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美来的先生】

太扯了吧！

听到教授说让大家自我介绍时，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中文。历史课的使命是讲过去的、别人的故事，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么关心彼此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存状况？哦，忘了说了，这是我这学期的第一周，第一周第一门课。课名叫“七年战争中的欧洲与北美”，老师是阿兹克·艾格斯教授。

这门课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十几个脸上满是没睡醒般的欠揍表情的学生。也许学校负责排课的管理人员有一个历史系毕业的仇人，所以总是将我们学系的课排在八半九半这种死亡时间。对这样的情景我早已见怪不怪，历史系作为穷得叮当响的文学院的苦逼一员，从来吸引不来太多学生。Lecture通常只有零星几个人，还不如大热学系的tutorial人多。

艾格斯教授点我第一个自我介绍，行吧，我毫不留情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我认命了，来美利坚读人文学系的中国人本就少，读历史的更少。每当被一群金发碧眼的学生环绕时，我的黑发棕瞳总会为我引来许多不必要的关注。

我叫周明瑞，英文名克莱恩，来自中国，半个月前刚满20岁，喜欢猫，喜欢大海，喜欢甜食，会弹钢琴，喜欢神秘学，喜欢看电影，我如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将这些早已讲过无数遍的话抛给在座的人们。

是我的错觉么？我发言结束，向大家鞠躬致意时，阿兹克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其他人的自我介绍也同样无聊，听着这些不同口音英文时，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自我介绍是人类口中说出的最无用的话语之一。第一，对于陌生人的自我介绍我们往往毫不在意，他们做过的事情与我何干？如果是我真心想要了解的人，不用他们介绍，我也会掌握他或她的每一个爱好，生命中的每件大事。第二，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用只言片语解构成一个个标签，真没劲。

艾格斯教授居然也加入了自我介绍的行列，这不合理。这个时候，我才有功夫细细观察他。他中等身材，肤色古铜，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他没有蓄须，黑色长发用发带整齐地束在脑后。

他的眼神沧桑，与年轻的外表极不相称。若不是知道他叫阿兹克·艾格斯，我会以为他是传说中不老不死的德古拉伯爵。他不只眼神沧桑，整个人都沧桑，看起来像是已经在这人世的苦海中摸爬滚打了好几个轮回。

他不是历史学教授，他就是历史本身。如果把他的面容AI换脸给某幅十八世纪名画上的公爵，不会有任何违和感。假如他下课就告诉我他其实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阿兹克·艾格斯，32岁，有印加人血统的哥伦比亚移民。准确地说，来自哥伦比亚大毒枭巴勃罗·埃斯科瓦尔的家乡麦德林。不久前加入B大历史系，主要研究十八世纪历史。心思主要用在观察艾格斯教授的外表，他的自我介绍我听得并不认真。然而，他温柔的嗓音说出的那些话语却在我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艾格斯教授逻辑清晰，知识渊博，但上课不是那种激情澎湃型的，不够吸引人。我装作认真记笔记，实际上偷偷打开了steam，看我的愿望单里是否有游戏在打折。我抬头，对上艾格斯教授的视线。电光火石间，我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也是学生时代过来的，一定能理解学生在课上摸鱼的需求吧，我心想。

这节课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即将下课时，艾格斯教授感谢大家支持他这位新来的教授的工作，宣布了这学期tutorial的安排。我飞奔向门口，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清晨带着咖啡豆香味的新鲜空气。我没有想到，走到门口时，艾格斯教授居然主动叫住了我。

“克莱恩？”他倚在门框上，松松地抱着双臂。

这也是亚洲外表为我引来的特殊关注吗？我暗自腹诽。“对，”我挤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如果您不嫌麻烦，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周明瑞。”我刻意放慢语速，好让他听清楚那三个中文字的发音。

“别想着我会读那个名字，”他又很快转移了话题，“怎么起了这样一个英文名？”

他这是和我的名字杠上了，我无语。“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但愿'Klein’这个词没有让你想起卖内衣和牛仔裤的Calvin Klein，我相信您不是会在消费主义陷阱里栽跟头的人……”

我一股脑地抛出了这些话，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