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徐相思有好一陣都分辨不出身在何處。


窗外雨聲潺潺，點點滴滴，煞是好聽。


呆呆望著頭頂的紫紗帳幔，只覺慵懶，她思索著今日有什麼必要完成的公務，隨即想起自己早已卸下司珍一職，和表姐一同離宮移居春江水綠的杭州，已兩個多月。


忙碌大半生，驟然閒下來，她竟有些無所適從。照理說既已心無罣礙，那夜難安寢的毛病理應不治而愈，但她昨夜又作了爹爹被押走充軍客死異鄉、娘親悲痛欲絕懸樑自盡、徐家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夢。


或許頂著一口氣硬撐了大半生，即使倔強如她也有點無以為繼了。


徐相思歎了口氣，抬手揉了揉眉間，這時，敲門聲正好響起。


「相思，妳醒了嗎？」正是表姐陸碧雲的聲音。


「嗯…」她清了清喉，輕聲道，「我醒了，表姐請進。」


於是，那已妝容精緻的女子，端著食籃踏入她的閨房，身後跟著的侍女放下洗漱用具后行了個禮，便離開了。


「別急著起身，」見徐相思正要坐起，陸碧雲走快兩步扶住她，隨即關切問道：「如何，頭會暈嗎？」


「有一點而已⋯」


肯定不止一點。陸碧雲看她面色蒼白一臉呆滯的模樣，在心底嘆了口氣。


離開深宮，唯一的壞處是有什麼疑難雜症都沒得尋最好的大夫——太醫診治。


在宮中，各司皆有自己的獨立寢室，她又與相思交惡多年，從不知道這孩子除了手腳冰冷、夜不安眠，每早醒來還會頭暈眼花、思緒混沌好一陣子，要緩上小半個時辰，才能起身梳洗。


不知是何時起的毛病，明明幼時都不會這樣。


平日還好，若逢慶典祭祀、大宴小會、有使來朝…事務瑣碎，任務眾多時往往結束一日工作已近亥末，休息不到幾個時辰，卯初又要起身準備⋯⋯真不知她怎麼熬過來的，難怪總一臉倦色，何況她脾胃又不大好。


想到這裡，陸碧雲有些心疼。


自搬到杭州，得知相思有這早起頭昏暈眩的毛病，她就擔起照顧相思起居飲食的責任，無論事情大小都不假手他人。為此，相思常笑言府上的婢子只是擺設，還得自己努力找事做，跟打雜無異。


但入宮多年，慣了事必躬親，多個人貼身服侍反而不適應，洗漱更衣這些小事，還是自己來吧。


反正照顧相思也是極順手的事。誤會冰釋後，兩人再沒有什麼隔閡，像回到小時候那樣，她是對相思處處維護的小表姐，相思是總愛黏著她的小尾巴。


就像眼前，她攬著相思，讓她靠在自己肩上舒緩不適，軟玉在懷，陸碧雲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軟了下來。


***


「今日是不是要到東門大街看鋪位？」


吃早點時，徐相思想起表姐提過要勘查店鋪位置的日子，似乎是今日。


陸碧雲看了眼窗外，雨還在淅瀝瀝下個不停，她猶豫道：「是今日，但妳身體未癒，外面又還在下雨，馮叔和我去就行了。」


馮叔是宮裡退下來的老人，十幾年前適逢大赦，他有幸和對食一起離宮，之後就定居在杭州，小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夫妻兩人還領養了孩子，日子過得和諧美滿，非常滋潤。


馮叔的妻子方氏是陸碧雲在司製房的前輩，當年對她照顧有加，亦因一直有榮休出宮的念頭，並不貪戀權勢，還大力推舉她成為掌製，才有她如今的成就。陸碧雲一直對她心存感激，多年來書信往返、噓寒問暖，過年過節也不忘託人送禮，情誼就這樣延續下來。


決定離宮時，她便與方氏聯繫，提及到杭州定居的意願，請馮方二人先代為打點，待她和表妹抵步安頓之後，便能開間小店售些首飾金銀，以她姐妹兩人之能，必然大有所為。


但可能是路途跋涉，又或者廿幾年來辛勞過甚，剛到杭州，徐相思就大病一場，躺了整個月才有辦法下床，至今仍懨懨的沒什麼精神。陸碧雲忙於照顧表妹，也沒心思處理舖子的事，竟耽擱到現在。


對此，徐相思總覺歉疚。她不慣水路，暈船暈得厲害，行不安坐不穩躺著也不舒服，幾乎在表姐身上癱了一路；好不容易挨到杭州又立即病倒，把表姐嚇得不輕，還累她衣不解帶的照顧，甚至拖延了開舖的事⋯⋯


真是太不爭氣了，這虛弱身子。


陸碧雲卻從不在意，也要她無需介懷。她們在宮中任職多年，積存下來的俸祿和賞賜頗為可觀，加上離宮的恩恤金，足可讓兩人安穩過完下半輩子。勞碌半生，難得來到風光秀麗的江南，好好休息一陣也不為過。


雖然這段時日幾乎都在相思的病榻前度過。


「都是我不好，拖累了妳。」


「妳我二人，又何須分彼此呢？妳的事就是我的事，身為表姐，我照顧妳是應當，妳大病初愈，就該好好休息，等將來身子大好，還怕沒機會忙？」陸碧雲覺得非常無奈，相思這孩子一旦不爭鋒相對，就軟和得讓人心疼，都不知是為何。


「有得忙就不怕病了，我想我應該是勞碌命，以前在宮中再忙再累都經歷過，但從來沒試過病得這麼慘。」對此，徐相思也是深感不解，非常無奈。


「還說呢，妳都不知我有多擔心，我多怕妳是積勞成疾…」意識到失言，陸碧雲呸了一聲，「大吉利是，總之妳安心養好身子，最重要是放開心懷，多思傷身多慮傷神，千萬別想太多。」


「知道了，表姐。」徐相思乖乖應下，她總不該讓處處為自己著想，又一直勞心勞力的表姐再為自己擔心。


兩人相視一笑，陸碧雲盛了一碗小粥遞過去，道：「多食多補，身體才會好。」


聞言，徐相思夾起一塊糕點放到她碟中，「分甘同味，好事自然來。」


這個早晨，便在兩人的打趣和綿綿細雨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