吧？”

雷欧忽然笑了出来。
即便仅有一面之缘甚至一度水火难容，至今这样的存在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的。你……”

时值对外敏感时期。自由如他同样层层受缚，太多的规矩逼得佐菲此刻有些结舌。

“请您让我进去吧。王给了我任务，要我在光之国完成。”

为何会笑。
不明白。
只觉得越是笑，内心的疼痛便又重一分。

“你不会……再来伤害我们吧？”

为什么是【再】。
究竟最初遭受非难的是谁？最初希望和解的又是谁？




“队长！请您放开那位可疑人物！昨日此人试图硬闯入内！”
“是吗？据我所知，这位是在与光之国建交后并未访问本国的L77王子。此行既然微服私访，想必他是有要事在身吧。”
“谨遵队长指示。抱歉，对您出言不逊礼数不周——”

佐菲略去长篇大论，只是将毫不介意的眼神抛给两个刚刚换回岗位，此刻紧绷绷的卫兵。
随后两人经由半跪的卫兵身边走入大门，雷欧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盯在自己身上的刺骨视线。

是谁【试图硬闯大门】？而谁又是【微服私访的L77王子】。
能伤人的利刃，是枪剑还是……

“谢谢您。”
“客气了。正好，我也有事想问你。”
“您请讲——”

好容易走过哨卡，城市的气息紧接着扑面而来。
大片明亮开阔的色调与明显的生活氛围令他们从截然不同的角度都松了一口气。
雷欧诚挚地鞠躬道谢，并在心中要求自己坦率面对佐菲的提问。

“队长！十万火急！”

迎面一名文员模样的人跑来，怀里还抱了个文件夹子。

“关于这次的联合演习，对方又要求您签署……”

一见队长身边站了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文员缄默不语着把翻开一半的文件夹子藏到背后。
雷欧面对那名文员毫无顾忌却同样刺人的目光，只能尽力回以苦笑。

“请队长和我回到总部再过目这些文件吧，免得被人钻了空子知道些什么！”

佐菲正欲呵斥这位不懂察言观色的部下，再一转头发现雷欧已然失去了踪影。



“就是这样啊。”

雷欧发出了一句短促的感叹。
光之国首都的主干道，从这里环视四周，风景可谓壮美而不为过。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熙熙攘攘的人群。
每个人脸上，都有幸福的笑容。

这里就是了。
是他生活过的土地。

真的，非常美好。



接下来去哪里？

雷欧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这个总被施以拒绝的城市里，一无所有的模样和当地住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渐渐行至人迹罕至的一片建筑群前面，破败的路段对他递出了邀请。



“陌生人，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正欲进去一探究竟，不料抢先被人喊住了脚步。
尽管这街道上空无一人，雷欧却能感觉到无数只眼睛观察着自己，与方才不同的是这里每道视线都带着柔和的感情。

现身提问的是个穿黑色小斗篷的少年，目光如炬，笑容中毫无戒备。
他出现得异常突兀，迎风作响的小斗篷也让人有些放不下心。

“是的。”

雷欧面对这个奇异的地区，心中充斥着莫名的好感。
他想在这里敞开心扉，仿佛这条街就是如此地适合他。

“若不嫌弃，请来本店一坐。意下如何？”

少年对着街上头一家店铺——咖啡馆做出“请”的手势。


“您知道吗？这里的住民都是喝不起饮料的。”
“‘这里’……不是首都吗？号称最宇宙富庶的大都市之一，永恒闪耀的明珠？”
“嗯，对外确实是这么称呼的。只不过我们现在的所在地比较特殊，本地人称此地为【天顶洞】，是与那明珠截然不同的地界。”

少年单手端来了咖啡，略带苦涩的芳香弥漫在窄小明丽的店面内，这味道勾起了雷欧在地球上生活的记忆。
那个时候真的很辛苦，但总有支撑自己的人在。

“我们是被那城市排斥的存在，光鲜背后的暗尘。”
“刚刚……”
“那是那些人特有的欢迎方法，他们的考验是‘同化’，而你明显地表现出了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容貌、经历、记忆……
无论哪一点，自己都没能得到与这个和乐融融的国度的共同点。
所以这个静默而潜伏着太多腐败味道的地方才会邀请自己入驻？

“他们试图让你成为他们的一员。要你放弃现在的自己，习惯这里暗无天日的生活。”

少年举着糖勺的左手微微发抖，笑容越发深邃。

“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人试图了解真正的你，更免谈你的痛苦，你的悲伤。但你还要继续活下去，哪怕身处异国他乡，哪怕倍受排斥。”

没错，背负的东西实在太沉重了。
只要【对生者的希望】尚存，这重负便会在无形中令人陷入苦痛。
可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呢？
是自己也化为光，消逝的那一刻。
还是自己也化作谁的一句回忆，永远地留在谁心上？

“只有你有选择自己前路的权利。”

雷欧盯着杯中的咖啡，脑中一片混沌。
同时思考太多问题，让无数个记忆交错，徒劳地思考。
为了活下去，为了完成谁的心愿，为了全心牵挂之人。

“被看穿了……”

明明自己确实地接受并践行着那个人的期望。
可是自己的行为却像是在逃避，逃避他曾经拥有的世界。



“跟我来。”

再次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概念，似乎在失神的一瞬间咖啡杯子早已凉透。
窗外却是一成不变，人工控制的微风里夹杂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久久不能散去。
不知道目的地何在，他跟随少年沿杂草丛生的小路信步前行，直到豁然开朗。

“请把我带到那楼顶上去。”

雷欧看少年毫无自己动身的想法，不得已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飞身疾行。

好轻。
生命的重量，只有那么一点。
随时都可以零落，再不留痕迹。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可以看到整个世界。”

接近顶点，感觉触手可及的光芒离自己越来越远。
高处不胜寒，强大意味着要忍受等量的孤苦。

“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

顾不上思考手臂的酸麻，在这座废弃建筑的屋顶上雷欧终于看到了他曾经向往过的地方。

光，无尽的光。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耀眼的存在。
无数个闪耀的生命构成了这个亮丽的世界，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无可替代的光芒。

这就是他的世界。
带给自己无尽希望的，他的世界。

“那里——是很多人憧憬的乐园。请看，这是整个城市轴心最醒目的建筑。支持整个星球生命的等离子火花塔。”

少年为他喋喋不休地讲解整个世界中最为醒目的存在，他充耳不闻一般望着星罗棋布的建筑群中一座悬浮的菱形大厦。

“如果我没猜错，你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那里吧？”

少年纤细的手指遥遥探向空中。
他无言以对地仰起头来。

“你本属于那边的世界。你有资格沐浴在那光芒中，开展你今后的生活。虽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你还没强大到可以放弃自己的未来。”

少年叼起烟卷，又为自己点火。

“今晚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讲，只当你在光之国的第一晚是看了一夜星星。”

星星？

他机械地抬起头，满天星斗垂手可得。

人死后会化作星星，继续守护生者。这是地球上的说法。
而我们死后却会化作光，在一瞬间点亮世间而后迎来永远的消失。
那么我们的生命只值那太过飘渺的亮度吗？

“并非如此。”

烟头燃烧的一点，似乎要湮灭在少年身后的万丈光芒之中。

“那并不是转瞬即逝，只要逝者的一切在你心中。他就会永远活下去，只为你一个人而活。”


宛如河川一般，让你的声音流淌在我心中。
在听闻其响彻内心的夜晚，我伸出手，希望能够到你的所在。
你的音容笑貌，都与我同在。
你从未离开，一直都在我身旁。
因此我无需去触碰那星光，我无需痛恨我的软弱无能。
你不需要那些，你只要我能够实现你的期望。
如果这声音能够让你听到，我便也能听到你呼唤我的名字。
你给予我的现在，我会铭刻在心中，活下去。


“再见，祝你幸福。”

烟头经由少年的手在空中划出了抛物线，然后融入了整个世界。
顺着少年右手所指的方向，目的地无需赘述。



“请你到你最牵挂的人的故乡去，了解他。”

如此而已。
陌生的地点，至今已化作无可替代的存在。
只要是【你的】，我便不会忘记。
弥漫着你的气息，充斥我的记忆。
属于你，才会对我有莫大的意义。
即使你不在那里也不要紧，你在我心里。


“非常抱歉——”

在泪水滚落之前转身，不料撞到了人。
自己的唐突害那人散了一地文件，模糊了的视界中依稀看到【移民】的字眼。

“不要紧的。”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引得泪水滴落在他拉住自己的手上。

“你……”
“是我。”

你还活着。
不止在我心中。

这是对我，最大的救赎。


伸出手，感受到了确实的存在。
不是梦，也不是回忆。

时间仿佛再次静止，整个世界的焦点都变成了面前的人。

“……你愿意来这里定居吗？为了能更好地迎接你的到来，事先我也做了些功课。正准备邀请你，没想到你先来了。”

毫无意义的任务，徒劳的吊唁，知心却拒绝交往的少年。
对外紧张，宇宙武斗派，将来的去向，明天开始做什么。
被授予的任务，注视过的建筑，命运的相逢。
知晓这一切的答案，骗不了自己的心。


“我想和你继续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仅剩的勇气，是要在你【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对你道别。
而如今连这样细微的勇气都已经不在，依旧懦弱的我没有你又该如何是好。
你一步步带我成长，融入我的生命，为我刻下了别致的轨迹。
所以我不想说再见，也说不出再见。我不想与你匆匆诀别。
在这洋溢着光芒的世界，与你共同活下去。
这便是我至今唯一的愿望。


“欢迎你，到我的世界来。”

握在一起的手，传达出了催人泪下的温暖。
雷欧凝视着面带微笑的赛文，重重地点了点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