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1013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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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明日方舟 送葬人 , 炎客
标签 葬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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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3
2024-7-10 12:51
- 导读
- 16+14岁初遇私设,全是捏造和私设,等着官方打我脸
前半段CB,后半段CP
少年友谊+私设源石技艺+异格剧情,白月光炎出没,涉及童年私设和角色过往揣测,一定会OOC,请注意
(妈妈,我终于开始写烂怂狗血剧了)
因为要守夜,炎客也没休息好。他时刻警惕着荒野里的野兽,也警惕有人顺着一点亮光找到他们。很显然这帮人懒得加班,一整晚都没有动静。在黎明时火焰燃尽,火堆冒出最后几缕烟,猩红的火点散发着余热。炎客望着天边的一丝白,合上了眼。
少年们头贴着头,互相支撑着睡了一觉。清晨的寒风透过木板的缝隙卷来,当阳光照进这座残破的庇护所时,才睡了一个多小时的炎客醒了。他在通宵后的麻木里推动身畔的少年:“醒醒,我们该走了。”
也好在萨科塔少年一叫就醒,顶着茫然,费德里科揉了揉眼睛,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脖子,站了起来。
“你守了一夜吗?”看到炎客的动作有点恍惚,萨科塔问。萨卡兹将火堆踢散,碾了碾,走出破败的小屋。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热成像的世界里,那诡异的画面逼迫他将视线投向另一边:“嗯,总不能我们都睡得跟呆头羽一样吧。”
这是费德里科第一次看到荒野里的日出。山间的云染成一片璀璨的金色,阵阵冷风将他们的吐息卷走,天空是浅淡的粉蓝,灿烂朝阳缓慢爬上天际,树木都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阳光打在身上带不来丝毫暖意,在这强烈的风中他追着炎客的步伐继续翻山越岭。
走了一个小时,他们找到了水源。溪流旁边炎客做了个简易的过滤装置,烧了水喝。随后他们又在这里停留了好一会,洗漱之后才彻底从梦醒时的疲倦里回神。刺骨的溪水冻得他们手指通红,看到萨科塔少年被冻得不成样子,在火旁边烤着自己的手,炎客忽然笑了。
活生生的、单纯的人。
这真是久违的感觉。
以前他在雇佣兵队伍里算年长的,比他小的孩子们都要他来照顾。那些人死后,他成了队伍里最年少的那个。不再有人需要他,周围的人也随时准备抛弃他,为了生存下去,他要发挥全身的特长来换取一线生机。
队伍打散重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炎客在疤痕商场里辗转几手,又被师傅时不时托付给这个队伍,遭受背叛融入另一个队伍,他已经麻木了。
大家都木着一张脸,大家都习惯了背叛与被背叛。眼前的少年才是没有压力下正常活着的人。萨卡兹的队伍里也不缺一两个异族人,感染者们讨论起从前,有人说自己在被驱逐之前,也有一家小店。有人说自己在被卖到卡兹戴尔的荒原之前,也曾家庭美满。
但那些都太遥远了。大家早就被磨平了棱角,早就变成了战争的模样。只有看到这个萨科塔的时候,炎客才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不谙世事”,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正常生活着”。
恐怕让他杀个人,他都会犹豫很久吧。对自己而言早已稀松平常的事情,对眼前的少年来说就是天崩地裂的恐慌,是余生都走不出的心理阴影。
他把心里的发散思维按下去,走到火堆边问:“我一直很好奇。在你们那里,像我这种比你年长的人,你们都怎么称呼的?”费德里科搓了搓手,仰起脸直视萨卡兹:“学长?前辈?”“哦。有意思。”学到了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说出来的称呼,炎客笑了。
“你们那里是没有这类称呼的,是么?”萨科塔站起身,又舀了一捧水浇灭火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将冰凉的双手捂进怀里取暖。“没有。”回忆着童年的事情,炎客的神情有点恍惚,很快他就回神,继续沿着坡道走,“很久以前卡兹戴尔有过学校。我们在几间不同屋子上课,老师不多。后来魔王殿下离开了卡兹戴尔,引发了混乱,学校彻底停办,还死了人,也就没了所谓的‘学长’‘学姐’的称呼了。”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叫你学长。”背后的少年隔了好一会才说道。
“嗯?用不着。那种称呼对我没意义,等你回去之后,说不定会后悔自己和一个感染者萨卡兹这么亲近。没必要给自己留下人生的污点。”炎客的语气轻飘飘,但其中蕴含的自嘲实在明显。他的背影落在少年的眼中,惹得少年忍不住出声反驳:“我不会那么想。”
“你救了我,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从事实层面出发,还是从道德角度出发,你对我都没有展现出任何恶意。感染者的身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也不会改变你在困难中对我伸出援手的事实。”
“他人的看法与我无关。没有任何一条律法上面写着,见到萨卡兹就需要就地诛杀,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写着,因为救命恩人是萨卡兹,我们就需要无视一切因素兵戎相向。”
他认真的反驳落在萨卡兹少年耳中,带动心底一片涟漪。狂风过境,早上十点的太阳依旧没有丝毫的暖意,山上本就比平原温度底,起风之后更甚。炎客因为源石技艺从不畏惧这种低温,费德里科被风刮得睁不开眼,冬季校服的外套袖口宽大,风呼呼地往里灌。他冻得脸色苍白,炎客折身回去,拽住他的手,提高自己的体温,让风从他身边吹过变成暖风。
“忘了和你说。我除了可以控制火,还能控制周围的温度。为了不点燃周围的东西,就先牵着你把热度传过来。忍忍吧,我也不想牵着同性的手啊。”炎客的尾音上扬,带着点微薄的笑意。他的调侃是青春少年的玩笑,只可惜费德里科没有弄明白,体会不到其中的意思。
被这种体贴的照顾给弄得不知所措,萨科塔少年望着那个白色的背影。他人生第一个遇到的萨卡兹同那些教辅书里,同那些执行者、同周围的大人口中所说的狠毒不同。明知自己是萨科塔却没有痛下杀手,明知自己是累赘却没有抛弃,有无数次扔下自己跑掉的机会却依旧挡在身前,这是为什么?
少年们的疑虑如同轻轻拂过心口的羽毛,轻柔地质疑这个世界的“常理”。
为什么彼此和传闻中的模样不同?
难道是因为他们都是非典型的萨卡兹和萨科塔吗?
不是这样的吧。
温暖的热度通过紧握的双手传来,在灿烂的阳光下,在寂静中,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我不了解你们生活的世界。你所描绘的卡兹戴尔和我听到的内容不一样,我很好奇,我想知道它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吗?”费德里科在这样的思考里抛出他的疑问。周围的人都教导他,不会就问,他也一直践行这样的准则。
更何况现在,他是发自真心地在想,为什么?
“不是好地方。我也不太记得了,我在那里长到……10岁?学校因为冲突关闭,街上到处都是争吵打斗的人,魔王殿下离开了我们的国度,失去了庇护,我被卖到了疤痕商场。你见到的97%的雇佣兵都是从疤痕商场出来的,我们依靠着那个地方生存、赚钱。”
炎客也不怎么记得卡兹戴尔城内的光景了。他最后一眼,停留在街道上。曾经教过他识字的老师死在了街头,所有人都怨天尤人,大家都提防着外族人。本就无父无母的他更是迷茫,在一次意外中被人拐到了疤痕商场里,被打上烙印,手腕纹上了条形码作为货物流通。
“生存,赚钱。”费德里科咀嚼着这两个词汇,这对他来说太过于陌生。生存的重量他如今感受到了,他拼尽全力地奔逃就是为了活下去,而赚钱,这似乎轮不到他来操心。他的父母给他留下了遗产,叔叔也对他很好,他一直都吃穿不愁,享受着世俗对儿童的关怀。
但是,但是啊。
圣城的高墙外是这样的世界,十恶不赦的萨卡兹连学校的都没有。比自己大两岁的人本该在高中的走廊里行走,成为自己口中的“学长”,可是对方却连正统的学校都没有进入过,10岁就成为了雇佣兵里的货物。
“嗯,活下去,赚钱,攒路费。但奶……师傅,和我说,那里是家。我们以前也想过,如果有机会,大家一起回家看看。”提到曾经的梦想,炎客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我只记得卡兹戴尔的城墙,我只记得魂灵熔炉的火光。我的家是什么样,那栋房子还在不在,早就忘了。”
他的兄弟姐妹在战斗结束的时候奔跑在荒原的草坪上,女孩们手里拎着花环,追在炎客后面:“小炎你看啊!姐姐给我编的花环!”“别那么喊我!”恼羞成怒的炎客瞪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女孩,“妹妹”笑容满面,蹦起来将花环扣在他头上:“我就不!”
“我们还要一起回家,你以后天天要听我这么喊,你可是我哥哥!等我们到了卡兹戴尔——”
等我们到了卡兹戴尔。
“或许我们一个也回不到卡兹戴尔。”少年将自己的心声呢喃出来。手被对方捏的很痛,费德里科出声提醒:“你捏着我的手,很痛。”“哦,抱歉。”松开手的时候炎客冲着背后的少年歉意一笑,笑容乍然在他脸上流露,温柔的容颜在金色的阳光里模糊了萨科塔少年的视线。那像一场梦,像树影里投下的光斑,在少年的脑海里摇曳。
“你会回去的。”少年第一次学会了安慰人,他不理解为什么对方如此灰心丧气,但他仍旧开了口,“你在攒路费,以你的身手,我想能够坚持着走到卡兹戴尔的城墙下。有一个词语叫事在人为,事情能否成功取决于你的努力。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成功的影子。”
哪怕已经意识到了世界的残酷,少年的话也给了炎客一点动力。他深吸一口气,抚平心底的怅然,这个时候的他还会怅然。于是他问:“那你呢?听他们说萨科塔过得很好。”“好,是指什么意思?如果是物资充足的话,我想拉特兰确实可以被称之为‘好’。”费德里科一偏头,跨过陡峭的巨石,拽住旁边的树枝将自己费力地拉上这个小坡。
炎客在上面拉了他一把,看着热成像里红色的影子:“你说话的方式很有意思。”“你是第一个这么评价我的人。”费德里科把话说完,跳过地上的枯木,跨过小水洼,“这里有个水洼,你小心。”“拉特兰对我们萨卡兹的抵触有目共睹。但我实在是好奇,除去我们亲手犯下的罪孽之外,还有什么因素让你们将我们拒之门外?”把自己的好奇也抛出来,炎客一直对这种规则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或许它本就没有理由,而我也从未学到过关于这份渊源的内容。既然你在这里提出,回去之后我可以调查。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写信给你,告诉你关于它的内容。”少年思索一阵后飞速地回答道,“卡兹戴尔有信使么?”
炎客哑然了一下。他的脚步一顿,费德里科就以为他碰到了什么障碍物,想要伸手去扶,却见到萨卡兹少年脸上复杂的神情。那种表情蕴含的情感太多、太杂,萨科塔少年解析不出来,也没有办法去解析。
“你……我们不会再有联系的。你回到拉特兰,当你的好学生,我回到卡兹戴尔,当我的雇佣兵。这就够了,不要再有过多的牵扯,你会害了自己。”炎客真情实感地和少年建议,这是他发自真心地替对方着想,而这样的情谊无比奢侈,堪比黄金。
“可是这并不妨碍我和你写信。我可以绕弯,可以委托很多人,总有一种方法会将信传递到你的手中。况且,我有未来规划。我想去公证所做执行人,也许那时候我可以亲自找到你,亲自去往卡兹戴尔。”
少年的话再度在炎客心里惊起一阵涟漪。
“等等,等等,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执行人?公证所?”萨卡兹少年都有些结巴,“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很好的人吗?你别开玩笑,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萨卡兹,真的没必要!”
热成像里少年的脸模糊不清,看不清其中表情的变化。萨科塔少年困惑地歪着头,眉头紧蹙,万般不解:“大家不会这么做吗?我想,而且我认为有必要。你对我的意义非同寻常,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可以说你是第一个家人之外和我有着深刻牵绊的人。如果我们不是朋友,那什么才算是朋友?”
“……”炎客此时已经控制不住表情了。少年目瞪口呆,在风中凌乱地看着眼前的萨科塔,忽然抱住头,蹲在地上:“我以为你只是家境复杂,我没有想到……对不起。”“为什么要道歉?”费德里科也蹲下来,直视炎客的脸庞,“你没有和我道歉的理由。如果你讨厌,我就不会去做这件事情。如果这对你是负担,我尊重你的想法。”
“你说的,我也快不知道朋友究竟是什么意思了。”炎客苦笑两下,他仔细回想,他的朋友就是他的家人,他的“兄弟姐妹”,他也没有常理上的朋友,没有和其他队伍的孩子结交。那些以前欢笑的画面,那些活生生的人已经消失,而眼前又有一份希望,一份崭新的缘分。
你要将他拒之门外吗?
萨卡兹少年的眼睛在颤动,他黯淡无光的眼里倒映出费德里科的影子。这是萨科塔少年第一次从他人眼中看见自己,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轻轻挠了一下,如有若无的疼痛感蔓延开。
“你可要想好了。”良久,炎客放下抱在头上的手,“我是萨卡兹,我没有名字,我只有代号。或许多年以后我早就不在世界上了,我早就成了不知在哪的一块源石结晶。你的信很大概率不会有回复,全部石沉大海。即便如此,你也要和我交朋友。即便如此,你也认为,我是你值得信赖的同伴?”
“如果你不值得信赖,有自己的算盘,你大可以在昨天就丢下我。他们杀死我连一分钟都不用,可是你没有。最后那个斐迪亚,你也不用杀死他。你有太多选择可以让我消失,可是你一次都没有考虑过。我为什么不可以信赖你?为什么我要提防你?”费德里科的话带着几分罕见的真情实感,炎客实在是没辙了,他站起来仰望模糊深蓝的天空,在风中吐出一口释然的气息。
“我们两个怪胎碰到一块了。好,好。你是……”
“我的朋友。”
少年艰难地把话说完。
繁杂的心绪伴随着逝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家人”的声音,故去的战友,一切都在刺痛他。即便如此他也迈出了这一步,哪怕他以后大概率会迎接那充满遗憾的结局,他也仍旧走了出去。
他的师傅教导他的希望,教导他的理想,他见证的悲剧都在告诉他,如果希望近在眼前,就要伸手抓住。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给自己一个机会,这就是最后一个朋友,他一定不会那么倒霉了,一定——
“走吧,我们在这发呆的时间够久了。”炎客率先动身,两人一前一后地在山路上前行,穿梭在浓翠的影子里,边走边聊,讨论着两个国家的差异。
“拉特兰的食物是什么样的?听说你们的食物全是甜的。”“多数为甜品,也有少部分外来菜系。如果硬要举例外来菜系的话……叙拉古的肉酱面在这里会被浇上糖浆。”“呜哇……好恐怖。我们这里没什么吃的,糖也很少,想象不出来那样的味道。”“那你们平时的食物是怎么进行调味的?”
“有胡椒的话,大概就是用那个吧。大家都不怎么在意吃的,好不好吃和能不能吃是两码事,我们只在意能不能吃。哎,你吃过沼泽里的青蛙吗?”“没有。”“那个意外的味道很好,不过因为是野生的,寄生虫很多,我快把它烤焦了才敢下咽。”“……我无法想象。”
“你想吃拉特兰的甜食吗?”费德里科忽然问道。
“嗯?”炎客一愣,认真思考了一会,“如果可以的话,尝一尝也不赖。”“有机会……不,以后如果能再见面,我会做给你吃。”“哎?那你要给我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多了?又要给我写信,又要给我弄糖……嘛,不过我也不讨厌就是了。”
炎客双手背在脑后,冲身旁的少年一笑:“你真的很有意思。不如说,你是我接触时间最长、和我说话最多的萨科塔,也是第一个没管我叫‘恶魔’‘魔族佬’的萨科塔。一年前我遇到过和你年纪相仿的萨科塔小孩,那家伙竟然想拿弩攻击我。见到了你,我才发现萨科塔里也有例外。”
“我没有接触过其他萨卡兹。但毫无疑问,你是我人生里见过的萨卡兹中最为和善的存在,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你都会是。我曾听闻萨卡兹的处境艰难,也听过大人对你们议论纷纷、心怀忌惮,能在这样的生活里保持着善良……我对你心怀钦佩。”费德里科在见识过对方的手段、能力之后忍不住真情实感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确实是佩服身旁的少年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见多识广,在困难的环境里依旧保持着自我,拥有待人和善的心。
在这样的世界里,善良是奢侈品。
“嗯……不好说。”炎客仰望天空,跨过脚下的大块碎石,踢开脚边惊恐的啮齿兽,“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自己能维持多久。你觉得我善良,是因为我的‘家人’都很好,我的师傅不止是教会我一切的人,也是我的‘祖母’。我的同门按出生年月排了大小,自觉地扮演着‘兄弟姐妹’的角色,他们都是战争中最为和善的人。然后——”
“大家都不在了,只剩下了我。”少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停下脚步,两人之间隔着小小的水沟,清澈的水流发出汩汩流淌的声音,小拇指大小的青蛙跳进水中,飞快地游走了。
萨卡兹暗淡的眼睛在背光处散发着令人悲伤的光,那双眼睛如此的无神,就像拉特兰城中的毛玻璃般模糊不透光。但是,不止为何,费德里科从里面看出来了一丝他无法理解的情绪。
他见过了无数人的悲欢离合,脑海里找到了与之相匹配的概念,将这个眼神归纳为“悲伤”。
“我也失去了家人。”他笨拙地安慰这个才认识了一天的朋友,“虽然我不明白,但是……记住他们是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我的姐姐曾经是这么教导我的,婶婶也是。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他们就不会从世界上被抹去,他们的名字就还会在世界上出现。”
炎客咧嘴笑了。他的笑是无奈的,轻轻“呵”了一声,似乎是在叹息。
“就算是想忘也忘不了吧?但你说的有道理。我总觉得你对死亡的理解有些特别。”他说,再度前进。费德里科跨过小沟,他扭头去看的时候,那只青蛙已经消失了,彻底看不见了。
“我对死亡……还没有理解。”少年没有感情的声音再度传来,“我只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再睁开眼,不会再说话,他们的意识会消失,他们的眼里不会再呈现出世界的轮廓。我们,活着的人,或许会悲伤,或许会冷嘲热讽,或许会事不关己。这算理解吗?”
“算描述吧。你说的只是实话罢了。”“那么,我就只能描述死亡。对于它,我什么也感知不到。躺下的人是怎么样的感受?濒死是怎么样的感触?是否有词语能精准形容出来死亡的具体感受和内容?我仍旧一无所知。”
“所以你才要去做执行人?”
“那是我立下志向的一部分理由。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姐姐。”“哦,你的姐姐怎么了?”
“她犯下了过错,虽然周围的人都恐惧她,但又在恐惧之中原谅了她。但是我的家人依旧无法和她和解,她也选择了放弃和家人沟通。她已经消失很久了。”
“你也没法理解她吗?”
“我只知道她的行为是错误的,不管是她还是我,都不能对那样的错误视而不见。”
“那也不差。”炎客评价道,“至少你明白那是错误的,你也想要为之付出行动。很多事情分不出对错,大家找不到方向,只能现在原地团团转,最后恨自己,恨彼此,什么也解决不了。知道事情的对错,也比谁也恨不了、谁也同情不了来的划算。你游过泳吧?在水里摸不到底、漂浮的感觉就是这样,找不到方向,触不到底,也回不去岸上。不分对错找不到方向的感觉和那个很像。”
“来的划算。很有意思的形容。”
“是吧?但是实际体验一下就会觉得很差劲。人是活在陆地上的存在,除非你是阿戈尔,不然掉进水里看不到岸的时候,多少是会害怕的。嗯……这么和你说,你应该体会不到害怕的感觉。就是那种……嗯……心脏狂跳的,扑通扑通根本停不下来,脑子也转动不起来,什么都想不到,背发凉像被针扎一样痛的复合型感触。”
“这就是恐惧?”
“大概,这是大部分恐惧情况下的体验。”
少年在十四岁的这一天知道了何为恐惧。即使他不会诞生这样的情绪,即使他仍旧无法感知。但这在无形之中促进了他对他人情绪的理解,知晓了他人感情的波动。萨科塔看向眼前白色的背影,山野依旧阳光灿烂,枯黄的树叶遮住了天幕,萨卡兹的背影没有任何迷惘。
“你的伤还会痛吗?”“嗯?比昨天好多了,肋骨骨折好了很多,能忍。”“眼睛呢?”“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热成像,连你的脸都看不清。哎你知道么,你的脸在我眼里可有意思了,模模糊糊的一团红色。”“听起来像番茄糊。”“对对,就是那个!你这个比喻很贴切嘛!”
闲聊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在到达山上的小路之后,看到了守在路口的人。
“有人。先趴下。”按下身侧的少年,炎客此刻庆幸对方的光环和光翼是黑色的,不会像其他萨科塔一样引人注目,也没有直刺人眼的强光。两个孩子在阴影里蛰伏,外面的讨论和争吵越来越激烈:“他们都跑了?!赶紧抓回来。”“路口都封锁死了,那两个小孩要上来只能从这里走。那个女佣兵呢?”“昏过去了,到时候萨科塔们集中在山洞里处决,放心,我们特意挑的这里交易。那些萨卡兹在这里扎营很久了,有不少人看到了。”
“也难为你们,在这种荒郊野岭还能找到人证。”“这有什么难的?萨卡兹成群结队,都用不着我们的人作证。再说了,萨卡兹杀萨科塔不是天经地义的?正好替我们背锅。行了,那个跑掉的萨卡兹小子弄死了我们不少人手,让他血债血偿,灭口。”
从坡上走下来的人令费德里科一愣。萨科塔男人沧桑的脸没有了平时的温柔,此刻满脸的戾气,揪住其中一个佣兵的领子质问:“为什么货少了一千克?!你们谁偷了?!”“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们怎么可能偷那玩意!嫌晦气还来不及,还偷?”吵吵嚷嚷的声音盖过了山里的动静,炎客这才看向身边的少年:“你认识那个萨科塔?”
“他是随行教师之一。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和这些人暗中勾结了。”少年的声音不见波澜,他只是感到意外,丝毫没有被人背叛、陷害的恐慌和悲伤。炎客再度高看了少年一眼,意识到了对方的异常是先天性的。
“如果他不勾结,那些东西就不会装在你们车上。哥伦比亚有淘金热不假,也有亡命之徒不假,但没人闲到去拦截校车。”
“你们和我们,都是祭品。”将话挑明,炎客准备起身换条路,“他们把这条路堵死了,我们要找别的路上去。山上有山洞,你的老师同学都在那里,我的前上司也在那。去找他们,制造混乱拖延时间,否则现在他们就会动手。”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冲出去引开他们。”费德里科想了想说道,“你的源石技艺可以引发混乱,我的手里也有了弩。对面的几个人我去吸引注意,你了解如何击杀他们,这件事只能你做。”
“……”炎客瞥了一眼身边跃跃欲试少年,“我怎么感觉你很期待?但你确定么,你很有可能会死。”“不排除他们在引诱我们上当。但我们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动手,时间不等人。除非你有更好的方法。”
再度发动源石技艺,探知着眼前的画面,感知着人数。信息在某一处中断,大脑的负担和剧痛涌上来,炎客低声痛呼,发出“呃”的低吟。他的天赋到此为止,他的能力只增强到了这种程度,远不及其他优秀人才对法术的操纵。
“你还好吗?”听见身畔的人痛呼一声,费德里科扭头问道。“还……好!这点算不了什么。”明明脑袋痛的要命,少年却依旧逞强般地说着,满脸都是勉强。
“你看那些载具,带他们过去,你自己不要靠近,我会想办法引爆。”他嘱咐费德里科,萨科塔点头,随后冲出去。弩箭打了几个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追着少年的影子而去,被少年引向载具。少年急切的样子似乎是想夺车而逃,惹得大人们一阵发笑,从而轻敌,忽视了背后虎视眈眈的萨卡兹。
弩箭刺穿了载具油箱,火焰升腾的刹那,爆炸声传来。再度地动山摇的动静之中炎客闪身到费德里科身前,护住了少年,火焰再度诡异地拆分开,两股热流对冲,这样的高温里,炎客伸手捂住了费德里科的眼睛:“别看。”
强烈的焦糊味传来,剧烈的爆炸声让两个人的耳朵都嗡嗡响,声音都在远去。费德里科知道对方捂住自己眼睛的原因,他吸入一口滚烫的空气,抿嘴。炎客就那么捂着他的眼睛,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离开。
不远处的山上,一队萨卡兹看着浓烟从山中升起,扛着旗帜的男人为为首的年迈女子:“头儿,应该是你徒弟干得。”“嗯。那批货拿下,把他交给‘公司’。”年迈的萨卡兹女人面无表情,口中吐出的话却冰冷异常。她的脸庞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慈爱,静静地盘算着什么。
“萨科塔们呢?”旁边的人问。
“干这一票赚的钱比劫掠那群萨科塔划算。放他们走,最近我们也被公证所盯上了,避避风头。”女人冷静地站起来,“那个一只眼,也是我的老对头了。她要愿意投降,就纳入队伍,不乐意,就算了。”
于是小队成员们哄笑着,潜入山林的影子里。
两个少年在引发了激烈的爆炸之后顺着山路向上摸去。已经学到了对方动作的精髓,费德里科也轻手轻脚,竭力找着掩体。炎客在前面打头阵,他头疼的要命,但现在不是停下来的时候。前面的弯道上还有路障,有人倚在车子边闲谈。
令他意外的是,费德里科率先架起了弩。那些人不是萨科塔,就算他拿弩箭射杀也不会有任何惩罚,唯一要跨过去的就是自己的道德。他的手有一瞬的犹豫,被炎客看穿。炎客伸手按下弩箭,摇了摇头。
他做了个口型:我去,帮我。
少年飞跃出去,铳响伴随着人的惨叫,他的动作快而狠,将蚀刻子弹打空。蚀刻子弹本就珍贵,一颗就造价高昂数量少,弹匣里装不了多少,他还是要舍弃铳械近身格斗。少年将没用了的铳抛下,冲锋过去一个躬身躲开脸上的一击,匕首不知被他从哪掏出,直刺对方腰部。
他在下了狠手的同时再度掏出一把刀,趁着对方低头想掐住自己的时候用左手将小刀送入了对方的喉咙。鲜血四溅双刀被他横向切割,尸体倒下,刀在他手中转了两圈。随后他手持双匕首,飞速轻盈地跳上车,躲开对方轰来的源石技艺,腾空刺杀。
卡兹戴尔的少年少女们都会这一套。腾空刺杀利用孩子们身体的柔韧度和体重,把惯性发挥到了极致,可以轻易斩杀体重超过自己许多的成年人。少年柔弱无骨地后空翻、跃动、穿行,躲避致命一击,同时萨科塔在远处扣动扳机,弩箭射出。
箭实打实地穿透了佣兵的胸膛。
炎客飞起一脚,一个侧踢将对方踢下山崖。
他滑铲从扑来的佣兵身下逃脱,跳到对方的背上,发狠地将匕首刺入对方的背。他再度蹬住佣兵的背发力,一个完美的后翻带动血液飞扬,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圆弧。死尸累累,而他面容冷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这时候他才想起什么,去看背后的少年。
费德里科将弩放下了,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不是你杀的。”炎客走过去伸手在对方面前晃了晃,“是我。”“不。我不害怕。”费德里科摇头,眼里没有阴翳,只是在感受第一次伤人时手部的颤抖。他感受不到自身的情绪,他的心里甚至是一片空白的,举起武器只是因为他看到了有人要偷袭炎客,他顺势而为。
“你有,你在。”炎客握住对方的手,神情认真,“你不要以为你感受不到就是不怕了,你还有道德感,道德感带来的压力和情感压力不一样。你看,你的手都在抖,告诉我,如果你不害怕,那你抖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手在颤抖,我的脑海里,我的身体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上的变化,这没有理由,也说不通。”萨科塔少年迷茫地说道。
“……犟种啊。你这样以后怎么当执行者?执行者可要和我们对着干呢。”萨卡兹无比感慨地说出这句话,“算了,说不定是我会错意了。你倒是意外地适合当雇佣兵。嗯,但不当也好,这种工作也就适合感染者和萨卡兹。”
“走吧。没有拖拖拉拉的时间了。”两个人再度启程,接下来的路程却一路无阻。路上已经有了尸体,有不同程度冲击造成的坑洞。炎客的表情凝重起来,蹲下仔细观察这里的尸体,得出了结论:“有人对他们出手了,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少年们在山道上狂奔。气喘吁吁之间费德里科问:“你能看出来是谁做的吗?”“刀口是雇佣兵式的刀,人有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方的啊?!”炎客头也不回地喊道,“我又不能把全卡兹戴尔佣兵队名单背下来!那东西隔一个星期人数就翻倍增加!”
越往前跑,炎客就越不安,他很少有这样直刺骨髓的不安和猜疑,甩开费德里科一大截,直到发现背后的少年太久没发话,才停下脚步。他们跑出去的距离已经很远了,超越了学校的体能测试,费德里科跑的有些吃力,却咬着牙跟上炎客。
“我不能等你了。”炎客的表情无比凝重,“我有不好的预感。这么大的动静,山上却没有人下来,也没有动用源石技艺来找我们,他们很有可能已经被第三方势力全灭了。费德里科,你听好了,这是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我比你年纪大,你必须听我的,不许跟我唱反调。”
他伸手捧住少年的脸,摸索着对方的五官,似乎想把这样的感触刻印进脑海里。
“我先上去,你一路躲好。我要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的老师同学都不幸遇难,你就立刻下山,刚刚路上的载具还有没损坏的,我看到了有钥匙在上面。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开车走,你们拉特兰不是有什么游戏厅吗?你说你玩过那个开车的,和那个一样,完全一样,记好了。”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仿佛这就是永别。
“我们在这里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我和他们刚打起来,你就趁乱逃走,逃的越远越好,如果不想逃——”
“不,你不能不逃。就算爬也要给我爬出这片荒山,爬也要给我爬到拉特兰!”想起“家人”的死亡,想起“兄弟”化作漫天的灰烬,炎客的语气发狠起来,几乎是在命令眼前的男孩。
“如果,我是说如果。一切顺利,回去之后你真的当了执行者,而那个时候我们还能活着再见,就请你……杀了我。”少年的话里带着残忍的意味,又有几分祈求,“就当是我的愿望,好吗?无论怎么样,我都不想当你的敌人。你知道的,我是萨卡兹,你是萨科塔。我是佣兵,你会成为执行者。”
杀了他。这个愿望非常的突兀,放在萨卡兹身上却又合情合理。炎客的愿望并非没有道理,只是他现在没有时间和费德里科好好解释了。
执行者和雇佣兵,萨科塔和萨卡兹,他们成年之后再度相会注定要你死我活。矿石病是不治之症,或许炎客可以苟延残喘到那个时刻,但他明白,以后等待他的,等待这段缘分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
为朋友做一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成为他的一笔功绩比死在不知道谁的背叛里来的好太多了。
“……我不想杀你。”费德里科无力地挣扎道,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管。”炎客伸出手,“拉钩。我替你做了那么多事,也该你回报我了。”
“……”萨科塔少年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是惊讶的,也是愣怔的。终于他伸出手去,两个人勾指起誓:“说谎的人要吞千针。”少年们的头轻轻靠在一起,大拇指相抵,许下终身的誓言。
费德里科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他要回到拉特兰,他还有姐姐和叔叔,他的姐姐也是迷茫的,尚待他去寻找她的真心。他们还有无数的错误需要去解决,还有未能解答的问题横在人生的道路上。在这里他只能目送眼前的少年离去,他们只能就此分别。
他忽然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塞给炎客,说道:“你的衣服颜色太扎眼。用我的。”
萨科塔少年定定地凝视眼前的人,再度拉过对方的手,摸过自己脸庞上每一寸皮肤,触摸过五官,留下真实的感触。他寄希望于眼前失明的人能够记住自己脸庞的感触,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在脑海里描摹出自己的长相,以至于未来有朝一日再度相见时不留任何遗憾。
随后他松开手,推了炎客一把。炎客将校服外套套上,冲了出去。他的爆发力惊人,眨眼间就消失在的山坡的弯道上,费德里科按下心底涌动的焦躁感,跟了上去。
山上几乎是碾压性的胜利。炎客的师傅挥舞着长刀,只身在包围中厮杀,萨卡兹女人彻底杀红了眼,无人可挡。她挥刀甩掉上面的血,冷冷指向一只眼的小队长:“跟不跟我走?你的队伍全灭,留在这死路一条,自己选。”
一只眼的小队长冷笑一声:“你有烟?有烟我就跟你走。”
“有货在,你要多少烟都可以。”女人将刀收在背上,踢了一脚脚下昏厥过去的萨科塔,拿走了他的守护铳,“没用的东西。萨科塔都是绣花枕头,我都没打尽兴。把他绑起来,带走。”
“师傅,等一下!”从坡道上冲出来的炎客喊道。女人一愣,动作明显的一滞,回头看向背后的少年。她良久才挂起一个僵硬的笑:“臭小子,奶奶还以为你死了。”
“能不能,呃,把他绑在这。”还没来得及和久别重逢的师傅寒暄,炎客就在替费德里科考虑回到拉特兰的事情,“他揍我,我想把他挂树上饿死。”
人群里爆发出了洪亮的笑声。歌利亚们眼泪都笑出来了,有人去摸炎客的头,被少年暴躁地躲开,大人们夸他:“你小子挺有脾气啊!可以吗头儿?”“行,依你。你眼睛怎么回事?”女人掐住少年的脸,掰着左右看了一通,语气严肃起来,“瞎了?”
“嗯,瞎了,战斗中撞到了脑袋。”被师傅掐着,炎客也不反抗,老老实实地答道。女人叹了口气,松手:“走吧,奶奶带你去看看。你先在我们队待着。”昏过去的内鬼被绑在树上,萨卡兹们笑着扬长而去,炎客被师傅拽着手臂,他扭头回去,看到草丛里费德里科热量的小红点。
他被拽得踉跄,做了个口型:再见。
费德里科在树影里看着他,木讷而小幅度地挥了挥手,看着少年被人群裹挟着离去,越走越远,消失在茫茫山野里。他深吸一口气,从树后绕出来,走进山洞中。老师和同学们看到他,苍白的脸上都带着无尽的喜悦,仿佛看到了天降救星:“天哪!费德里科,你没事!”
他替这些人挨个松绑,老师们把内鬼给从树上放下来,又捆好了手脚。校车还有油,被这帮人开到了这里,就是为了搜刮其中藏着“货物”。如今货被萨卡兹们拿走,只剩下这个内鬼做人证了。
忽然想通了为什么炎客要冲出去拦住他师傅,把内鬼留下来,费德里科再度抬头看向窗外萨卡兹们离去的方向,轻声低语:“再见。”
“你的外套呢?费德里科?你不冷吗?”
“我不冷。”
……………………
队伍在荒山野岭里行进了六天。
一位经验老道的游医治好了炎客的眼睛,再度睁眼,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时,炎客长舒一口气。老头摸着胡子,提醒他:“以后可别撞到脑子了,再撞两次就永久失明。我用的是狠法子,有后遗症。”“知道了。”他从木箱上跳下来,有人问他:“你这衣服怎么回事?看着料子怪好的。”
炎客的身子一僵,临时编了个借口:“我从萨科塔手里抢的,战利品。怎么,你也想要?”“切,小孩儿的东西,我不要。要我说你就该抢一把你自己的守护铳,那才叫战利品呢!”萨卡兹灌了一口酒,黄金的酒液在火光中泛着艳丽的光辉。
察觉到师傅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炎客这才走过去,轻声问她:“雷卡嘉娜,怎么了?”“嗯?啊,没什么。等下就要交货了,你想好去哪了没?”年迈的女人从沉思里回过神,问道。
“我想再跟你一段时间。”少年在她身边坐下,“他们都不在了。现在走,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女人的表情有些僵硬,她花白的头发垂落,将她充满阴翳的眼睛藏在青蓝色的影子里。旁边的人喝酒喝疯了,勾肩搭背地唱起歌来。
那是一首独属于萨卡兹雇佣兵的歌。
我有万语千言,却无法描绘故乡的荣美。
我纵行天地,却与家人天各一方。
我纵有涕泪两行,却无法哭诉一腔悲肠。
我力图化作风暴的核心,却无法匹敌天灾的宏伟。
我纵然追随双王的足迹,却早已迷失在荒茫大地。
故乡,我们的故乡,萨卡兹的故乡。
我尝试化作灵魂熔炉里的火,却无法照亮孩童的命运。
我试图作为死魂灵,却无法为风暴中的族人引航。
故乡,我们的故乡,萨卡兹的故乡。
命运,命运,你我的命运!
歌声里女人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孩子的头。她看到少年清澈的眼眸,看到他充满信任的眼神,看到孩子将头凑过来。
粗糙的手掌落在少年柔软的发丝上,用力地、充满留恋地抚摸他,仿佛这就是最后一次他们的见面。女人在火光里注视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声音嘶哑:“你很久没叫我奶奶了。”“啊?不是你让我叫名字的么?”少年一愣,随后毫无芥蒂地呼喊她,“奶奶。”
“你小子,以后可别这么对人不设防了。”女人站起身,拿起旁边的刀,在场中呼喝起来。所有人动身,只有少部分人留在这里驻守营地,炎客自然也要跟上她的步伐。他们走到了交易的地点,所有人围成阵型,女人带着炎客和货物走上前去。
“你们要的东西。”她的声音已经没了刚才的嘶哑和柔情,又恢复了冷硬的态度。狂风阵阵,炎客再度不安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好像有什么在盯着他,令他不寒而栗。
对面穿着西装的斐迪亚们对视一眼,指向炎客:“这小子,杀了。”
“什么!?”少年一愣,胸口传来一阵剧痛。长刀贯穿了他的胸膛,不知何时起女人退到了他的后方。
鲜血顺着刀刃滴落下去,一点点滴在火光里,血染红了他白色的外套。炎客僵硬而不可置信地想要回头,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但那只是错觉。恰逢雨点打在地上,这场暴雨终于降了下来,雨水哗啦啦地顺着他的脸庞滴落,熄灭了周遭火把的光。
“雷卡嘉娜……为什……么?”他的语气无比哀恸和不解,正因为背后是他不曾设防的人,正因为是他的“家人”,他才没有警惕那些小动作。女人冷冷看着他,说道:“我们要钱,他们要你的命。就这么简单。”
无尽的情绪在上涌,刀刃从胸口抽出,炎客瘫倒在地上,发出了濒死的喘息。他瞪大的双眼里充斥着复杂的情感,唯独没有恨意。
澄澈的双眼即便沾染上泥水也依旧是干净的、透亮的。装钱的箱子被扔过来,接住箱子,女人咧嘴一笑:“上。”
萨卡兹们一拥而上,斐迪亚们完全没想到自己中了计,很快就被雇佣兵们弄死,成为了炎客的陪葬品。少年侧躺在泥地里,女人在他身畔蹲下,轻抚他的头:“抱歉,孩子。但是我们要钱,我们要很多的钱,市面上有治疗矿石病的药,那贵的超乎想象。”
“我们,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活下去。为了钱,为了命,我们什么都可以出卖。要恨,就恨我吧。”
激烈的光在眼前迸裂。扼制情感的源石技艺不断发动,“兄弟”死前留下的“诅咒”发动,这是炎客的“家人”给予他最后的庇护。少年胸口的伤缓慢地治愈,到了勉强能活下来地步,随后金光散去,他用尽了他人生全部的好运,也用光了家人对他的爱。
少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站了起来,摇摇欲坠。
“为了钱?”
他的眼里失去了光辉,而女人再度将刀指向他:“为了钱。”
“那些理想,那些感情,不都是你教给我的吗?!”少年咆哮起来,“双王的童话是你讲给我听的,是你让我相信卡兹戴尔的,是你告诉我永远不会抛弃我的!?现在,你告诉我,为了钱,可以杀了我?!”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天里女人一直在用悲伤的眼神看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女人这些天一直在躲着他,即便如此她还是这么做了。曾经最讲义气,曾经教会他们这群孩子什么是家人,纵容少年少女们叫她奶奶的女人选择背叛他,选择为了钱弄死他。
治疗矿石病的药,那是不治之症,泰拉根本不可能有解药。虚假的一线生机他们也要抓住,他不怨恨他们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他只是无法接受,无法原谅那明晃晃的背叛。
“我不会放你活着离开的。你知道他们争的是什么吗?名为‘血眼’的药物,可以强化人的机能,同时有致幻、使人狂暴的效果。我们截断了阿莱玛关于‘血眼’的交易,这批货,我们要定了。你是我们最好的借口,我可以对外界说你卷走了所有的‘血眼’坠崖而亡,只有我这里是仅剩的存货,把手头的这批货价格炒上去。”
女人刀尖上的血已经被雨水洗刷干净了。
少年的眼瞳在颤抖。他说不出话,他甚至做不到质问对方,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是啊,为了活下去!她的借口那么冠冕堂皇,那么好理解,他还能说什么?指责她不该为了活下去而出卖自己?指责她不该收养自己?
他到底可以怪谁?他到底该责备谁?又有谁可以拯救他?又有谁可以指导他?
被舍弃的理想,被抛弃的家人,背叛,被背叛。
所有的感情一并袭来,天旋地转。他抄起了地上的刀,点燃了火。
所有雇佣兵围城一圈,放任炎客和他的师傅单挑。一个小孩不足以让他们忌惮,他再怎么跑也逃不出去的。一只眼的小队长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在暴雨里拉下了头上的斗篷,背过身去。
“这就是你的答案?”少年不可置信地倾听着被摆在明面上的计谋。他被当做了道具使用,他不再具有人的尊严,或者应该说,从他成为雇佣兵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丧失了作为人活下去的权利,只能作为一块石头,在卡兹戴尔的殿堂前替未来千秋万代的魔王铺垫通往胜利的阶梯。
恨吗?
该恨谁?
想哭吗?
哭不出来。
情绪在剧烈地起伏,炎客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持刀在雨中,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冲过去,刀与刀碰撞在一起,在暴雨中迸出零星的火光。受到重大打击的炎客只能凭借着身体的本能行动,他的招数在师傅眼中漏洞百出,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在泥地里翻身躲开自上而下的一刀,缓缓站起来。
“最后问你一件事。为什么要把我的眼睛治好?瞎掉的猎物更好杀吧。”肋骨在战斗中被刀柄打中,剧痛已经让少年脸色苍白到了如纸一样。他的眼睛里满是水光,却不是哀恸的,而是迷茫。
“你可以理解为……我真的后悔过。”女人架着刀步步逼近,走向引颈待戮孩子,“我真的后悔过把你带回来,后悔过悉心栽培你,后悔过自己制定这个计划。但是,小炎,我要活下去。哪怕生命只剩下一天,我也要活下去。我怕,怕死怕得不得了。我已经60岁了,在混血萨卡兹里已经是老人了,身患矿石病的我能活这么久,难道不是魔王赐予我的奇迹?”
“我想要守住这份奇迹!你能理解吗?我们本来不该活那么久,那些血脉特殊的王公贵族才能活百年之久,而我们,身患矿石病又是混血草根的我们,能活到老年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为什么我不能再多活几年?”
狼狈。
眼前这个女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但她无疑已经丧失了最初相遇时的意气风发,没有杀伐果断的利落,也失去了作为长辈的温柔。现在炎客只看到了眼前站着一个因为害怕死亡、害怕衰老的老人,一个狼狈的、被扔在众魂之后的影子。
那样的她连魂灵熔炉都回不去。
这场战斗她不可能赢。
察觉到少年在用无比同情而悲哀的眼神凝视自己,女人有一瞬的愣怔:“你在同情我?”“奶奶,你要死了。”少年只是吐出这句话,不知为何,他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当战士开始畏惧死亡,当战士开始害怕衰老,当战士不再环顾眼前,开始展望没有未来的明天——
少年猛地扑了过去。他终于愤怒起来,他在替自己愤怒,在替他死去的兄弟姐妹愤怒,在替他那早就死于衰老、不再是战士的祖母愤怒。
那些曾经她教给他的话语被她亲自碾碎,那些信仰被她畏惧死亡的胆怯给亲自打破,那些她曾经传递出去的温柔被悉数收回。她被打得狼狈,质问眼前的孩子:“你又凭什么同情我?!”
“凭我……还没丧了良心?”少年歪着头,眼里跃动着灼灼的火光,“凭我,还没被你杀死最后一点残存的人性?凭我集百家之长,在这里可以单挑你!”
火光,无处不在的火光蔓延开来。暴雨都无法熄灭的大火催生出蒸腾热气,山谷之中笼罩着炽热的水雾,两道黑影在火焰中跃动、碰撞、厮杀。刀与刀相撞,人与人相碰,拳脚相加时可以听见骨骼的悲鸣,嘶吼中带着浓郁的不甘和憎恨。
“我不认命,我不认命,我就是不认命!”少年的话语落在每一个萨卡兹的耳朵里,带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带着几乎可以烧死人的灼热,“如果这就是你要教给我的最后一课,我要逃课!这种地上的烂泥都不如的道理,你还要当做真理,反复和我诉说?!凭什么?!”
“凭我比你多活数十年!”
眼前的孩子已经青出于蓝。女人在畏惧的同时又不禁欣慰地想道。
多么热烈的火啊。
多么温暖的火啊。
他能燃尽卡兹戴尔的寒冬吗?
他能……拯救自己吗?
啊啊,多么悲哀啊。自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自己已经被磨灭了最后一丝尊严,自己的脊梁已经直不起来了。可是殿下,殿下啊,我们的明天又在哪里?我们的未来又在哪里?
殿下啊,殿下!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怎么样我才能回到卡兹戴尔?怎么样我才能安葬那些尸骨无存的孩子,怎么样我才能笑着活下去?
纯白的萨卡兹宛如泡影,出现在女人的脑海里。白色魔王悲伤的面容是那么的悲天悯人,她做了很多,却又什么都没有做到。她竭尽全力在改变未来,他们却等不到她踏上王座的那一刻。
虚幻之间女人被打得节节败退,她终于使用了她的源石技艺。
璀璨明亮的光辉照亮了漫长的黑夜,山谷之中的暴雨停歇,刀光随之而来,落在炎客的眼里。他最后一眼不止看到了那美丽的光芒,还看到了年迈的女人带着强烈的不甘、不舍,慢慢化作结晶。她在彻底变成结晶前轻抚少年的面颊,喃喃自语:“还是不能以利益至上啊……这就是我的惩罚吧。”
“后退,后退!都快点后退!!!”人群爆发出尖叫,“她死了!已经结晶化了!快跑!”
炎客纹丝未动。他凝视着眼前的源石结晶,在粉尘飞扬之中他闭上眼,源石顺着他的脸颊刺破皮肤疯狂地生长出来,顺着他的脖子、肩头、手臂疯狂的蜿蜒,宛如祖母对他最后一次充满诅咒的拥抱。
在剧痛和呼吸困难之中他头晕目眩,从结晶的手里拿走了那把漆黑的长刀。
“*卡兹戴尔粗口*你小子疯了吧?!你,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少结晶了吗?!”躲开的人们不可置信地冲他吼叫着,而少年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他在火光里双目无神地凝视着每一个人,将刀举了起来:“雷卡嘉娜已经死了!我杀了她!现在你们要么跟我走,要么死在这里,自己选!”
人群一片死寂。少年在灼灼火光里伫立的身影落在他们眼中,十六岁的少年以自己的躯体构筑了一个颇为传奇的故事,在所有人畏惧的眼神之中带领他们,消失在了山野里。
拉特兰仍旧是晴天。
天空湛蓝无比,羽兽落在房屋蓝色的影子里。少年在走廊上行走,怀中抱着好几本厚实的书籍。
“你来啦!”图书室的教师冲少年挥了挥手,“恭喜你呀,有了这个表彰,你以后被内推去公证所的机会很大哦!”“在那之前我会认真通过考核。”费德里科将书递过去,拿出自己的借阅卡,“我想询问您,这里还有关于卡兹戴尔的书籍吗?”“你拿的就是全部了,我想想啊……安布罗修区有一家很全面的书店,那里有老执行者写的关于卡兹戴尔的传记,公证所新人几乎人手一本呢。你这个年纪肯定不能发放啦,自己去买吧!”老师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我总觉得你回来之后变了很多呢?”
“没有,我仍旧是我。如果您说的改变是指身高上的变化,那么我确实变了。”少年接受了这样温柔的抚摸,随后微微行礼,转而去了长桌前,从书包里掏出笔纸,开始写信。
“我的……朋友……展信安。我已经安然回到了故乡,不知你是否离开了哥伦比亚……我学会了做提拉米苏和甜甜圈,正在学习做布里欧修。”
“我再度尝试了学校食堂里叙拉古面加枫糖浆,它实在难以下咽。也许这个东西本就不该和糖混合在一起,但周围的人都说可以接受,非常好吃,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我借阅了许多书籍,查询关于卡兹戴尔的故事,却没有一个如你亲口所说那般生动。它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作者强烈的个人情绪,无法客观描述关于那里的事实,我也仍旧对萨卡兹一无所知。”
“回到这里,我受到了表彰。学校表彰我的临危不惧,夸赞我舍己为人,教宗阁下亲自接见了我,并称赞我年少有为。我得到了许诺,如果将来申请进入公证所,一旦通过考核,可以直接省略面试。”
“这或许是一个好消息,让我感觉自己离未来的道路更进一步。”
巨大的窗户外是蓝天白云,少年停下笔,凝望外面不见尽头的蓝天。
“你是否……还记得我?”
……………………
那些话语宛如诅咒。
炎客站在雨里,双刀被火燎得通红。
他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费德里科了?
他已经多久没有梦见他的家人了?
地上的残肢断臂宣告着战场的残忍,远处硝烟阵阵,天空阴沉,更大的暴雨即将来临。
他再度葬送了那支队伍。时隔两年,他已十八岁。那支从师傅手中继承来的队伍被打散,在疤痕商场里得到重组,货物被人卖光了,他离开了那里,融入了别人的队伍,去了维多利亚。
现在脚下的尸体,就是曾经的那些人。
仅仅只是过了两年,他就已经麻木至此。他不断地杀人,杀人,再杀人。矿石病的加重让他经常痛苦难耐,在阴暗的角落里蜷缩起来独自挨过这份痛苦。那也罢了,至少他还有一点点的念想。可在两周前,费德里科给他的那件校服外套被其他佣兵拿去围观,随后有人不小心将它扔进了火里。
炎客第一时间扑过去抢救,但衣服已经烧的不成样子了,那个面料确实容易燃烧,大概是很好的毛料。他很多时候只是拿出来看一看,找回一丝人性的平衡,怀念一下那个连脸都不知道的朋友。
而今这点妄念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仿佛是在告诫他不要生出多余的想法。告诉他和萨科塔做朋友就是痴心妄想,他注定要成为冷情冷血的人,步祖母的后尘。
他在爆发的愤怒中一拳揍了过去,周围的人拼命地拉开他,压着他,他却反复挣脱束缚,暴揍对方。那个佣兵差点被他活生生打死,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里他低头发出了不知是沮丧,还是绝望的怒吼。
外套最后一点碎片被他亲手烧了个干净,而后他直接离开了那个队伍,走之前特意放火点了那个人的个人物品,报复回去。
现在的他,已经想不起来费德里科的声音了。两年前的声音却恍若隔世,他在雨里艰难前行,走回队伍里。所有人都死气沉沉,这是他们连轴转不眠不休战斗的第八天。这八天里炎客总共就睡了十个小时,他又困又累,可他们还要继续前进,前往下一个行动地点。马上天灾就要袭击这里,他们不能停下来。
灰暗一片的泥泞里萨卡兹们行尸走肉般前进着,有人有雨衣,有人和炎客一样浑身冰冷地淋着雨前进。他们都安静无声,队伍疲惫不堪。
脚边纯白的野花吸引了他的注意。
花在雨里被打弯了头。他蹲下伸手摘下花朵,周围的人纷纷绕开他继续前进,整个队伍都如同亡灵的影子,安静到可怕。影影绰绰的萨卡兹在昏暗的天空下行进,仿佛这片大地没有尽头。持续流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年,队伍里还有怀孕的女兵,和她们的丈夫一起在战场上厮杀,在荒野里准备孩子的降生。
现在的炎客已经不会去想回到卡兹戴尔了。
他已经记不得魂灵熔炉的火光,他也记不得城内的风景。他只记得墙外的道路上有无穷无尽的危险,有很多萨卡兹在那里准备劫掠来往的人,有天灾,有风暴,有——
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他将花拿在手中,安静地走在队伍的末尾。他被安排到收尾队中,通常应该走在队伍的最末收拾残局和垫后。但今天他走得快,走到了队伍中央,然后又因为看到了这朵花停了下来,回到了他本该在的位置上。
他的白色外套已经穿不下了。他已经长高了很多,从一米七六的个子长到了一米八五,大概还能继续长。那件衣服也被他烧了,烧掉的大概也有他曾经满腔热血的信念和纯真。他越来越迷茫,越来越麻木。他杀死的人里有许多都是萨卡兹,明明是同族却必须兵戎相向,为了钱他们不得不这样。
他想回卡兹戴尔做正式兵,那也需要路费,需要粮食,需要载具。然后他要提防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提防肉眼可见的一切,处理掉手上全部的工作,保存好全部的赤金以便换取其他货币。
听起来很简单不是吗?实际上当你真正地在泰拉行走一圈,就知道,仅凭一人穿越泰拉是多么的艰难而危险。
所以他放弃了,他不回去了。他好不容易从那里逃出来,逃出了巴别塔时期的内乱,逃出了大家互相猜疑、互相争斗的日子,丢下了去旧日贵族家里争抢锅碗瓢盆的狼狈,他不会再回去了。
那里不是家。
他对魔王的信仰也在此全部粉碎。
在他躺在泥地里奄奄一息的时候,在他痛苦难堪的时候,在他双腿骨折爬出包围圈的时候,他向魔王的祈祷,向漫天神明祈祷,向泰拉祈祷也无济于事。黑冠留给魔王,魔王离开卡兹戴尔,内乱仍旧未曾停息,泰拉仍旧在吞噬无尽的生命。
他曾在绝望时想遍他的每一个家人,想他那唯一的朋友,想他曾经的热情。
可是越想,他就越意识到,那是在被家人呵护下萌生出的慷慨和慈悲。没有他们的守护,没有互相搀扶的善意,他一个人面对世界上无穷无尽的暴雨时,那些零星的火光只会被浇灭。
转移的路太长了,他们紧赶慢赶,也只是走到了天灾的边缘。有脚程慢的伤员被抛弃的天灾中,其他人不是没有帮助过,只是再帮下去他们会一起死在那里。没有人能活下来,没有人。绝望在队伍里蔓延,惊恐、不甘的尖叫被风暴的来临吞噬,幸存下来的人们拍着胸口,而后又开始畏惧同胞的死亡。
炎客冷眼旁观着那些抛弃,他帮助了一个腿脚不便的女兵,扶着她走到天灾的最边缘。然后她被一块飞来的碎石击中的后脑,当场毙命。
看啊,这片大地从来都是那么的残酷。
万里之外的天空遥不可及,狰狞的大地吞噬一切生命,传承下去的文明是无数生命的累积,在巨大的理想前小小的私心不值一提。
无尽的虚无袭击了他。
他冷眼看着天灾的到来,他冷眼看着天空撕裂狰狞的巨口,他凝视着无穷无尽的暴风雨,他合上眼等待有什么碎石也将他杀死。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将枯萎的花抛向那片天灾的飓风,看着一点点白色被卷走。
其他人惊魂未定,开始拖着透支的躯体继续前进。
不能停下来。既然没有死在这里,就不能停下来。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明天泰拉也依旧在转动,万事万物依旧存活着,以不同的形态、以不同的方式。
这把刀明天也依旧会斩下其他人的首级,会刺穿他人的胸膛。
而他,也没再用过源石技艺,和他的师傅如出一辙。
………………
信被累积出了厚厚的一沓。它们被妥善地收在一个铁盒里,这是一个用来装零食松饼的盒子。
最初的那一封信已经泛了黄。
饶是如此,费德里科依旧提笔,写下了第二十八封信。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已经十九岁,马上二十。他的字迹工整而利落,见字如见人。
很快他就可以毕业,他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公证所的考核,他也已经做足了功课。他有了自己的守护铳,不再需要使用弩箭,也已经长到了一米八,面容不复少年时的柔软。
他依旧事无巨细地描述他的生活,讲述他的故事。
他和阿尔图罗依旧没有和解,她离开了拉特兰去了莱塔尼亚学习音乐。叔叔闭门不出,日益衰弱,他忙于学业,偶尔回家想要安慰唯一在身边的家人,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脑海里少年的影子依旧在摇曳。萨卡兹少年的笑容璀璨明朗,黯淡无光的双眸却比任何一颗在灯光下精心展出的宝石都要美丽。时间并未让少年的容貌被淡化,而是随着岁月流逝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辉,闪烁在萨科塔凌晨时分的梦境里。
他还好吗?
他还活着吗?
他的眼睛依旧维持着失明的状态吗?
窗外是蓝天,钟声被敲响。中午十二点,今天的大学里,费德里科没有课。他在自己的宿舍里写下信件,每一封都有好好封边、用火漆按下印章,也有贴好邮票。信封上没有地址,他也不知道要寄向何方,只是他想,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再度相逢,他可以询问炎客邮件地址,或者亲自将信全部拿来。
费德里科有了无数的同学,身旁也有许多对他保持着兴趣的人,有无数的女生在邀请他一起去咖啡店学习、去图书馆读书,请求他帮忙修电脑、修打字机。
即便如此,他心里也始终惦记着一个白衣萨卡兹少年。惦记着一个恍惚的笑容,惦记着对方无声的理解,惦记着温柔的开导。窗外白色的羽兽被钟声吓跑,振翼而飞,落下几根纷纷扬扬的羽毛。宿舍中庭里有学生申请了拿奶油派打架,一片吵吵闹闹,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奶油,珍贵的派砸得满地都是,到处都是萨科塔们的欢声笑语。
这里看不见荒野里的野兽,吃不到压缩饼干,也没有一点饥饿、贫穷的迹象。
拉特兰城平淡的日常在此,依旧毫无波澜,依旧一派和谐。
与此同时,哥伦比亚的荒野。
“吃饭了吃饭了!我说你们啊,赶紧动起来!前天不是还饿得啃草根吗?!今天有饭了居然一点都不积极?”褐色皮肤的萨卡兹女性喊道,她美丽的棕色卷发上缠绕着薄荷绿的发带,是灰暗之中唯一一点亮色。
“好啦,狄安娜,来喽!”很快有人动身,而炎客坐在角落里纹丝未动,低头读着一本被血糊了的书。旁边有比他年纪小的想凑过去蹭书看,又怯生生的,不敢打扰他。如今他已经二十一岁,虽然听起来年纪大了不少,好像是成熟男人了,但一眼一望便知道,眼神仍旧是个孩子。
二十一岁,仍旧未能参悟世间的许多道理,仍旧维持着一丝纯真,尚未拥有老练的能力和毒辣的目光。他的脸庞已经比以前更加冷冽锋利了,只有在安静读书时才看得出来一丝青年的影子。也正是如此,女人才不怕他。
“赶紧过来吃饭!真是的,仗着年轻就糟蹋身体,昨天你也没好好吃饭吧?今天咱们不粮食紧缺了,你赶紧吃,别真的饿出问题来!”女人走过来蹲下,撑着脸直视炎客。
炎客漫不经心地抬眼,将手中的书合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去拿了食物,靠在一边静默无声地吃饭。
“狄安娜,真有你的啊。他也就听听你的话了。”有人发出感叹,“这家伙很难相处啊,年纪那么小却浑身带刺。”“哪有啊,你们少对人家小伙子评头论足。好了,好好休息吧,今天可是难得的休息日,好好睡一觉。”女人是整个营地的核心,她虽然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却是维系住这里必不可少的存在。
她温柔而坚强,她热情而懂分寸,她的医疗手段非常得了。也正因如此,炎客才愿意给她几分薄面,会替她干些活。
“还疼吗?”在收拾餐具的时候女人问他。炎客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这才开口:“你指什么?”“你的病。昨天半夜我听到你疼得抽气,过呼吸了。”女人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的源石技艺可以替你暂缓那些痛苦。不用硬熬,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自己好受的话,就大方尝试,别为难自己。”
“听起来你很有发言权。”他接过了这杯水,凝视着里面自己的倒影。
“嘛,我也那么疼过就是了。虽然有点冒犯……你就当我想要八卦,可以吗?我想问你一件事。”女人把东西清点好,站起身。炎客看着她,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走过来,贴在他耳边,轻声问:“费德里科是谁?你喜欢的人?”
“……”他的表情出卖了他。
那个名字,他已经多久没有想起来了?
当初每一次陷入难熬的境地时,他总是忍不住在心底呼喊那个名字。一遍遍地祈求着奇迹的发生,一遍遍在失望和狼狈中站起来,独自走出绝境。
后来那个名字被他逐渐淡忘,连同萨科塔这个概念也一并消失在脑海里。
大概昨天他真的疼糊涂了,以至于把那个早已忘却的名字喊了出来。
他把水一饮而尽,问:“什么才叫喜欢?”
那个如同玩笑般的约定,大概对方早就忘了。真要吞千针,吞下去的也有自己罢了。
“啊呀,你要反问我这个……我也不好说了。”女人轻轻卷着自己的头发,思考着这个问题,“如果经常想念起一个人,如果忘不了,期待着对方的到来,大概就叫喜欢吧。我那个死去的丈夫,我对他大概就是如此?”“你自己也很难界定它,不是么?”炎客把杯子放回去,淡然地看着篝火,“不过是一个早就死掉的念想,算不上喜欢,也谈不上憎恨。”
“是吗?那就当我多管闲事了,抱歉。”女人伸了个懒腰,“好啦,我要去睡一觉了,这期间就麻烦你巡逻喽。晚安。”“晚安。”和她道别,炎客走回自己的住处,提着刀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巡逻。他的双眼依旧是麻木的、疲惫的、冷淡的,周围的人都不敢得罪他,因为他在这几年里杀出了名头,越打越狠,刀法越来越好。
周遭的敬畏让他和其他人之间拉开了距离,而那些可以被他称作长辈的萨卡兹们早已死绝了。而今他们这一代萨卡兹成了中流砥柱,已经没有长辈能横在他们身前当庇护所了。
安静的驻扎地外一片宁静的和谐,从蓝天白云到夕阳西下,炎客回了驻地,去睡了一觉。他的梦里闪过了“家人”的影子,他站在原地目送少年少女们欢笑着离开,所有人在花团锦簇的绿草地上向他挥手告别。师傅站在树荫下,看着孩子们,随后离开消失在树林的影子里。
红色的影子保持着萨科塔的轮廓,小小的影子缓慢而生硬地抬起手,冲他告别。
只有他站在暴雨里,凝视着他们渐行渐远。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但是不怎么舒服。他后半夜醒来继续交替巡逻,在无垠的星空下绕着营地查看情况。
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这种背脊发凉的感觉让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机的迫近,好像有什么在暗中盯着他。
忽然间营地起了火,传出了兵戈相向的声音。火光里有人跑了出来,炎客一刀斩杀周围准备扑上来的叛徒,意识到了事情不对的他立刻冲回去,看到了女人在火光的掩护下穿行。
“来我这!”他喊道。女人找到了重心,朝他跑去,火被他熄灭,他身上的源石结晶发出了红光,整个人烫的吓人。年纪小的少年少女们四散奔逃,有的追着女人一起跑了过来,有的跑不掉被人就地处决。
原本应当看过无数次了,少年少女被敌人杀死的画面。原本应当已经麻木,可是炎客仍旧没有忍住,他将手中的短刀掷出去,随后扑了上去。血染红了地面,他将人杀死之后扛起受伤的少女追着女人一路冲出去。
有零星几个人跟着他们一起走,但队伍的人数锐减,他们恐怕很难支撑到下一个补给点了。
“你找地方治好她。”把流血的少女塞给女人,炎客独自一人引开了其他追兵。他在平原上点燃一丝火光,所有人追着亮光而去。少女在女人怀里抽噎,她们躲在岩石后,女人竭力替她治疗,伤口好转了不少。
少女握住她的手:“别管我了,快跑!”
“跑?跑什么?去哪?你别说胡话,丢下你就是让你送死!”女人摸了摸她的头,“他会成功的,我相信他。”“人数太多了,还有人在朝这边过来……我听到了,他们说什么‘血眼’,那不是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没了吗?不知道谁传出来的,我们这里的人身上有仅存的一瓶,现在……各方都来了。”少女年纪不大,却有听闻曾经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价值千金的药,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握住女人的手再度用力,“你们先走,还有人在陆续追过来,回卡兹戴尔,去疤痕商场!”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死在这。”女人将少女背起来,几个人面面相觑,扶着她们一路潜行。
炎客在不断地跳跃、斩杀敌人。其中不乏源石技艺出彩之辈,只可惜现实给不了他惜才的闲心。他的刀光一闪而过,冲锋陷阵的影子隐约可以看出恩师的雏形。更多的人围了上来,绵延不绝的火光是黑夜中火把的亮光,还有战术手电的白光。
“把‘血眼’交出来,就饶你一命。”有人在包围圈里喊道。炎客轻轻“哦”了一声,语气似是怀疑。他跃起踢翻一个近身的人,凛冽的刀光浮现,他的身姿宛如在黑夜里起舞,纷飞的血在火光中泛着莹润的橙色光泽。
“你的情报没有更新?那种东西早就倾销一空了,市面上流通的都是拙劣的复制品,作为原厂商的‘阿瑞翁’公司也早就树倒猢狲散。你手里拿着的都是假情报。”
“那可不好说。你不是曾经那个队伍里的人吗?那些家伙早死了,偏偏你活了下来。把东西交出来吧,你真的没有,我们也能从其他人身上搜出来。”对面的人狞笑着伸手。
人数太多了,甚至有人去追其他人了。
不行。炎客后退两步,忽然手中凝聚出火焰,火焰的旋风在他手中凝聚、爆发,随后扩散开。他久违地使用了源石技艺,并不是为了伤害谁,而是……是保护吗?他不知道。
火龙卷走一切,炎客在火焰的掩护下再度冲出去,血与火碰撞发出滋滋的声音,他的影子在火光中跃动、消失,宛如残酷的幻梦。等到火焰熄灭,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了堆积如山的尸体。
“那是假的情报吗?”“怎么可能,确实是真的。不过看样子,药确实不在他身上。他被自己的同伴给卖了还不知情,我都有点同情他了。”“啊,这样。不过我们可得防着点他们,省得我们也被人卖了。”
视线在摇晃,周遭的景色在变化,唯独不变的是残酷深邃的苍蓝星天。
不远处炎客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只身一人在包围中战斗,身上已经有了无数伤痕。她在笑,她的神情是悲伤与不舍的,可她仍旧未退缩一步。她的原本就是医疗兵,后来才学会如何使用的匕首和刀,如今在包围圈里自然不敌众人。
她鬓边的薄荷绿发带断裂开,微弱的薄绿在夜色中飞舞,伴随着她的血液一并从炎客的眼中消散。
原本早该麻木的心在此刻有着些微的波动。他跳出去杀进人群,仅凭几刀就斩杀了三人,随后旋身飞起踢在另一人的脖子上,落地时以手撑地,又踹了背后的人一脚。能挨住他一下的人不多,那些人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去,火再度迸发出来,顺着地面蔓延,点燃了那些人。
同胞残杀同胞,萨卡兹毁灭萨卡兹。
苍蓝星天下,女人跪在地上奄奄一息。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蜷缩着倒在地上。远处是人濒死的哀嚎,和宛如炼狱的光景。着火的影子们惨叫着在荒原上奔跑,最后化为一团焦黑。炎客半蹲下来,在女人的身边,什么也说不出来。
“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杀了那个人,最后一瓶药也被我抢来了。”女人颤抖着从胸口掏出那紫色的小瓶,她的手已经没了力气,将瓶子塞进炎客手中,“你决定……怎么处置它。我真傻,没有想到这是真的,我也以为……那些东西早就不在了。”
“到头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啊。”她苦笑着,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那些孩子应该跑掉了,‘老猫’拿孩子们威胁我,让我垫后。我很傻吧?可是,可是……我忍不住会想,我的女儿如果出生,会不会也像她们那样面对这样残酷的结局……嗯,我想要个女儿。”
“她不会。”青年低声说道。他的眼睛里映着女人的面庞,映着一个可怜萨卡兹女人慈爱的一生,她曾救治伤员,她曾有过心爱的人,她原本将迎来一个孩子。一切因为五年前的一瓶药被轻易摧毁,她的队伍被击溃,她被其他人背叛,她收留的孩子们四散流浪,如同空中飞舞的蒲公英种子。
她已经没有希望了。炎客很清楚,他能感知到女人的体温在逐渐流失。
“快跑吧。不要让你的火熄灭在这里,我们的‘spark'。”萨卡兹女人躺在地上,殷红的嘴唇失去血色,长发铺散开来,如同零落之花般躺在泥泞的地里,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跑,有多远就跑多远,如果可以,就逃离这颗行星。”
她像慈爱的母亲。不,她就是慈爱的母亲。萨卡兹的战争并未因为她怀有身孕就停歇,也不会有人因为她怀着孩子就对她网开一面。她作为她自己,作为一个一生遗憾的佣兵在荒原里死去,消失在泰拉的土地上。
感情正在离他远去,声音也在逐渐被吞噬,一切都在渐行渐远,无边无际的孤独涌上心头。
行星,多么遥远的词语。女人仍旧温柔地注视着他,直至那双璀璨的眼睛熄灭最后的光。她琥珀色的眼睛一片黯淡,炎客蹲下替她合上了双眸,放火点燃了她。
半边薄荷绿的发带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漫天的繁星凝视着大地上的一切,遥不可及,依旧浪漫美丽到残忍。
想要自由,想要真正的自由。不想再被束缚,不想再被囚困在没有边际的黑夜,不想再继续辗转于各个队伍间。所有的感情消散之后,只留下了孤独的疼痛如影随形,青年怅然地离开这片泥泞的荒野,走向下一个可以将自己抛售的佣兵市场。
无尽的虚无拥抱着他,疼痛已经不再是身体的负担,他终于习惯了。胸口的刀伤早就留下的狰狞的疤痕,家人们早已死去,朋友面容与声音也早就忘却,只成为脑子里一段红色的幻影。
已经回不去了。不管是卡兹戴尔,还是魔王描绘的未来。事实就是,他们这样的萨卡兹没有家也没有未来。没有王庭高贵的血脉,没有庇护,死尸累累堆积起卡兹戴尔外围的高墙,他们没有明天。无尽的战争和萨卡兹对斗争的本能吞噬了他们,虚无的情感也只是浇灭他生存的欲望,让他丧失作为人类最后的尊严而已。
已经够了。
炎客再度回头,他逐渐成熟、棱角分明的脸庞此刻尽是疲惫的惘然。少年已经成为青年,已经没有大人能拦在他身前,也没有人会再替他解答他的问题。他也早就不再相信双王的童话,不再敬重魔王,视她为救赎。
远水解不了近渴,魔王许诺的明天如此遥望,远到他们这些活在今日阴影下的萨卡兹爬不到她的脚边,撑不到承蒙魔王庇护的那一刻。那份希望对他们而言就是剧毒,是虚伪的、无法抵达的、无法触及却又无比渴望的。他们受制于黑冠,无法、也不会去憎恨温柔的魔王,只会选择心灰意冷地将刀刃刺向自己。
他在风中伫立,遥望黑夜里的一点红。风吹动他的头发,带走他最后一丝关于人的情感,带走他眼里最后一点人性的火光。
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他收起这最后一点情感,抛下背后的荒野,在风中前进。只是这次,他终于体会到了他人口中快要将人冻僵的寒冷。
……
“你还在加班啊?新人真的好努力。”女孩揉着眼从工位上站起来,“我不行了,先回去睡了。晚安费德里科,你早点回家吧。”
萨科塔从文件堆里面抬起头,冲同僚微微颔首,随后紧盯着手上的一份文件。这是通缉令,上面记录的是穷凶极恶的萨卡兹,而这张影像上的人,他似曾相识。
残酷的命运终于到来。一切诚如炎客所说,他们日后必然会成为敌人,他也必然会登上通缉令。
过去了不知多少年,他依旧叫这个名字。
那些曾经写给他的信被封存在盒子里,一封也没能寄出。费德里科只觉得喜忧参半,喜自然是喜悦于曾经的友人还活着,忧则是他们注定成为敌人,无法再平等地相视一笑。他从办公椅里起身,走到窗户边,通过百叶窗去凝视漫天的星辰。
今夜有流星。
被视作是奇迹的象征,被视作是浪漫的代表,无数人对流星许下心愿,希望坠落的星辰将愿望实现。但那终究只是一桩美谈,一个传说。祈祷和愿望从来都不会因为奇迹而被实现,留下的永远只有愿望落空时的空虚与遗憾。
如果能再见到他……不,再见面,自己需要履行作为执行者的职责。那个约定……是否还算数?他是否真的会引颈待戮?而自己,见到他时又会是怎样的想法,真的能为了正义而下手吗?
还是不要见面了。
少年缥缈梦幻的笑容依旧是梦境里摇曳的光辉,如同树叶间倾洒下来的阳光般耀眼。那场相遇带来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已经成熟的萨科塔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他才刚开始踏足泰拉上的其他国家,他的足迹才刚延伸出去,一切都还没有到得到解答的时刻。
信,再写两封吧。他在窗边凝望天穹,将手里的通缉令折叠起来,塞进抽屉,关了台灯下班。
漆黑一片的公证所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略微沉重的脚步声在逐渐远去,一道淡白色的身影缓慢消失在发蓝的路灯灯光中。街道偶尔响起几声车辆的警报,打散深夜时分萨科塔遥远的思绪。
3(请配合高达seed的插曲深海的孤独食用)
战火仍在蔓延。
雨永不停歇。
死尸累累,硝烟弥漫,同胞杀死同胞,肮脏的背叛和惨剧在黑暗中发酵。无数的声音涌来,视线的尽头,冰冷的人高举起自己的手。
萨卡兹的眼里只剩下光芒中伫立的杀手。
那个玩弄权术、杀死自己队友的刽子手。
唯一一次做队长竟然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好笑。
逃吧,逃去天的彼方,逃去地的尽头。逃吧,去太阳的彼岸,去海的深处。
不对,不对,不该逃走。杀了他,杀了他。
理智丧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独属于萨卡兹的诅咒开始蔓延,攀附上他的躯体,一点一点将他蚕食殆尽。
复仇?憎恨?所有人背弃了魔王,在层层重叠的影子里萨卡兹的内战展开。他在旋涡中分辨不清自己的立场,依旧作为疤痕商场的势力被拢进军事委员会的势力内,被裹挟进了两股势力间的漩涡中,未能追随魔王离开。
他也不想追随魔王了,那份希望他等不到了。
然后现在,那个传闻中左右了魔王想法、十恶不赦的兜帽人引发了眼前的灾难。现在这个刀术师的队伍只剩下了他,他也成为了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等待投入第二场战争、还要被送去审问的……工具。
憎恨。无穷无尽的憎恨涌了上来,对自身遭遇的麻木和想要反抗一切的想法在漆黑的影子里涌动、燃烧。
他听到手上的刀在问他。
“你累了吗?”
“你恨这一切吗?”
“如果放弃了,就在这里……用我……逃走吧。”
“用你所有的力气去逃吧。”
那漆黑的面罩在离去前最后一次回头,看到了漆黑的萨卡兹在硝烟里抬起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自刎前最后的挣扎落在这位“博士”的眼中。
即将凋零的事物无疑是衰败的,却也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美。人总会对将死的生物抱有一丝丝的不忍和留恋,“博士”也是如此。
他残存的仁善在挣扎,于是他扭过头去,快步离开了这里。
“逃走,去往天的彼方,去地的尽头。逃走,去太阳的彼岸,去海洋的深处。”
无数的光景在眼前闪现,走马灯是名为“炎客”的萨卡兹可笑又平庸的一生。他是否会被人记住,他是否会成为众魂,他是否会被无穷无尽的怨念裹挟着拖进更为深沉的黑暗里,他不知道。
“就像人在水里,脚碰不到底,无知无觉地漂浮在水中。无论向哪里游,都看不到尽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少年时自己的话语回荡在耳边,现在他也仍旧漂浮在水中,他也依旧在迷茫。无论通向何方,他都在不断地杀人,不断地杀人,被人刺伤、被人刺杀、逃跑、贩卖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希望,没有前进的方向,没有目的,到哪里,永远都是一样。
他在和自己做一场不会有结果的交易。
“用我逃走吧。”刀在对他低语,幼童般的声音里带着蛊惑。
自己一定是精神失常了才会这样。天在低语,刀在劝慰,眼前出现了家人的影子。
“还不到时候。”“姐姐”站在远处这么说道,“还不到你来见我们的时候。”
“你得活下去。”她的声音轻柔而熟悉,宛如一只温柔的手抚摸过他的耳畔。
“什么?”他疲惫的眼神无比空洞,像他早就死去多时。
“还不到时候。”“姐姐”伸出手去,“现在你只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还有希望,所以顺应你心里的想法,逃走吧。从这里,从战场逃走。”
“如果要杀人,那就杀。如果这是你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放手去做。不要紧,我们会原谅你。等到我们团聚时,有多少的眼泪,有多少的悲伤就向我们诉说。现在,小炎,活下去,逃走,去更远的地方。杀死萨卡兹的人终究会收到来自魔王的报复,你有朝一日也一定会想明白,一定会想明白我们,我和你之间……微弱的血缘关系。”
“走吧,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不要让那些黑暗的影子追上你。‘我们’会等着你,一定。”
“姐姐”在风中微笑着,眼含热泪消散。她化作纯白的火光消失在风中,炎客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在她还活着的时候,私下来问他:“小炎我问你哦,你有没有感觉到……就是……一直在被什么东西盯着的感觉?我和你的源石技艺不都是火嘛,每次在火燃起来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什么跨过火在看着我。”
“没有啊。”他茫然地看向“姐姐”,“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现在他感受到了。
更为庞大的、潜藏在他血脉里的东西苏醒了,有什么正在跨过“姐姐”消失时的白色火光盯着他。
他将刀放下了。所有的声音消散,远处有黑影在奔来,敌人正在赶往这片战场。
白光消散的最后一刹那,他看到了那其中出现的“菱形”。白色的菱形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眼中,刻在他的瞳仁上,赶来的萨卡兹们看到了他眼里诡异的白色菱形图案,惊了一惊。但很快那个图案就消散,而他也回过神来架起了刀,毫不犹豫地冲向了他们。
他要逃走,他要去更远的地方,他要做他自己。
兵器?武器?道具?基石?不,他要做人。不是受制于王公贵族的道具,而是真真正正手持双刀的人,不是什么“刀术师队长”“刀术师”“魔族佬”,而是“炎客”。
令他感到嘲讽的是,在这场战斗中,他抛头颅洒热血,他竭尽一切代价幸存下来,竟然变得比以往更强了。无数的人从他眼前消失,无数的生命消散在他的刀下,他分不清谁属于哪个势力,也分不清谁是谁。那些人里或许有他熟悉的脸庞,也或许有他未曾谋面的可怜人,但是那些——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在死尸累累的战场上,萨卡兹抱紧自己,发出了他生平第一声惊天爆笑。他的笑是扭曲的悲哀,是一种嘲讽,是对自己已然扭曲的认知。
当初他嘲讽恩师时说的台词有多么信誓旦旦,现在他为了逃走为了活命而斩杀一切就有多么的讽刺和狼狈。
嗯,是啊,你那僵持的正义感去哪了?你的温柔去哪了?终于累出了幻觉吗?终于意识到了再也回不去了吗?啊,终于抛弃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太好了,太好了。虽然那个兜帽人把他们都害死了,但他也解脱了,从那个身份上,从别人的尸体上!如果这就是代价,好啊,尽管拿去吧,曾经他积累起来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无所谓了。
他的佣兵狗牌在战斗中早就变了形,被扔在了原地。敌人仍旧在上涌,包围仍旧未消散。人群传来窃窃私语:“他疯了。”“他就是那个蛮有名的……”“啊,挺幸运的小子。结果大起大落下精神失常了。”“他笑的有点恐怖。”“废话,疯子能不恐怖吗?”
在人们窃窃私语的时候刀光已至。萨卡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表情,他笑够了,他压抑已久的感情在刚才全部爆发了出来,他的思维不再维持着冷静的理性,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从这里离开,把这群人都杀了。”
炎客被带回卡兹戴尔是他逃出这片平原用光了所有体力之后的事。他被押回军事委员会,被编入了前往切尔诺伯格的队伍里,由他的熟人W带队。摄政王特雷西斯在内乱里杀死了魔王特蕾西娅,统合了全部的力量,分裂的卡兹戴尔短暂地合为一体。
等到被编入队伍的时候,炎客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他为他的癫狂付出了代价,却在折磨和牢笼里越来越明白,思维越来越清晰。
他一直在被他人伤害,他一直在被剥夺走手中的一切。从前他是那么的无力,什么也没能保护住,直到现在,他的手中真真正正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了他是谁,他到底想要什么。
失去了家人的爱护,失去了家庭的束缚,失去了恩师的教导,失去了无数珍贵的战友。他茕茕孑立在这片大地上,没有来由地感到了几乎失控的自由。
不再被任何人牵绊,一无所有,真真正正的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谁也不用依靠,可以想尽一切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无论过了多少年始终令自己的感到安心的是手中的这两把刀,虽然其中一把是恩师的刀融化之后重锻的。但那又如何?终归是顺手的,是令自己感到喜悦的。
同样,从这里逃出去、超越眼前不可跨越的难题时,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为了自己而战斗”的喜悦。血是令他沸腾的,追求更为严苛的技法也是,去杀死更难缠的对手也是,鉴赏那些刀也是。
失去一切、抛下铭牌之后,炎客才感觉到自己真正地属于了自己。
拜那个兜帽人所赐,所有人不再叫他刀术师,不再称呼他一个虚伪的身份。他的名字被人牢记,他在这样的悲剧里成为了他。
何等的可笑,何等的疯狂啊!无数人的生命换来的只有那个破局者被人所熟知,他固然受到了惩罚,可是他还活着,他还能继续行走在这片大地上,代替那些死去的人活下去,这难道不是一种嘲讽吗?
但是,如果不这样,他又怎么被当做是人?如果不踩在他人的尸骸上,谁会意识到他是人?谁都会在路过时踢他一脚,谁都可以捅他一刀。那些知名的人物被他杀死又如何,他们会记得他的名字吗?他们会记得他是谁吗?
不会,哪怕是现在也是,只有这里的人,只有目睹了他杀出重围的那些人能记得他。
队伍出发的前一晚,正在规划路线的炎客陷入了深思。他虽然已经成为了常理中“癫狂”的存在,可他的逻辑在受刑之后清晰了起来,终于在沉浮二十多年后逐渐冷静,学会了清晰地替自己去规划什么。
现在有名为“罗德岛”的制药公司在雇佣感染者, 并且提供居所,是他的好去处。同时,他所知道的赦罪师家的女儿闪灵似乎也在那里。去了或许还能碰一碰运气,逃到那里之后,他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可以再利用他。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那是个傻子,毫无疑问的傻子,什么都不会,嘴上却尖叫着要替他的妻子复仇。他的妻子是那场战争中不幸被炎客斩杀的人之一,她甚至没有被炎客记住脸庞,就倒在的血泊里,随后被其他的尸体盖住了脸。
宛如恶劣的猫在戏弄猎物一般,他无数次卖弄破绽给眼前疯狂的男人,却没有一次让男人得逞。
他玩腻了,一脚踹翻男人,蹲下掐住他的脖子:“你甚至不配我用刀。”
男人最后看到的,是萨卡兹宛如恶魔的笑容。随后他的脖子被拧断,尸体被拖出营地。很快就有人来收拾尸体,放在往日,那是炎客该做的工作。可是他的身份今非昔比,再没人把他排进善后的队伍,也没有人用他去收尾。
所有人面色苍白看着脖颈扭曲的男人,又看着在火光里饶有趣味的炎客,都没说话。
无聊。
还有谁会把他和曾经那个奄奄一息在暴雨里嚎哭的小孩挂钩?还有谁敢折断他的腿?
如果这些罪孽是他活下去必须背负的,啊,那就背负吧。
在生与死的夹缝间他吐出一口气,那一声吐息轻柔而平静,漆黑的天穹中繁星密布。
随后是如他所愿地,他利用那个小队杀出了重围,甚至主动选择只身冲锋陷阵。他时隔多年再度见到了W,他们都有一定程度上的疯癫,她的话语如今他也愿意倾听几分。但他能看穿她的伪装,真正心死的人不会有她那样的眼神,也不会像她那样努力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
他和W打了一架。这一架确实打得很开心。
随后他离开了那里,在前进时忽然看到了两道白色的影子从身旁跑过去。少年们的欢笑让他微微驻足,侧身望去,房屋废墟之中两个熟悉的影子奔跑着远去。而他竟然想不起来那是谁了。
这片刻的愣怔最后被抹去,他登上了名为罗德岛的舰船,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无论他怎样旁敲侧击,得到的答案都是一片空白。
新的居所非常好,没有人来打扰他,所有人保持着默契的社交距离,除了医疗部的那些人。那些医生会无端的让他想起死去的狄安娜,他懒得配合治疗,那些人不是她。
也没有人比“博士”更值得他青眼相待。
这一天费德里科收到了公证所的外勤指令,他被派遣前往名为“罗德岛”的制药公司进行工作。工作内容很简单,按照公证所拟定的“清理协议”进行工作即可。
出发的前一天,他在公证所收到了一则消息。
那也是他最关心的消息。
炎客在数月前于切尔诺伯格附近失去信号,公证所的执行者们再无人能追踪到他的踪迹。
“这么说他是死了?”一位经验老道的中年女性在茶水间里和同事闲聊,“如果死了倒也省事。真不太好抓,也很难打。” 她旁边的年轻男子往咖啡里加了奶精,搅和匀之后递过去:“那可不是吗?上次我想去试试把他截下来,差点没命回家见女朋友。哎!费德里科!你来的正好!”
二人见他推门进来,齐刷刷挥手打招呼。年轻男子凑过去,眼里闪烁着欣喜的光:“你是不是要去罗德岛出外勤了?我女朋友在那里上班,帮我带个东西给她吧?好不好?我请你吃晚饭!”
“不必破费。你有什么需要携带的物品?”费德里科心里思考着刚刚二人聊到的话题,不知为何觉得心有些沉重。他又不相信炎客就那么没头没尾地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因此脸上不漏山水。
“哦!就是那个……一个娃娃。她不是一年半载才能回一次拉特兰嘛,上次说想要中心街卖的手工小熊。我特地去买了,就指望谁能出外勤帮我托过去。下班了我给你,麻烦你了!报酬是你想要的《梦幻甜点烘焙》精装版!不会让你白跑的!”男生双手合十,表情无比虔诚,语气也格外激动。
“我知道了。”于是费德里科把事情答应下来,给自己泡了杯咖啡。他不经意间提到了刚才的话题:“我听闻通缉令上的人失去信号,行踪不明了。”
“哦,这个我们刚刚还在聊呢。”萨科塔女子喝了口咖啡,“他在切尔诺伯格事件里失踪的,那边极其混乱,被封锁占领了。像那个萨卡兹一样的身手也只能有去无回,毕竟其中有武装的暴徒很多,简直连羽兽都飞不出来。”
“呀——还好我们都没去那里执行任务。也还好没有拉特兰公民被困其中,怎么说都有惊无险。要不然早就要连着办好多场葬礼了,说不定我也要搭进去呢,要是再也看不见我家孩子和我养的花,那可难过死了。不过乌萨斯人也惨,纯属无妄之灾。”
“对了,你之前是不是也申请去追踪过他来着?”女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向费德里科。
“是的。不过我被指派了追击通缉犯阿尔图罗的任务,因此追查炎客被排在了较后的任务事项中。”
“同情你,老哥。那可是你姐姐啊。”男生拍了拍他的肩,“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喊我一声,你要下不去手我帮你。”
“不必了。你去只会受到她源石技艺的影响,严重的情况下需要入院进行心理干预,这件事我一人足矣。”费德里科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端着咖啡出了茶水间。
“我说什么来着,年纪不大,态度认真,是吧?”女子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就喜欢这种工作特别认真的孩子,省事啊!他那性格都不是问题,愿意好好工作不拖着大家加班的都是好孩子。” “哈哈,那我怀疑你在内涵那个谁。” “哼哼,想套我话?没门。”
下班之后费德里科接下了同事要带的礼物,也拿到了他想要的书,回了家一趟去见叔父。叔父自上一次阿尔图罗回过家之后,似乎就释然了些。虽然他对女儿仍旧怀着一腔怨念,但是对侄子就缓和了许多,愿意打开大门让侄子进门来和自己沟通,也愿意陪侄子聊一聊其他话题。
“这一去要多久?”
“数月到一年不等。是长期合同,我无法给您一个准确时间。”
“你之前……想着的朋友呢?”
费德里科削苹果的手一顿,随后继续活动起来:“似乎被卷入了什么事件中,下落不明。” “啊……”马切洛有些晃神,他下意识地去看侄子的表情,明知眼前的孩子不会有任何表情的变动,他也依旧维持着担忧。
下落不明。卢恰娜的死讯传来之前,那些人也曾和他说过她下落不明。
这就是委婉的报丧。
“……”他想不出来任何语言去安慰孩子。但好在这个孩子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费德里科比自己坚强多了,坚强到令自己感到羡慕。
把削好的苹果放在盘子里,费德里科起身去厨房做饭。
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利索,只是他难得在做饭时放空了大脑,导致今天的饭有点点咸。
在他把叔父的餐盘收出来之后,他脑子里忽然诡异地闪过了一个画面。
白衣少年躺在漆黑的泥沼里,双眼依旧黯淡无光,却已经瞳孔扩散。他的嘴角咽着干涸的血迹,左胸口扎着一把匕首,更大的刀从他的右胸贯穿了过去,少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暴雨中的泥地里。
萨科塔收盘子的手一愣。
他从不去做这种设想,这就是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也是他不受阿尔图罗源石技艺影响的最大原因。
费德里科几乎是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受到了什么源石技艺的影响,但他并未察觉到姐姐的影子,大概姐姐此刻也正在不知道哪儿的地方游历,还不知道弟弟正下意识地怀疑自己。
“你在想什么啊?我不是好好地活着吗?”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一道模糊朦胧的影子在灯光下站着,双手背在背后,百无聊赖地踢腿。
是幻觉。
但是……
“很快你就能见到我了。”炎客轻轻偏着头,少年的脸庞在灯光的照耀下逐渐清晰起来,萦绕在脑海里多年的云雾散去,那是最初费德里科遇见炎客时对方的模样。
和通缉令上的成熟冷冽不同,少年的脸庞青涩而活泼,眼眸莹润,五官还未彻底长开。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诡异的菱形符号若隐若现,随后少年灿烂一笑——
“拜拜,要快点找到‘我’哦。”
一簇火焰从灯光下消失。
“——”费德里科从僵硬中回过神来,他第一次像溺水的人般大口大口地吸气,靠在洗碗池边,死死盯着刚刚少年出现过的位置。
他的家被人入侵了。
他没有犹豫立刻回卧室警告了叔父,随后去通报了戎卫队。火焰的源石技艺呈现出幻影,这类的案例不常见。但怎么排查,跟随他前来调查的人也只能查到一丝丝微弱的施术痕迹,甚至这个痕迹还是对方刻意留下的。
“先交给我们吧。如果那个人的目标是你,也会跟随你转移阵地,至少你的家人是安全的。”黎博利女性好心地安慰费德里科,“你自己要多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应下对方的话,费德里科和叔父道别,回了自己的公寓。
他等了一夜,那个影子再没出现。
“要快点找到我哦。”少年的声音里满是期待,可以说是带着捏造出的甜腻感。那个声音不断在脑子里重复,导致费德里科彻夜难眠,他辗转反侧,终于在天亮时睡着了。
他睡了两个小时就被闹钟吵醒,起床洗漱之后带着行李去了拉特兰边境,登上了罗德岛的舰船。
“嗨!我是来带你入职的苏尔娜!”萨科塔女孩活泼地在走廊上冲他挥了挥手,“我男朋友跟你一样都是公证所的!” “他有东西托我交给你。你要的玩偶。”费德里科将系着彩带的盒子递给女孩,“麻烦你带路,我需要确认公证所和罗德岛的情理协议和公章。”
“好。我带你去见博士,那个是保存在他手里的哦。他可是我们这里的重要人物,和他一起的是阿米娅小姐和凯尔希医生,这三位你都要记住了哈。”苏尔娜快步走在前方,能看出来她因为男友给她送了礼物感到开心,光环都亮了几分。
博士是一个很神奇的人。他的语气有些疯癫,但是人不坏,非常有意思。
“都确认好了?你还挺谨慎嘛!很不错哦。”兜帽男语气欢快,“那事不宜迟,我想拜托你明天执行你的第一个任务,只是一次简单的夺回行动。啊,不过队伍里有萨卡兹队员。他的出身有些复杂,鉴于你是公证所执行者,还望海涵,不要贸然出手。”
“已经确认完毕,流程与内容没有问题。了解,我会视情况而定,非必要时刻不会出手。”萨科塔平静地和博士对视,仿佛要透过那副面罩去凝视那藏身其中的脸庞。
“嗯。好,谢谢你的理解。那就让苏尔娜继续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吧,你们是老乡,也聊得来些。明天早上八点舰船门口集合,今天好好休息。”博士挥了挥手,语气带着笑意。费德里科告别他,继续由苏尔娜带领他熟悉环境。
“罗德岛上是有很多萨卡兹,其中有不少人身份复杂,你作为执行者最好视而不见。不过对医疗部的芙蓉小姐和她妹妹炎熔小姐就不用那么提防啦,姐妹两个都是很可爱的孩子!年纪也不大,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可以放心相处。当然,能夸夸她们是再好不过了,毕竟真的很可爱嘛。”苏尔娜在介绍这里的干员时提及了一嘴,这里的人员组成。
“身份复杂。”费德里科复述了这句话,“我是否可以理解为其中有被拉特兰通缉的人。”
“嗯,有。”女孩爽快地点头,“雇佣兵不在少数,有男有女。但最神秘的那个据说是……算了,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应该是被博士派遣去做任务了。还是等你自己亲眼见到再说吧,我对他心情复杂,说不出公道话。”
“总而言之,遇上那些就装作没看见。他们一般也不会为难你,这是我作为老员工的经验之谈。”
“好,我明白了。感谢你。”
舰船观光在晚上结束了。已经熟悉全部构造的费德里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整天下来他确实累了,因为昨天就没怎么睡好觉。
晚上八点他就已经熄灯上床了,这一夜又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你还是别过来了。”在小水沟的另一端,在荒野里,看不清脸的少年说道,“再往前走没有好事。”
“可不往前走,我又怎么追上你?”梦境的一片白光里少年费德里科颇为迷茫地问。
“那你不追不就好了?就这么掉头,往回走,背后就是拉特兰。”少年上半张脸仍旧看不清,只能看到他嘴角挂着勉强的笑,“梦该醒了。”
于是费德里科醒了。他在心悸的感觉里眨眼,倾听自己错乱的呼吸声。时间不偏不倚,正好六点半。
早晨六点五十的罗德岛食堂就已经一派喧闹,人们吵吵嚷嚷地在吃早饭,关系好的人坐在一起闲聊,也有性格孤僻的人自己享受美食。食堂的值班干员忙的脚不沾地,脸上却都带着一种忙碌的幸福。
这里非常和谐。感染者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受到歧视,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人可以在食堂里值班,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找到平稳的幸福。费德里科视线望向一桌人,那里有感染者,也有非感染者,他们坐在一起聊天,并没有因为身上的源石结晶而心生嫌隙。
罗德岛是一个接近于乌托邦的存在。它的理念虽然并未在泰拉大陆上被大规模认可,但这里99%的人都遵从着这个理念,没有人会歧视感染者,没有人会因为感染者就食不下咽。
这是拉特兰都做不到的事情。在对待感染者这方面,拉特兰已经无比仁慈了。他们只是告知感染者必须搬出去,而没有将他们隔离。拉特兰必须为大部分非感染者的人生负责,为此他们只能舍弃少部分人。
如果他也能在这里……
脑海里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明知道那是虚假的,费德里科仍旧想着那句话。
“要快点找到我哦。”
从前费德里科是不相信所谓的“无端的直觉”,但现在他脑子里有了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无比清晰:要找到曾经的朋友,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自己。
分离将本就朦胧的感情更加美化了几分,死别是永远不会再见的遗憾,而生离则是天各一方、明知对方活着却不能再见的思念。无法触及的人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着,这个念头一旦被拿出来,就带着无穷无尽的魔力,诱惑他去思考,去寻找。
“真到了那一天,就请你杀了我。”回忆之中少年的影子如同斑驳的树影,在璀璨阳光中摇曳,沉重的约定侵占了萨科塔的人生,他背负了原本不属于他的生命的重量。要杀死谁,要等待谁,他从未那么想过。
面对姐姐,他也从不动杀心。他只是知道,姐姐必须有人替她踩下刹车,而踩下这个刹车的只能是自己,这是他们姐弟的孽缘。而那个本可以不存在的约定,是他无意间背负起的重量。
说谎的人要吞千针。
他不想对着那样的人撒谎。
如果对方真的在等待自己杀死他呢?
这一餐依旧食不知味。
费德里科到舰船门口集合的时候才七点二十,已经有人在这里了。莱茵生命的防卫科主任塞雷娅、医生嘉维尔和末药,来自小国谢拉格的讯使和切尔诺伯格事件中被救出的学生凛冬。同样出身拉特兰的能天使,以及火山研究专攻的天灾信使艾雅法拉。
“有两个人已经去提前侦查地形了。嗯,因为那两位身份有些特殊,还是萨卡兹,所以各位不用留意他们的去向。按照我的指示就位就好,必要时刻随机应变。”博士拍手,“都提前到场了?等他们的情报到了,我们就可以出动了。”
约莫十五分钟之后,侦查情报传来,博士打开了舰船的大门,载具载着几人前往任务场地。
费德里科和能天使都在高台上穿行,他们在的位置是较高的废弃楼房,在高处狙击敌人。
整场任务下来,那两名萨卡兹都神龙不见首尾。
“啊,A2区域有两个人跑走了?没关系,能天使?送葬人?那两个人朝你们的方向过去了。”
“了解。”两名萨科塔同时说道,却听见博士一句急刹车的话:“等等,不用动手了,他们来了。”
他们?
“是谁?”能天使愣了愣,颇为好奇。一道黑色的影子从二人背后冲过去,从三层楼高的位置一跃而下。黑色的影子下坠的一瞬,他和费德里科对上视线,那双眼睛轻轻眯起来,带着敌意扫过萨科塔的脸庞,消失在了费德里科的视线中。
另一道纯白的影子从巷子里杀出,伴随着一声怪异的声响,巨锤将敌人击飞出去。一黑一白,一男一女两名萨卡兹身上染着血,并肩在废弃的街道上架起武器,姿态优雅地展开了战斗。血肉横飞的场面里两人都面无表情,却配合得相当不错。
费德里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静止了。那个黑色的影子,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
“还有几个朝你们的位置去了,高台可以下来了,他们两个能拦下来。”博士的语气带着几分轻松,“送葬人?嗨,在听吗?”
“了解。”费德里科站起来,比能天使快一步走向楼梯,女孩在后面和他搭话:“收工收工!你比我想的要积极得多嘛!得亏老板还特意嘱咐我,让我多照顾照顾你。下班这么积极,我就不用担心你啦。”
“我有一件需要去确认的事情,请你先行一步。”费德里科抛下这句话就从扶手上翻身下去,以最快的速度在楼道间翻来翻去,迅速下了楼。
“哇——酷诶,我当时在学校怎么没想到这么玩?”女孩从楼梯间的缝隙低头去看,发自肺腑地感慨。
“那边交给你。”炎客一脚踢翻试图闯过去的人,等对方倒在地上之后气定神闲地补了一刀。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厚重云层累积在天空的上方。天空泫然欲泣,阵阵夹杂着泥土腥味的风刮过空荡的街头,卷动地上早已腐烂的传单飞向天空。泥岩挥动锤子,那些诡异的声响再度响起,风卷动她的长发,她面无表情。
“这就够了吗?”她停下来问身边的人,也是在问博士,“潜伏的人我可以去解决。”“我去。你先回去,这帮人都菜的没眼看。”炎客甩掉刀刃上的血,地上的血滴呈现出飞溅的形状,他站在阴沉的天空下,仿佛整个人要隐去、消失在即将到来的暴雨中。
“有五个人,小心。那边有人在看着我们,是自己人。”见老队友这个态度,泥岩也非常贴心地嘱咐一句。她拎起武器拖动地上的人,娇小的白色萨卡兹带着浅淡的光芒,消失在了道路的阴影里。
炎客瞥了一眼在房屋阴影中观察他的人,他对那个萨科塔没有任何印象,萨科塔也不值得他有任何留恋。于是他无视了队友明目张胆的观察,换上了战斗时期待的笑容,朝着潜伏着敌人的方向冲去。
“嗯——除去收尾的那位,其他人都赶紧回来吧。”博士的声音是轻佻的,也是百无聊赖的。费德里科已经确认过了,那就是炎客。他没有从骤然再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被炎客脸上的表情给再度冲击到了。
那张脸除去杀人时有轻蔑的笑容之外,就一直面无表情,散发着强烈的厌世感。漆黑的萨卡兹无论如何都无法和曾经记忆里的少年挂钩,更重要的是他在享受杀人的乐趣。
“这就是你的能耐?真是可怜。”他在刺穿他人胸膛的时候脸上的嘲弄不似作假,已经产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费德里科回到博士身边,兜帽男见他神情有些恍惚,指了指身旁的萨卡兹女孩解释道:“哎呀,抱歉。因为她们身份特别,所以我不得不对你们公证所的人藏着掖着。特别是炎客,你看到了吧?那个态度,可以说是和你们公证所势不两立。把他藏起来不让他碰到你我真的煞费苦心。”
“藏起来?”抓住了关键信息的萨科塔问道。
“嗯,我知道他在你们的通缉令上。我也知道你曾经追查过他的下落,所以帮了他点忙,让他隐身了。我身边的泥岩小姐也曾经被你们盯上过,还请你多手下留情。”博士看着身边的萨卡兹女孩,白发少女红色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无措,似乎不习惯以真面目示人。但她并不畏惧公证所执行者带来的威胁,一直捏着武器站在那里。
“怎么说呢,他变成那样,我也有一部分的责任。这是我从他口中听来的,所以你就当是我对他的赎罪吧。”博士双手背在脑后,陆陆续续的干员回到了他身旁,他一挥手,“回家吧,收尾的那位自己有载具,放他自由。”
“你就别想去了。”他拉住费德里科,“现在可不是追溯深仇大恨的时候。”“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仇恨,追踪也只是出自工作需要。你大可放心,这件事情上我有分寸。”费德里科眼也不眨地篡改了其中的事实,将自己某一部分的真心藏了起来。
就像当时他回头,再也找不到那只跳进水沟里顺流游走的青蛙一样。
他的执念,背负的重量,承担的约定已经消散了。
树影斑驳中摇曳的白色影子化作泡影,他们确实再会了。
他找到了他,那个原本完整的灵魂却早已变得残破不堪。
“嗯?他的档案?抱歉,除了医生和我,其他人都没有权限查看。不过信物倒是可以给你看看。你要确定他的身份是吧?喏,信物在这。”回到舰船中,博士收到了费德里科的请求,他想知道曾经的友人这些年里经历了什么,可不用猜都知道,他过得很不好。
信物被博士珍重地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博士看到了眼前面无表情的萨科塔脸上出现了剧烈的表情波动。
那是一件染血的白色外套,带拉链,有兜帽,尺寸不大,看起来是青少年的款式。有一半被火烧糊了,烧得残破不堪,穿不得了。
“怎么了?你对这件衣服的主人有印象?”博士仿佛是看透了什么,笑着问。那个声音此刻变得刺耳起来,费德里科摇了摇头,再度抛出谎言:“不,不认识。我在想这件衣服的主人是青少年,对他/她的命运感到惋惜。我先告辞了。”
“啊,他回来了。你陪我一起去接人吧,亲自去了解他总比阅读干巴巴的资料来得轻松。”博士接到终端的信息,站起来跟着费德里科一起走到舰船大门边。
炎客身上的血已经干了,看得出来他的工作很轻松,也依旧未能尽兴。他在踏上舰船看到萨科塔的一瞬表情变了变,换上嘲讽的笑问博士:“你是改变了主意,想把我扭送给拉特兰?还是你的兴趣产生了变化,送这个萨科塔给我磨刀?”
萨卡兹的敌意和轻视不似作假,他轻轻将刀从刀鞘中推出,刀口下压,鸣刀挑衅着眼前的两人。清脆的金属嗡鸣带着杀意,粉碎了所有的念想,也粉碎了那个白色的影子。
“我无权将你强制押送前往拉特兰,你是罗德岛的正式员工,处于拉特兰的管辖范围外。还请你不要误解。”费德里科维持着平静,刻意地出声解释,他仍旧在观察眼前男人的一举一动。
他终于看到了男人表情的松动。
笑容从炎客的嘴角一点点消失,他的眼睛缓慢地睁大,缓缓扭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萨科塔。
那个声音……他不会认错的。回忆中萨科塔少年的声音被一点一滴地复现出来,面前的男人虽然声音醇厚而冷淡,但和那个孩子的声音相差无几,就是变声期之后声线沉下来了而已,他绝不会听错。
费德……里科……?
是他吗?
他?在这里?
眼前的这个萨科塔是那个红色的影子?
炎客眼瞳的颤动被他竭尽全力地遮掩下去,他甩下一句:“你的任务我完成了。”便将装在袋子里的东西扔给了博士,扭头就走。
费德里科无视了博士的阻拦,道一声抱歉就追了上去。
炎客自然察觉到了背后的脚步声,他停了下来,费德里科也止住步伐,二人遥遥相望。
“好久不见。”萨科塔率先开口,语气干涩,似乎是觉得这一切都超乎了他的意料。
炎客也笑不出来,他甚至没法拿刚才嘲讽挑衅的表情去看眼前的男人,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反应:“原来你长这样。”
“你的眼睛……”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了。除非你要代表公证所处决通缉犯。”炎客后退一步,带着抵触的情绪望着眼前的人,“你来的太晚了。”
随后他快步离去,从背影看他更像是落荒而逃。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能听出来他跑走了。
炎客去了图书室。那里人迹罕至,现在大家都没什么闲情逸致去读书,最近新入职的人很多,大家都很忙。他从书架上找到了从前他没看完的那本书,就是在狄安娜的队伍里读的那本。曾经被血糊了的字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轻轻翻动书页,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曾经自己看到哪儿了,记得哪些,于是从头开始看。
只是他翻了半晌,一目十行,实在是读不下去。他将书啪地一声合上,气流卷动他的刘海,发丝拂在皮肤上,轻微痒意袭来。他捋了捋头发,盯着那书本红色的封面。
费德里科真的做到了,成为了执行者。
把那个名字从脑海的角落搬出来,炎客才意识到对方言出必行。他靠在椅子里,仰望天花板,思考自己为何态度如此冷漠。他不是介怀碰到老相识的人,在战场上重逢,他必然会去嘲笑两句,或打个招呼。
自己确实不想被认出来,根植在心底那个“相认了不会有好结果,我也不需要相认”的念头实在是太强烈,左右了他的行动。
终究只是儿时的朋友罢了。没有一直联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大概以后只会相忘于江湖,再度沦为褪色的回忆。曾经受苦受难时惦念对方的脆弱如今都消散了,他不会再去祈求奇迹的发生,也不会靠想着见不到的人来给自己一点支撑。
那不就是一星半点的利用价值都没了?
炎客靠在椅子里,带动椅子向后仰,轻轻晃动双腿,摇动着椅子。
想费德里科吗?不想。最想念的时刻早就过去了,他也没什么要叙旧的话。但刚刚他的震惊是真的,那种有什么东西重击在胸口的感觉——真是太差了。
而且他有种感觉,一旦相认、相处,再度成为朋友,他一定会被改变。无论是什么方面,都会被全方位的入侵,因为那个人对自己而言意义非凡。他可以去忍耐对方的举动,他甚至有可以有一定程度的退让。
他为了平复心情再度翻动书籍,才察觉到这本书有多无聊。大约讲的是一个出身东国的男子,是独生子,和周遭的人不一样,和同样身为独生女的青梅竹马分别,多年后再度相遇的故事。但令人不齿的是,那时候主角已经有了家庭,生活美满,夫妻关系和谐,在见到竹马之后竟然出轨了。主角暗恋竹马多年,曾经在街头碰到过她,有机会和她正大光明地相爱,却退缩了。
炎客面无表情地将书合上,塞回书架。
也就是血糊了的地方遮住了关键的内容,导致书的大半部分他都看不清,加上当时他认识的字没有现在多,看不懂太正常了。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觉得剧情意有所指。久别重逢,多么令人感动,可他丝毫没这么觉得。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空白,而自己也早就不复曾经的开朗和纯真,也早就厌倦了一切。
等到他回去时,没有再碰到费德里科。
费德里科在食堂里站着。他给自己做了份布里欧修面包,加了些奶油,甚至还分给了路过的干员一份,也给红云留了一份。
那个女孩虽然被他送来了罗德岛,但仍旧对他十分抗拒,送给她一些小孩爱吃的甜食或许会有助于安抚她的情绪。
只不过,这个面包明明加了奶油,他却吃不出任何味道。他的手艺没有任何问题,他也坚信自己的味觉没有任何毛病,如果真的要推断,那么只能是他受到了外界因素的干扰,导致他食不知味。
被他分了面包的干员给他端来一杯黑咖啡,加了冰:“哥伦比亚产的咖啡豆,还行,很香的!配面包正好呢!谢谢您啦送葬人先生,我先走咯!”随后男孩叼着面包就跑了,他的朋友在等他,两个佩洛男孩互相揶揄,打闹着离去。
目光落在远去的二人身上,费德里科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失落?那些些微的沉重感是有的,他啜饮冰咖啡,浓郁的苦涩带着一丝咖啡的香味在舌尖迸发,令他意识清明了很多。
那个盒子,那些信是否要交给炎客……他想了想,做了一个委婉的选择。
炎客的房门被敲响了。萨卡兹女孩名为芙蓉,是舰船上的小医生,虽然年纪不大,但非常懂事贴心。她眉眼弯弯,巧笑倩兮:“打扰了,炎客干员!这是食堂特制的红茶慕斯蛋糕,鉴于你没有去领取,有人托我送来啦。大家都有份,还请收下。”
见女孩没有把自己喊去体检的打算,炎客将小盒拿了过来:“谢谢。”他对女孩是有一定容忍度的,特别是这类性格乖巧、笑脸迎人的小姑娘,他没兴趣拂她们的面子。和小孩对着干也要心情,他没有幼稚和疯癫到那种程度。
送走小姑娘,他关上房门,把蛋糕放在桌子上,去接了一杯水。他已经做好了吃到致死量糖的准备,事实却并非如此,它甜的恰到好处,丝毫不腻。他微微一愣,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忽然站了起来。
他起身时带动了椅子,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让他回神。
窗外阳光明媚,今天无雨。刺眼阳光中炎客弯腰去把椅子扶起来,一片寂静里他一拳捶在桌子上。
“你要是忘了该多好。”他神情有些狰狞,说的却是实话。随后他把蛋糕吃完了,不浪费粮食是萨卡兹的美德,他们从不会浪费粮食,无论好不好吃,那些食物都无比珍贵,不会给萨卡兹挑食的余地。
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好,人饿了什么都吃得下。
那些思念,那些回忆,过去的故事被搬上舞台。满天繁星下他曾梦见和少年在树林间穿行,萨科塔少年仍旧是红色的模糊影子,在风中少年的声音轻柔而困惑:“你的表情很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谁都不在了,连你也是。”梦里他的声音无比苦涩,将视线移开。
“这不对。”红色的人影微微摇头,“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
“我一直都在。”
他说的是实话。他从不对自己撒谎,哪怕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深刻的裂痕,他也一直如此。
困顿的情感袭击了这个爱无能的怪物,哪怕他现在已经坚强无比,成为了钢筋铁骨的无泪之人。曾经奄奄一息陷入绝望时祈求他人,在心底喊着谁来救救我的痛苦也依旧鲜明、触手可及。
费德里科感谢了芙蓉的帮忙,去了图书室。那里依旧没有人,歪斜的椅子在诉说:这里曾有人来过。
他从书架上随手挑了一本书,正是几个小时前炎客看过的那本。他随意翻阅其中的内容,一目十行地阅读,却未将内容刻入脑中,只是在以此来分散脑子里盘旋的念头。就算是不通人性的费德里科也明白,对方并不希望和自己相认,出于某种原因在回避自己。送去甜点只是一种试探,他去询问了罗德岛上其他的萨卡兹,依据众人的意见调整了慕斯蛋糕的甜度,这才愿意送过去。
这一通忙碌下来,也有五六个小时过去了。很快就要入夜,而他今天不饿,也不打算吃晚饭。
他带着书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行李中掏出那个方形铁盒。其中的信被好好地扎在一起,每一封都按照时间循序排列好,最上面的那一封大约是半年前写下的。其中话语只有寥寥几句,他也只是提到了自己被安排去追缉姐姐阿尔图罗,提到了姐弟间在墓园的再会。
他对炎客的态度既感到意外,又似乎觉得在意料之中。当对方成为通缉令上的犯人时,费德里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只是难以释怀,真正美好的事物在自己眼前被彻底粉碎,曾经朦胧璀璨的白被染成癫狂的黑,曾经少年开朗的笑沦为面无表情的冰冷。
那个态度,那个冷然的姿态,一切早就和他一厢情愿的念想不同了。炎客不再是一个概念,是一个随着时间流逝成长的人,被卡兹戴尔的战火给扭曲成了深海里的泡影,无论费德里科怎么去想,都无法从对方那冷冷一瞥中思索出一星半点柔和的态度。
他没有同龄友人,大部分人在以世俗的要求来约束他,力图让他做到“朋友”应该做的事情。可是朋友应该做什么呢?是去配合他们玩他根本不想玩的游戏,在大杀四方多次之后大家说跟他玩没意思?是去陪女孩们逛街,买东西,看书,一起招猫逗狗?是玩二十问,被提及那些隐私时他坦坦荡荡一无所有,大家嫌和他聊这些没意思?
什么算朋友,又怎么样才能互为朋友?
也有愿意尊重他的人,但那些人更多的是和他点头之交,并未有更加深入的交流。
为什么在离开那年的荒原之后,他踏遍拉特兰也找不到一个像炎客那样的朋友?又或者,他也在以炎客的标准去不自觉地要求他人?那么说到底,这是人类互相强加给彼此的期望吧。他在被世俗给扭曲,他也试图去扭曲世俗,以此来抗争。
但还未等他通过绘画来捋清思绪,他的房门被敲响了。他打开门,看到了炎客。
萨卡兹男人的眼神无比冷淡,眉眼锋利,散发着异常的热量。他伸手指向某个方向,那是训练场所在的位置。罗德岛禁止在舰船内私斗,但并不禁止干员之间的练习和切磋,规矩是点到为止。
“我在那等你。”丢下这句话炎客就离开了。他的身影隐藏进舰船走廊的阴影中,在萨科塔的视线中消失在拐角处,恰如那年他一闪而过,在山路的拐角消失。
将信件全部收好,那些珍贵的回忆被藏进铁盒中封存。费德里科双目微合,再度睁眼时,已经是看向陌生人的冷然。守护铳被他提着,一路去了训练室。这间训练室采光极好,是玻璃顶,能够看到外面的天。
他到的时候炎客正在仰望天空,残阳似血,将萨卡兹的面容染红。黑色的萨卡兹冷厉而孤寂,仰望天穹时的姿态带着无尽的麻木,看不出丝毫曾经的生机盎然。
仅仅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从那里传来的寂寞。
费德里科心里无端蹦出了这句话。
二人遥遥相望,炎客转过身来,他的手中赫然是一把长刀。随后他一脚将另一把长刀从地上踢起来,拿在手中。费德里科认出来那把刀的外形有些类似那个萨卡兹女人的长刀,他跳下台阶走到训练场正中央,二人隔着一定的距离。
他掏出两把守护铳的时候炎客并没意外,二人诡异地沉默了一会,炎客问他:“你还想杀我么?”
“我从没想过要杀你。如果那是你的愿望,我愿代为执行,只是它有一定的难度。你不想被我轻易杀死,这是既定事实。”费德里科一开口就是熟悉的语气,熟悉的措辞,只是比起少年时更加文绉绉了一些。
“嗯。有什么话,等你打赢了我再说。我不会对比我弱的人有兴趣,特别是男人。”萨卡兹将话抛下,率先冲过去。费德里科扣动扳机,源石技艺的光炸裂开,他看到一阵白光里萨卡兹轻易躲开了那些攻击,冲着自己一刀斩落。
无法克制的杀意在此刻倾泻出来,刀光剑影里蕴含的情感无比激烈,那道曾经梦幻的影子成为了黑夜中的野兽。每一下的攻击力气大到令人浑身震颤,夕阳逐渐消散,二人在争斗中不断地攻击彼此。
费德里科使出浑身解数躲开炎客的近战攻击,试图拉开距离,却被紧咬不放。炎客比他战斗经验丰富多了,杀的萨科塔也不在少数,熟悉他们对远程距离的依赖,在骤然靠近时中了费德里科陷阱。
萨科塔虎虎生风的一拳被挡下,剧痛的手臂让炎客高看了这位曾经的友人一眼,这才燃起了对对方的兴趣。训练室地板上的小灯接二连三地亮起,从地面打来的柔和光芒照亮二人的脸庞,抛下守护铳开始近战,费德里科不再受制于手中的武器,他抛弃守护铳的行为也让炎客发出了一声颇为惊喜的一声“哦”。
也在这个时候,他才变得鲜活起来,遵循斗争本能在前进,在享受战斗的喜悦。
在缠斗的过程中为了避免被拽住外套,两个人都把身上的外套给扔了,只穿着便利的内衬在战斗。费德里科的动作快而狠,这点和炎客不谋而合,两个人手打手,腿踢腿,你来我往下来身上已经见了淤青和血痕。费德里科虽然被刀划伤,他却置之不理,在血花飞溅中再度蹲下突进过来,躲开长刀的纵切,硬扛下太刀刀柄的一击,随后给了炎客一拳。
如果要说,这一架大概能用打得爽来形容。
抛去一切杂念的切磋里杀意逐渐消散,只剩下互相试探和欣赏。他们在拉开距离时欣赏着对方这十几年来的变化,将过往脑海里关于“少年”的印象被抛弃,更换成了“男人”。紧实的肌肉代表着身体素质的提升,在躲开横向一刀的时候费德里科下腰手撑地,一个抬腿将刀踢开随后翻身落地,甚至还有余力蹦两下。
炎客换上了笑容。
那个笑容已经变味了,更多的是玩味和打量,还有猎手看猎物时的放松。他再度冲过来,利用黑色长刀造成一个假动作,惹得费德里科躬身躲开,炎客又以太刀自上向下纵切,逼迫对方翻滚躲开,在这个时候一脚踢过去。
无疑这是成功的阴招,虽然费德里科勉强防住,但这一下踢得他行动不可避免地迟缓下来。
他提速奔跑,飞跃在空中一记踢腿袭向对方,炎客以刀背挡住,刀刃朝向自己,这一瞬间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喜悦。以自己的刀刺向自己,以自己的方式制衡自己,很有意思不是吗?
无限的可能可以在这个萨科塔身上得以伸展、实现,他很好奇这位曾经的友人以后会成长为怎样的对手。
他发力推开萨科塔,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旋身劈砍时最后一下侧身翻飞,给了费德里科一脚。那一下结合了全身的力道,在以刀光迫近对方的同时出其不意来一下,踢得萨科塔在地上滚了两圈卸力,踉跄起身,视线都有些模糊。
“这就是你的能耐?来让我尽尽兴,萨科塔。要不然你凭什么杀死我?凭你那两把守护铳?”炎客好似整暇地冲着费德里科勾勾手,笑容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挑逗感,勾起的嘴角形成一个浅淡的梨涡。
费德里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在血管里奔腾的震颤。仿佛是被那个笑容给刺激到了,又仿佛是有什么勾起了他的征服欲,他从地上起身,抹了把脸上的血:“我的‘能耐’还有许多。还有,我希望你能称呼我的名字,而非以种族代称。”
“取决于你的手段。”漆黑的尾巴在柔和的灯光中画出一道圆弧,轻柔地在身后甩动,让人无端地想发狠拽住它。
在真正打起来之后,费德里科才听到自己心里关于过去的回忆碎裂开的声音。他无法再维持曾经的看法,炎客彻底变了,那个笑容代表着什么费德里科总结不出来,那不属于他见识过的任何一种情感。
如果说曾经炎客在他心里是趋近于白昼阳光般的灿烂,如今便是沦为黑夜的冷寂与危险。
再度冲向彼此,这一次费德里科仍旧选择跃起,炎客擅长打击重心低的选手,他自然要依照对方的习惯来改变策略攻击。萨科塔腾空袭来的二连踢带着不可忽视的力道,以刀挡下的炎客厮杀多年自然也不傻,他立刻以长刀逼退对方,单膝跪地在地面旋身逃离,随后立即自下向上一刀斜斩过去。费德里科选择激进的打法,他高高跃起,落地时一条腿压在炎客刀刃的后半段,以全身的重量压在接近刀柄的位置,恰好错开了前面锋利的地方。
真要说的话,炎客很喜欢这个飘逸的身法。他可以认出少部分源自于大炎,剩下的是各方格斗术的混杂。不只是打人起来狠,也颇具观赏性。他感受着压制来的体重,忽然抽动刀,试图将费德里科拽倒。萨科塔并未被拽倒,身子微微一颤就立刻稳住身形躲开,他看到炎客贴地将长刀扔下,以极快的速度突进过来,身姿优美而狠辣地挥舞着太刀袭来。
咔锵一声刀砍在守护铳上,费德里科找准了后退的位置,踢起自己的守护铳挡住了直奔面门的一刀。如果没有挡住,毫无疑问他会被一分为二。
“这就是你和我的下场。”炎客在刀与铳的碰撞中说道,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在萨科塔持铳的手上。
“我的选择是……”费德里科话未说完,朝天扣下扳机。巨大的后坐力逼迫二人分开,玻璃顶的碎片喀拉喀拉地落下来,落在二人之间发出巨响。警报声响起,耳朵还在嗡鸣的炎客看向眼前的男人,发出了“哈”的一声嗤笑。
他的笑似是不屑,又似乎是被对方这荒唐的举动给逗笑了。
两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但更重要的还是天花板上碎掉的玻璃。有风从外面灌进来,无垠的星穹投射下细微的光芒。炎客将刀和衣服都捡起来,等待有人过来问罪。他仰望星空,漆黑的天空中银河绚烂美丽,有几朵黑紫的云朵点缀其中。
“现在你愿意倾听我的话了么?”费德里科同样仰望天空,问道。他试想过无数个夜晚的重逢,在被阿尔图罗拒之门外时他想过炎客,在叔父日渐衰弱时他也想过,在去看望父母的坟茔时他还是想过。那些无法理解的情绪他希望友人来替自己解答,他想询问对方,自己的行为为什么姐姐不可以理解。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年岁渐长,这些疑惑不再需要一个少年来解答。他脑海里关于炎客的回忆已经逐渐模糊,唯一深刻的便是关于“美好”的印象,以及少年看不清半边脸的笑容。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感被更深层次的“约定”给束缚了,许下一个吞千针的约定,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那些激烈的、矛盾的、未解开的情感不是一个懵懂孩童该承受的。
他们在最美好清闲的青葱岁月里留下的最为激烈的情感,那些横冲直撞的念头莽撞又迷茫,寄希望于彼此,哪怕他们相伴的时间只有短短两天。可是那些情感是发自真心的,走投无路也是真的,闲聊时的话也是真的,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虚伪的。
所以才难割舍啊。
也正是因为孩子不知道,不明白,不理解,所以才会被那轻飘飘的话语束缚住了前半生,认认真真地磨炼自己,等待着有朝一日亲手去杀死曾经的朋友。如果对方罪无可赦,如果对方走投无路,如果对方已经绝望到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自己一定会践行那个残忍的约定。
“说吧。趁我还有心情。”炎客抱着胳膊,将刀靠在一旁的墙上,而他本人倚在他的刀上,心情和表情都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很想你。”费德里科语出惊人,萨卡兹身子一歪,堪堪站稳:“你喜欢男的?”
“?”萨科塔脸上流露出无比澄澈的疑惑,“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没事了,你继续。”
“准确来说,是我想要见到你的想法日益强烈。你是否还需要我来承担这个约定,你是否还想继续和我沟通,你会变成什么样……只是思考,我就会不自觉地‘牵挂’起来。我按照约定写了信给你,一共三十封信,那些想要告诉你的话都在其中。”
“我很感谢你替我的一些习惯奠定了基础,也很感谢你在那一年帮助我逃脱了死亡。如果你想要将我们之间的事情一笔勾销,我愿意听从你的选择。那些回忆不应当成为你的累赘,我也是。”
何等的真心啊。
见信安……真是令人羡慕的话。曾几何时自己也曾羡慕过那些能收到信件的佣兵,曾几何时自己也试图留下过什么痕迹,以此作为纪念。但是那一场场的火把炎客所有的东西都烧干净了,他一无所有的来,也依旧一无所有地走,他从头到尾都没能留下什么。就连挣扎的痕迹也在数年之间被抹平了,消失不见了。
一个潜藏在罗德岛的幽灵,一个不会再在战场上被人想起的幽灵,现在被人抓住了手,在夜色里现了身。
我还记得你,我永远记得你。一个早该情分消散的朋友这么和他说道。
真是……
“谢谢。”炎客从刀上离开,他虽然没有倚在刀上,却仍旧有一只手放在刀柄上。肢体语言可以很好地传递出信号,现在传递出来的信息是:费德里科的话让他虽有回温,但他仍旧没有松开刀,也就代表他依然是那个陷入无尽癫狂的他。
“我可以把那些信交给你吗?”萨科塔郑重其事地询问。
“好。”炎客应下。
“和你打这一架,我很高兴。至少你的手段入流,如果未来你变得更强,那时我依旧愿意做你的对手。那个约定……你就当它仍然作数。其余的随便你,我没工夫考虑那些。”在训练室的门被打开的刹那,炎客背过身去,将话扔下。
他们挨了一顿骂,并且被要求协助工程部将天花板修好。
博士嚼着炭烤沙虫腿,语气是一种清澈无知的愚蠢:“你们要是再打,我就找人把你俩铐一块静坐一天一夜。爱打嘛,打呗。多打几次就安排你们住一间房,打吧,我看你们能拆几次舰船。”
他的话虽然很阴阳怪气,但这也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他们碍于炎客的威压不敢说出口,博士却可以不顾他们的死活,率性而为。
炎客眼神转动,他的刘海投下一片阴翳,他的语气是鲜活的,却带着一股诡异的扭曲:“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你替我实现了好几次愿望,如果你安排我们住一起,那我更有理由要感谢你了。”
“不过你什么也想不起来就是了。”萨卡兹笑着离开,眼神却没有一丝温度,双眸也黯淡无光,散发着非人的质感。
“刚刚是他将你视作目标的信号。”费德里科忽然出声,“请你多注意人身安全,博士。”
“哦,你好了解他哦。这就是猎人和猎物之间的羁绊吗?哇,如果你们没有害我被凯尔希骂就更好了。”博士语气开朗地说着,看得出来他因为被凯尔希骂了对这两人耿耿于怀。
离开办公室之后,他们戴着安全帽陪着工程部一起拆下碎玻璃。这类工作炎客也干过,他工作起来行云流水。费德里科在下面帮忙打下手,后面去帮忙搬运了玻璃。当这块全新的玻璃顶被装好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看到没!这是大家汗水的结晶!你们两位也有出力,下次可不许弄坏了啊!”工程部的人甚至有闲心揶揄两下,炎客抱着胳膊没出声,费德里科也没接茬。他们很自觉地去清理地面上剩下的碎玻璃,将一切处理妥善之后各自回了房间。
那个铁盒已经被交给了炎客。他坐在床边仔细地读着每一封信,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最后他整个人靠在床头,右手握拳贴在嘴边,左手拿着最初那封已经泛黄的信件。
如果这些信能够被送到自己手中,那时候他虚无缥缈的思念和绝境中求神拜佛时的绝望或许能得到缓解。那个时候他双腿剧痛,他没有忍住在他人的嘲笑里撕心裂肺地惨叫着,暴雨无法停歇,冰冷始终萦绕在他身上,那些残破的思念支撑着他爬出泥地。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就算死,也要再见一面费德里科。他在这个世界上有关系的活人就只剩那么一个了,那是唯一的希望。
他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还没有告诉他那些惨痛的经历,他有满腹心事等待诉说。
可是强烈的思念会在无法得到回应时被逐渐磨平,生活也会毁灭掉他所有的人性。断裂的骨头、失明的双目、无法迎接的明天盖过了一切无用的念想,他不再靠虚无缥缈的思念来支撑,而是认认真真地思考如何突破绝境,如何以更加残酷的手段斩杀敌人。
仅仅只是想着谁,仅凭着一腔空想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他必须要放眼现实,去替自己规划未来,就算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漂流又如何,不游下去等待在原地又怎么可能有机会看到海岸?
在炎客抛弃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多年后,记忆中少年的脸庞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原来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原来他的头发颜色是极为浅淡的金色。原来他的光环是漆黑的,原来他真的没有背弃最初的每一个约定。
无穷无尽的疼痛袭击了他的心脏。
更要命的是,矿石病也在此刻发作了。
炎客勉强将信收好,那是这世界上唯一给他的东西,唯一就是为了他而的存在东西。他在绞痛里冷汗直流,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矿石病发会伴随心绞痛,大概是最近没好好休息引发了别的症状,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像沉入了深海。
“啊呀,我不是说了,不要过来吗?”“姐姐”震惊地看着他,“还是你……不对,不是。”
“好好吃药。”她伸手拍了拍炎客,“他们也都很担心你哦,我们看着你呢。”
“别让坏心眼的小矮人把你抓走了。”她轻声细语,却意有所指。
他在昏昏沉沉间数次睁眼又合上,费德里科的影子出现在视线的尽头,他忍不住想:怎么又是你?怎么老是你?我跟你过不去了?
萨科塔的脸上染上一丝焦急,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随后炎客的意识陷入黑暗。他在昏厥过去之前,好像又看到了白色菱形。
他再度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他不知道怎么被搬到这里来的,也没人告诉他,大家都守口如瓶。所有医生都表情严肃地警告他,这段时间老实吃药,必须严格配合治疗。凯尔希亲自盯着炎客,自他离开医疗部病房之后每天都考勤打卡般地查看他吃药了没。
菱形。
在调香师的芳香疗养庭里炎客坐在椅子上,画下了那个出现了两次的图案。
眼前的花是美丽的,名为蝴蝶兰。最近花期正盛,他虽然喜欢,但是看腻了。他试着找到曾经抛在天灾暴风中的白色花朵,却踏遍花房和疗养庭未果。花种包装袋上没有一个是那种花,大概它也正如当时的自己,只是一株无人在意的杂草,摘下来就枯萎。
他将脑海里花的模样、花瓣的瓣数画出来,去图书室找《泰拉植物大全》。
在他反复对比的时候,有人路过说:“这不是韭莲吗?”
“韭莲。”炎客重复了这句话,将头抬起来。路过的萨科塔女生“啊”了一声,捂住自己的嘴:“对不起,多嘴了,告辞。”
女孩正是苏尔娜。她听男友讲过这个萨卡兹的事迹,对眼前的男人心情复杂,既有忌惮和不满,又不得不抛下成见公事公办地作为同事一起工作。
哇,可怕可怕。还是赶紧走好了,刚刚自己为什么出声搭话呢?大概是因为现在这个男人看上去太无害了吧。
还好她男朋友没被怎么样,要不然她现在也不能心平气和地看着炎客坐在这了。
又来了。
送走了苏尔娜,将书推远了些,炎客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最近这段时间,他总能感觉到有什么在盯着自己。这不属于任何一种人类的目光,如果他被人盯梢,他自然能察觉出来。但是他感受到的是更为庞大的,无处不在的,像风一样的隐形的存在……
直觉告诉他,和那个菱形有关。
费德里科来了。这次他提了个袋子:“给你的礼物。”
两个人很久不见了,距离上次打一架之后他们各奔东西,就像那一天从未存在过一样。信被阅读完之后炎客就将铁盒子封存起来,存到了人事部干员的私人物品中,未来有一天会作为他的遗物被取出。
“这是?”炎客给了点反应,出声问道。
袋子被放在眼前的桌子上。
里面是一件衣服。是面料很舒服的白色外套和一件黑色的高领内搭,两件衣服组合在一起效果应该会很好。
“……”炎客沉默了。他将衣服放回去,过了一会,又把那件白色外套掏了出来,穿在身上。
“满意了吗,像了吗?要不要我再用被驯养的猫的语气给你喵一声?”他抱着胳膊,背光看着萨科塔,语气格外挑衅,神情也不太好。
很像,非常像。他们就是一个人,自然像了!
那双眼睛里的情感是冷漠的,是颇为不屑的,甚至有些薄怒。熠熠生辉的眼中映着模糊不清的光,遥远到就像是一场回忆,像一个过去的影子被复现在眼前。
过去太美好,以至于他们在无形之中追忆曾经的岁月,或多或少地怀念着失去的天真和诚挚的感情。
“抱歉,我无意冒犯,只是看到你那件旧衣服烧毁了。如果不喜欢这两件新衣服,你依然可以烧毁它。”费德里科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去。他走在走廊上,回忆着方才男人的表情,没有来由地想去疗养庭里逛逛。他进入疗养庭的时候嘉维尔在和调香师聊天,两个女生轻声细语地商讨着有些重症患者的治疗方案,而后从花架旁拿了水壶过来的苏苏洛也加入了这场讨论。
三人见到费德里科,都只是和气地打了个招呼,笑了笑,就继续讨论起来。
花很美。蝴蝶兰植株的颜色五彩斑斓,不同的品种花瓣的大小也不同,是符合世俗意义上的美。
对,世俗。
那些对美的概念费德里科是感觉不出来的,他并非色盲也并非有认知障碍,只是对美的理解、对色彩的理解需要一定的感情作为基础。因此他对这些生动的花只有世俗意义上理解的美,即:开的繁茂、色彩鲜艳就是美。
“蝴蝶兰怎么了吗?”调香师凑过来轻声询问。
“没什么。”萨科塔礼貌性地答复,“很好看。”“什么什么?那当然了,那可是我帮忙栽种的啊。”嘉维尔勾住调香师的肩膀,两个女孩相视一笑,“作为回报嘛……之前你泡的香草茶能不能告诉我配方?”
“当然可以。不过,原来你一开始是这个想法呀?”
眼前女孩们的打闹欢笑是柔和的,是轻盈的。苏苏洛没有插话,但她在旁边始终含笑欣赏着两位前辈的姿态,三人宁静的画面宛如一张美丽的画。
费德里科也在观察她们。不同人之间的友情,不同种族之间的碰撞是和平的。在这里,在罗德岛是一片净土,感染矿石病的人们在这里相视一笑,卸下重担。
女人之间的友情和男人之间的友情又是不同的。
她们可以亲密无间地挽着手,亲昵地头贴头,可以吵吵嚷嚷地推搡,肩膀碰肩膀。而男人不行,自少年蜕变之后的他们不再被允许有那样柔软的情绪,也不被允许有这样亲密无间的动作。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被某种东西框定了,在一方狭窄的方框里行走,宛如进入了围城。
“你好像有心事啊。嘛,现在我们也没什么工作,可以听听你的烦恼。”嘉维尔在调香师笑声中松开了揉她脸颊的手,“不过这是鉴于你之前帮了我很多忙,抓了很多不听话的患者。毕竟那家伙也是你扛过来的。”
萨科塔眨了眨眼,他好像有什么要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像有诉说的欲望,又好像已成定局,没有倾吐出来必要。
“不行啊。你这明摆着就是在纠结嘛。” “是因为难以启齿?还是因为没想好怎么说?没有关系,我们会等你。”女生们你一言我一语柔和地安抚眼前的男人,却听见对方开口——
“我有一个分别多年的朋友。”
“再相见的时候他似乎为了生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无论是性格,还是外形,都无法看出过去的影子。”
“我无法找准和他相处的边界。并且他也不愿和我过多的接触。”
“那你……有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嘉维尔摆弄自己的手指,趴在桌上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调香师持不同的态度:“如果对方一直在回避,或许尊重他的意愿是较好的选择,也许问题不方便过问。” “哎?但是有话就说嘛。” “当然这是常理下的选择,只是总要考虑到是不是特例,对吧?”
“你可以多观察他。不管是朋友还是同事,还是家人,总是要相处的。”一直沉默的苏苏洛忽然开口,她撑着脸,去闻迷迭香的香味。
“对对,就应该如此。既然对方已经发生了改变,那么你就要重新认识他,重新掌握和他相处的诀窍,再考虑两个人是不是适合做朋友。”
“而且,陪伴和观察也是解决你迷茫的方法呀。”
三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打消了费德里科的迷茫。重新把握边界,再度审视两个人的关系,考虑要不要继续做朋友。就算做不了朋友,以后也是罗德岛上的干员同事,点头之交也罢。
“谢谢你们的建议。”萨科塔起身,冲女孩们点头, “这对我来说非常有帮助。”
他离开的时候轻手轻脚,一如既往地来无影去无踪。
他送给炎客的衣服被本人拿去洗衣房洗了,烘干,大概是立刻就想作为常服穿上的。炎客的前半生始终在穿佣兵的制服,现在也是。他将衣服挂在空空如也的衣柜中,坐在椅子上开始读书。
他有许多事想做,工作也需要他去誊写一些关于战斗的秘籍。他知道的多数是萨卡兹语的口语,被一些长辈教导着学会了写字,又在颠沛流离的生涯里学会了些外语。
于是现在的目标就是学会写维多利亚语。维多利亚语在哥伦比亚通用,他不放心关于“血眼”的事情,最后一瓶药虽然被他销毁,但他总有一种他们仍会回来的预感。
漆黑的中性笔在他手中转动,随后他写下文字,练习语法。他比起其他萨卡兹更有闲情逸致些,除去战斗,他还有很多想要为了自己而做的事情,写字读书只是其中一部分。
空白的纸张上誊写下许多的字,这些是赫拉格教他的。这些日子他和赫拉格也有所交流,两个人都需要去加工站轮番誊写书籍。老人并不愿和他切磋,也不气恼他语气乖张的挑衅,只是把他当一个性格古怪的晚辈,带着关爱叛逆小孩的眼神和他心平气和地交流。
炎客听说过赫拉格的威名,他在乌萨斯待过一年,就为了刺杀目标。老人对此是知情的,却依然尊重他,让炎客对眼前的长者起了几分微薄的敬意。在交班时赫拉格会好心和他提出语法错误,并教他正确的语法和用词,两个人时常讨论这些事情,一晃便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些相处改变了赫拉格对炎客的看法,认识到这个年轻人并不是空有一腔癫狂的热血,他够聪明,学什么都学的非常快,被拒绝也不会死缠烂打,非常知分寸懂进退。
于是这位老人开始认真指导眼前刀术师的乌萨斯语语法,那是要给一些年轻的乌萨斯小姑娘看的书。
炎客又写了几个乌萨斯语单词,把笔盖上。
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他开门,是费德里科。萨科塔递过来一个冰凉的盒子,里面似乎是什么甜品。
就好像是什么报复性补偿一样,他在努力把他们之间空缺的东西填补起来。炎客意识到了这件事,他侧身让萨科塔进来,将门关上。
如果说赫拉格是有价值、可以挑战的目标,那么费德里科就是介于世间万物(普通之物)和有价值目标间的存在。可以视作对手进行战斗,也可以把他彻底无视掉,放任其自由行事。无论哪边,取决于炎客的心情。
现在他心情还不错,因此愿意再续前缘。
“博士组建了一支6人的押送队伍并任命我做队长,要求剩下的人员由我来邀请。考虑到任务难度,我认为你是较为合适的人选,因此来询问你的意愿。”
萨科塔一板一眼的语气比从前更甚。炎客思考两下,点头:“好。什么时候?”“明天早上八点舰船门口集合。”
他惜字如金,纯粹只是因为无话可说。他将冰凉的盒子放在桌上,将纸拿开些,上面的单词和语句吸引了费德里科。萨科塔走过去:“我可以看一下吗?”“随意。”把椅子递过去,炎客自己站着把盒子打开,里面是塑料叉和蛋糕,蛋糕名他叫不上来。
“巴伐露斯蛋糕。不知是否合你胃口。”浅淡的蓝色眼睛朝这边望过来,注视着萨卡兹将蛋糕塞入口中。尾巴很好地出卖了炎客的情绪,因为这个蛋糕味道确实很不错,里面加了樱桃酒,口感轻盈,不腻,相当的好吃。
真麻烦。这种好意,真是令他头疼。
把蛋糕吃完之后炎客决定回一份礼。当然这份礼对费德里科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甚至可以说在未来数年之内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习惯,甚至改变了他们两个之间关系的走向。
“跟我去个地方。”把扔在床上的外套拿起来,炎客打开门邀请对方跟上,尾巴一甩率先走了。他的身影在光影中由朦胧变清晰,费德里科再次加强了心中的实感。
他就在眼前,彻底变了。但是自己似乎又没有被彻底拒之门外,这代表着什么?他想不明白。
他们进了酒吧。费德里科从未进过酒吧,他也没有饮酒的习惯。这个时间点里头空空如也,这个点也就他们两个会想着过来。
从架子上拿下一瓶波本威士忌,又从冰柜里拿出冰块,炎客调了一杯威士忌,将杯子从桌子上滑过去。这杯酒底料是一块砂糖,加了苦味剂,碾碎铺在杯底,倒上酒,加上橘皮就完成了。
“尝尝。给你的回礼。”炎客抱着胳膊靠在吧台边,眼神挪开,投向远处璀璨的灯光。他放空了大脑,来罗德岛之后他放空大脑的次数越来越多,时常对着花草书籍一坐一整天。
他的走神落在萨科塔眼里,费德里科轻轻吸一口气,把酒拿了起来,浅尝了一口。
喉咙被整片整片地灼烧起来,他甚至有些双唇发麻,强烈的苦涩感冲击着他的味蕾,萨科塔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表情难得有些痛苦。
“我经常喝。”见他这样,炎客笑了。他轻轻“嗤”地一声笑出来,神情难得带上几分真情实感,笑得毫无杂念。
萨卡兹的语气无比平和,甚至带着点温柔的笑意,但那些都是错觉。费德里科再度深吸一口气,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酒一饮而尽。这次杯底的糖融化在他口中,先苦后甜,发麻,发涩。整个复杂的味觉挑战了他的神经,他手撑着额头,闭着眼在桌前沉默了很久,直到薄红攀上他的耳廓、晕染了他的脸庞,他才再度开口:“你感染了矿石病,却一直在喝这个。”
“条件好的时候才有的喝。条件不好的时候连青蛙也吃不上。”炎客再度轻笑一声,在嘲笑眼前男人的狼狈,“别摔倒了。”
他从吧台后绕出来,见萨科塔起身,身形已经有些摇晃。
就像设计好了那样,他从费德里科身边路过时,萨科塔栽在他身上。炎客好心地拉了他一把,把人扶起来:“酒量这么差还学人一口闷?”
“真的……很……难喝……”这是费德里科昏睡过去前语气最激烈、也最近乎抱怨的一句话。
有光。
漆黑一片的视线里有朦胧不清的光。
有风。
无比凉爽的风在耳畔吹拂。
有歌声。
轻柔的歌声在风中摇曳。
睁开眼,费德里科在艰难之中看到了白色的影子。
影子遮住了阳光,在背光中脸庞朦胧不清。白色的外套被风吹拂,发出猎猎声响。
歌声没有歌词,只是轻柔的旋律。虽从未听过这首歌,但不知为何,费德里科只觉得温柔无比。这是他第一次从歌声里品味出情感。
歌声戛然而止。朦胧的影子在他的眼中晃动,看不清本人的面容。他在刚苏醒的困顿里试图伸出手去,被按下来。
“睡吧。”那个声音说道。
他再度合上眼。歌声再次响起,随着意识的模糊逐渐远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夕阳黄昏时。他躺在甲板上,这里平时是不让干员上来的,按脑海里的路线图进行比较,费德里科就明白为什么炎客要把自己拖到这里来了。因为这里是距离酒吧较近的位置,上面还有水龙头。
炎客换了一身白衣服,他们坐在高台下的影子里,见人醒了,他难得比了个中指:“你吐了我一身。”“酒是你给我喝的。”挣扎着起身的萨科塔脑仁发痛,不只是他因为喝酒头疼,炎客让他躺在他自己的背包上,他脑袋被子弹硌得慌。
“那首歌是什么?”
“没什么,一首萨卡兹的老歌。你毁了我一身衣服,怎么赔?”萨卡兹气笑了,他实在是忘不了费德里科跟没了骨头似的从他身上往下滑,抱也抱不动,扛也扛不起来。
照顾过醉汉的人都体会过那种你想使劲把对方拉起来,但对方没有任何核心发力点,也没支撑力的感觉。以前炎客也帮忙别人拖过那种醉汉,但那些人的待遇不一样,他是直接抓住一条腿拖着前进的,脑袋磕到石头他都不管。对费德里科,他还是手下留情了。
所以他才没法把对方送回房间里,只能退而求其次给架到甲板上。再者,他到甲板上之后费德里科就吐了,这大概是执行者人生最狼狈的时候,狼狈到了阿尔图罗看到了可以笑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的地步。
如果要说的话,炎客觉得围观萨科塔醉酒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是他幸灾乐祸,二是他喜欢看萨科塔光翼耷拉下去的瞬间,无比有趣。他的生活很平淡,而这个再度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萨科塔无疑是锦上添花。
“我会再……给你买一套衣服。”萨科塔的头还有些发昏,他往前走了两步,想了半晌又坐了回去。酒精还没彻底代谢干净,他的头还是发昏的,脑袋也依旧转不过来弯。
“要黑的,别买白的。”萨卡兹一口应下,撑着脸盘腿坐在地上,凝视地平线尽头的夕阳。阵阵风声吹散了盘踞在费德里科脑子里的薄雾,他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荒唐的事情。但身旁的人也没有嫌弃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天,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太安静了。安静到有些令人感到窒息。
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却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开口搭话的氛围。
这次交流以其中一方率先离开结束。
夕阳被吞噬,无穷无尽的黑暗袭来,一片漆黑之中仍旧有满天星辰在闪烁。新月潜藏在天空最不起眼的位置,炎客从地上起身,风带动他的衣服,有还没睡着的羽兽把他当成了同伴,落了下来。栏杆上站着好几只纯白的羽兽,歪着脑袋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刚刚的同伴怎么靠近了就变成了人。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其中一只傻不愣登地跳上他的手,爪子抓稳他的食指,尖锐的指甲扣进他的肉里。有些痛,可这种人类之外的生命的重量令他有些意外。
很美丽的生命。纯白的羽兽在天空中飞舞,追随着磁场追随日月,追随气流,跨越泰拉的一切飞向自己的目的地。
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用力地抬手,将那只傻愣愣的羽兽抛向空中放飞。羽兽们飞走了,走时落下一片羽毛,也卷起一阵气流。风吹动他衣摆,白色的外套在夜风中飞扬,似乎那样他也能追着那些飞羽远去。
是好事。
现在他不能否认再度相会的意义了。生命的重量也好,活生生的人也罢,他总归是再度拥有了正常的人际关系。
被人憎恨,被人杀,杀人,无限循环没有出口的人生里再度出现了微弱的光芒。
萨卡兹在夜色里离开。
第二天的行动中队伍配置换了,狙击干员多,地面单位只有炎客和煌。他依然被博士派遣去了角落的位置单独守一路,博士非常体贴他的行动习惯,除去有医疗干员盯着他,身旁就再无他人。
整场任务都没有难度,但在收尾的时候出了意外。埋伏多时的第三方冲了出来,引发了爆炸。爆炸的震动和火从另一边升起,有狙击干员被爆炸给波及,失去了意识。
“快回来,我需要你的源石技艺。”博士在通讯中喊炎客。他刚准备动身,身后涌出来二十几个人,他皱起眉头按下耳麦上的通话键:“来不了,有人包围过来了。看样子是寻仇。”
“送葬人往你那边去了,他掩护你。”
“好久不见了。”里面有人和炎客打招呼。他偏了偏头,愣是没想起来那人是谁。恨他的人太多了,他哪有那个功夫一个个记住?
“忘了我是谁?啊,不要紧,你知道我们因为你过得很不好就是了。”为首的人拔刀,那个声音唤起了炎客的回忆。
是曾经那个制药公司的雇佣兵。那些人死的死逃的逃,师傅杀死了多少人他记不得了,人那么多,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在所难免。
果然,他关于这些事情的直觉一向很准。
“是什么让你们大驾光临?要说是来我这替谁复仇,那我可要笑出声了。”炎客将刀收回腰间,毫不在意眼前乌央乌央的人群。他有那个自信能杀光这群人,只要没有拖后腿的家伙需要他掩护就行。
“你可害惨我们了。该死的萨卡兹,要是你老老实实去死的话,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话音未落,刀光已至。炎客看厌了这样的戏码,这些人多半是又被谁雇佣来的,看他们的模样,大概也是走投无路之下摄入了劣质“血眼”导致的,其中不少人的眼睛都泛着诡异的红血丝。
他拿刀鞘挡下来这一击,兴致缺缺地站在那里,故意卖破绽让这群人前仆后继地来袭击自己。虽然有刃风割破了他衣服的一角,但人是毫发无伤的。
就在他考虑着怎么样把这群人引到一块去,利用地形把他们一刀斩的时候,人在他眼前化作血花炸开了。红白相间的画面不是事,就是铳声震得炎客耳朵疼。他瞥了眼旁边,萨科塔正表情不善地站在那里,丝毫没有犹豫就接连扣动扳机。
这是被抢生意了啊。算了,怎么样都好,这群人他实在是没兴趣,一眼就能看透所有的行动,二十多人围攻了这么久也没伤到自己,太无聊了。
“他,就是他!那个萨科塔小孩!”剩下的佣兵们叫起来,指向远处的费德里科。
事件里逃走的少年们和曾经的敌人再度相逢,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潜藏在那背后的脉络炎客大致能猜得到,无非是那个公司的把戏罢了。阿瑞翁公司因为拉特兰学校的证人被卷入了大纠纷里,一年不到就因为信誉和资金破产被清算,曾经负责生产研究的研究员也流落各地,不知所踪。
最后一瓶药在自己手里,到头来这件事还是传出去了。虽然自己早就把那东西销毁了,想再制造出这种药又配方不齐全的公司想死马当活马医,这才派人来找自己碰运气,煽动这些雇佣兵来复仇。
以哥伦比亚的技术,就算他手里留着那个空瓶,他们也能从其中提取残留物并分析出成分。
多半那些佣兵里人里有公司的眼线,随时等着再添一把火。
他们雇佣这些人不止是给钱,也给劣质的样品,让佣兵们做实验,同时他们也对样品产生了依赖性,副作用也越来越强。这些人在暴走的边缘,一味地把他们咎由自取的悲剧怪罪在自己身上,不肯承认,也不敢对阿瑞翁的人出手。
毕竟最重要的样品还在他们手里,如果断了摄入,他们会生不如死。
“蠢。”面无表情吐出这句话,抢在费德里科再度扣动扳机前炎客冲了出去。他只身一人杀进人群里,左右翻飞砍翻他们,飞跃出去将一人一刀斩断,又突进过去刺伤一人的腰,将其拦腰斩断。
他的速度太快,其他人跟不上他出刀的动作,也比不过他全力一击。人被击飞出去,惨叫声此起彼伏,黑衣杀神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完成了全部击杀的成就。
炎客以为解决这些人还要花些时间的,但他的进步比他想的要来得快得多。转瞬间他上下翻飞将这群人清理了个干净,同时他也想好了怎么利用博士来给这群人添堵。
据他离开前所知,新阿瑞翁可有劫掠货物来分析并仿制罗德岛产品的嫌疑。之前的几次押送行动中已经有人上报了这件事情,而新阿瑞翁为了避风头,做出来的产品质量不及罗德岛的一半,出售价格却比原材料的进价高得多。
可以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同行之间互相竞争再正常不过,哪怕罗德岛并没有放眼那些所谓的利益一心救人,架不住其他人利欲熏心。
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怀璧其罪”。
当然,这样的行为永远不会停止,还会有更多的小公司批皮出来做着同样的事情,牟取暴利。罗德岛也没有功夫一一计较,毕竟很多时候等不到清算的那一日,那些小公司就已经注销并改名换姓投身其他行业,换条赛道继续重复同样的操作了。
费德里科已经回去了。
炎客用不着他帮忙了,他自然要回去搬运伤员并排查周遭环境,确保撤离时万无一失。而且,现在他看炎客杀人,总会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那种感触难以形容,但末了总会带着微微的疼痛。费德里科向来没有替他人感到什么什么情感的闲心, 也不想以那么高傲的姿态怜悯他人。
这是他第一次违背自己的理念,也罕见的拥有了非本人意愿诞生的冲动。
“赶紧撤离,这里有巨量的炸药藏在建筑下。”无线电里萨卡兹的声音传来,随后通讯被掐断,只剩下了沙沙的声音。博士“嘶”地倒吸一口气,看向所有人:“你们都撤退,我留在这里等他。”
男人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他知道源石无法对自己造成影响,这是他很久之前就清楚的事情。因此在那些飘散着粉尘的爆炸中,只有他可以全身而退,把垫后的人救回来。
“太危险了博士,我答应过阿米娅要让你安全回去的。”煌拽住他,“要留下的话我陪你一起。”
把伤员紧急包扎好,安顿完毕,费德里科看向煌:“请你带博士回去,我负责留在这里接应其他队员。”“可是——好,你千万要小心。”煌记得眼前的男人没有感染矿石病,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不是作假,她选择相信他。
“哎,哎煌?!哎!?我说你们就没人听我的吗?!”博士尖叫着被菲林扛在肩上,她将博士绑到载具上,其余的队友都纷纷和萨科塔嘱咐一声小心。
在载具离开之后的几分钟内远处的建筑就爆炸了。火龙卷将场地拆分成两份,建筑被火焰吞噬,建筑上覆盖上源石结晶,巨大的石头在火光中狰狞地注视着城市里的人。
可以被称为神迹的是,在两道火拆分开的时候,暴雨降临。迷了人眼的暴雨将漂浮的粉尘给压了下去,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这场灾难中最为恐怖的部分给压住了。粉尘并没有飘多远,此刻也没有暴风。火龙卷虽然没有被雨浇灭,但是催生出了许多的水蒸气。
朦胧的薄雾里一道影子在屋顶上狂奔,身上还带着火。
火被暴雨浇灭,他在楼与楼之间跳跃,姿态却看上去有些奇怪。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靠近费德里科的楼顶上停了下来,向这边投来视线。
很快炎客选择朝着这边靠近,但他的动作怎么看都有些生疏和僵硬。他在大楼的边缘找到了缓冲区,跳到了那摇摇欲坠的铁架子上。随后架子崩塌,他迅速坠落下去,却没有调整自己的方向,是背朝下掉下去的。
费德里科和他隔得不远,冲过去伸手将他接住了。
这个高度他的手极有可能骨折,即便如此他还是这么做了。
下坠冲击带来的重量是人的重量,也是生命的重量。滚烫的身体坠落在萨科塔怀中,像暴雨的其中一滴被他捕捉到,落在了他的掌心一般。两个人在暴雨被淋得狼狈,头发全部拧成一缕缕,不断滴着水。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像被定格住了一样。
在这急转直下的命运之中,他终于接住了他一次。
黑发萨卡兹双眼紧闭,发丝贴在脸上,脸色苍白。雨浸润了他的脸庞,冷却了他身上发红发烫的源石结晶,似乎是陷入了昏迷状态。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肯松开手里的刀,仿佛刀比命还重要,整个人散发着决绝而孤立无援的氛围。
在这样的雨中,他抱着他向前走去。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肯定发生过,但那个时候又有几个人会和自己一样冒着手臂粉碎性骨折的风险去接住他?又有几个人愿意带着昏迷不醒的拖油瓶在满是危险的世界里前进?当初相遇时似乎也是如此,孤立无援的炎客碰到了自己,被抛弃了不止一次……
费德里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炎客会变成这样了。如果是自己在那样的处境里,恐怕也会如此。不,自己只会比他更谨慎,更狠毒,一定会排除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存在——
一声咳嗽打断了萨科塔的念头。
等到炎客缓过神来了,费德里科才看明白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炎客的眼睛又黯淡无光起来,无法捕捉到光线,受暴雨的影响也不大,瞳孔无法收缩,彻底僵住。他再三打量眼前红色的影子,翻身从费德里科手里跳到地上:“刚刚用源石技艺,眼睛瞎了。”“是治疗的副作用?”“嗯。再有一次就彻底瞎。”
“你还在用热成像来代替视力取得信息?”
“嗯。”
“这会恶化你的情况。”
“嗯。”虽然嘴上风轻云淡,但炎客没走几步还是被脚底下的石头绊了一下。好在他适应的快,平衡性也好,很快顺着回忆找到了应对方法。热成像就这一点不好,因为周遭受到爆炸冲击,温度飞速上升,漫山遍野一片红。他能从水雾里逃出来就已经用尽全力了,他的头剧痛,非常想吐,动一步就有剧烈的呕吐感,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现在他只想回去睡一觉。
他听见背后一声微弱的叹息。
层层重叠的红色里,一道红色的影子穿过朦胧的“光”走来他身边,一把将他背了起来。
“我受过负重训练,带你走回舰船不成问题。路上的敌人已经被清除,你可以放心地关闭热成像,避免情况恶化。”
骤然袭来的失重感和萨科塔的声音和遥远记忆重叠,这次炎客依旧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可以在脑海里想象出来那样的画面。背着他的人不再颤抖,也不再是柔弱的孩子。
头疼夹杂着困倦袭来,关闭了热成像的世界里一片漆黑,只有无穷无尽暴雨的声音打在耳畔。像沉入了深海,像被水给吞噬,脸上是打得脸疼的雨,衣服渗着水,寒意上涌。雨声层层递进,像幽灵般追着他们,哗啦啦地唱着歌。
炎客困了,不知为何他失去了力气,似乎他的人生中只有这一刻他是安全的。
久违的安心感袭来。他的眼睛在打架,最后没控制住,伏在费德里科肩上睡着了。轻微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至少他还活着,也至少他还平安。费德里科轻轻偏头,蹭到了炎客的脑袋,两个人头贴在一起,雨水顺着他们的脸不断地往下滑。
小水洼中雨点打出层层涟漪,叮叮咚咚的水声里他们倒映在水面的影子被雨打得支离破碎。
他们回到了舰船,炎客被送去看眼睛了,费德里科被博士拉到一边去问事情的经过。
“你背着他走了那么远?!”博士一蹦三尺高,“我的超人!”他飞扑过去给湿漉漉的萨科塔一个熊抱,但很快语气又忧郁起来:“原本我在想那是我赎罪的机会,但是嘛……”“赎罪?”费德里科对这个词再次提起兴趣,但他也没什么闲情逸致穿着透心凉的衣服站在这聊天。他告别了博士去换洗衣服,一切都收拾妥当后他才回到办公室外。
“哦,你回来的正好。你愿意照顾盲人吗?”博士从抽屉里掏出三袋真空包装的碳烤沙虫腿,“我和凯尔希准备去哥伦比亚和那家公司谈谈,告他们一状。可能没什么空照顾他,他跟你关系好像还不错?是朋友吧?能帮忙看护他吗?就安排你们住一起,别的不用管。”
“好。”萨科塔应了下来。
这次是源石技艺导致的短暂性失明,视力会慢慢恢复。凯尔希已经帮忙做好了处理,要吃的药也按天数分好了剂量,炎客的情况不用太担心。他的身体还算康健,这次属于旧伤复发。不过他确实不能一直用热成像,不然他自己会难受,这种行为对大脑的负担太重,一般人受不了。
难怪要给他生理耐受评一个优良。医疗部有人好奇他的感觉,被其他人用源石技艺模拟体验了一下,那个小干员当场就吐了一地。地上趴着的小家伙颤巍巍举起右手,比了个大拇指:“太狠了,呕,哥!你是我的——呕——神!”“哇你快给我闭嘴吧,脏死了!”
炎客不以为意,无视了小医生们的吵闹,扭头就出了门。他对这条走廊还算熟悉,可以摸着墙朝前走。感官被再度放大,远处的人声,切切嘈嘈的雨声,金属墙壁的触感,玻璃的材质……他在走廊的窗户边停了下来。
这场暴雨还没有停。哗啦啦的声音形同幽灵般追着他的耳朵,这样的暴雨他不知道迎接了多少次,又不知有多少次他是亲身站在雨里,拼尽全力地想要逃出生天的。他喜欢不起来雨天,他也有预感,说不定有朝一日他就会消失在一场暴雨中,被雨水冲刷走他的生命。
他听见了走来的脚步声。一双温热的手拽过了他,熟悉的声音提醒他:“朝左走三步,前面是门框。跨过去时小心脚下,工程部施工的线还铺在地上。”
人体散发的热度和若有若无的洗衣液香萦绕在他身侧。相握的手都变了形,那只曾经柔软光滑的手上也有了老茧,有了疤痕,手掌也粗糙了不少。
“住一起?”炎客的话省略了主语,但费德里科听出来了他的意思:“是的。我有长期照顾病患的经验。”
这一路大家都带着揣测的视线看向他们,有不少人的窃窃私语被炎客听见了。
“这是落网了?”“谁家落网是牵手啊?”“哦哦,好像是失明了。”“有点惨啊,失明了还被公证所逮到了。”“那又咋了,现在都是同事又不能抓他!你也不能抓我啊我告诉你。”“你放*,我对你这么好你看我是想把你拧回去的样子吗?!我心寒啊!吾儿叛逆伤透我的心!”
啼笑皆非的对话让人轻松了几分。至少在这里他们两个不是唯一的异类,也不是只有他们需要站在对立面上。
回到房间,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炎客警惕地问了一句:“他放了几张床?”“博士的借口是,为了省钱用的双人床,而且他认为放两张床会把你绊倒,增加你活动的风险。”费德里科风轻云淡地说出了实话,“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去睡沙发。”
“……算了,我无所谓。”
洗澡的时候出现了尴尬的情况。如果只是进去送东西、帮忙递毛巾之类的倒是无所谓,问题是炎客开了热成像起了反作用,整个浴室里都是水蒸气,视线里红红黄黄一片,活像大炎特色菜西红柿炒鸡蛋。这也就是说,他洗澡都还要人帮忙擦个沐浴露、洗发液。
他此时此刻控制不住杀心,对着墙上来了一拳。
这次洗澡他花了一个小时才解决。往常他只需要十几分钟就好,现在?他要在一片红里头找到洗手台,然后再找到颜色微浅的瓶子,他还要打开闻一闻,靠味道辨认哪个是洗头发的,哪个是沐浴露。那开不开源石技艺有什么区别?热成像好用吗?好用。还用吗?不用了,摸黑算了,摔倒了磕头流血死了他自己活该。
谁家好人洗澡还要用源石技艺降温的?
察觉到朋友窘况的费德里科贴心地说:“如果需要帮忙,随时可以告诉我。”
炎客回了他一个无比灿烂的假笑。这个笑假的不能再假了,堪称皮笑肉不笑的典范。他盯着吹风机看了好一会才打开它,刚刚只是在确定哪一档的风最大。头发吹干之后他吃了药,甚至不需要他人催促,就为了早日结束这种折磨。
睡觉的时候两人之间隔着楚河汉界,一人一半床,各自蜷缩着侧躺,互不打扰。但漆黑之中被强化的感官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更能听见翻身时的声响,一切都在强调此刻这张床上躺着两个人。
就在这样的清晰的认知中炎客睡着了。他的世界一片漆黑,睁眼醒来时也依旧一片漆黑。他起身下意识地挪到床边,碰到了身侧的一点柔软。
出自本能反应,他立刻伸手去从枕头下掏刀。他的动作被制止,现在才早上五点,费德里科迷迷糊糊间被人碰了两下,带着还未清醒的困顿去阻止身旁人的动作。意识终于跟上了身体的反应,炎客松开了手里的刀:“让让,我去趟卫生间。”
萨科塔“嗯”一声,将腿收起来,给让出了位置。他看到炎客摸索的动作时意识终于清明起来,也下床,牵过对方,替对方打开浴室门,将人送进去。
这一下闹得两个人睡意全无。都是习惯了独居的人,都是习惯了一个人霸占整张床的人,忽然身边硬塞一个人过来,还要磨合生活习惯,也是折磨。可现在才五点十分,又没什么事做,炎客又是瞎子,看不了书。这个点要么就去食堂,要么去花房。
哪儿都不想去。
再度躺下,两人依旧相继无言。待到炎客睡着了,费德里科才起身去掏他压在枕头下的刀。虽然他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把炎客惊醒了,萨卡兹立刻翻身,这次没拿刀,直挺挺坐在他身上,压着他,掐住他的脖子。
这人太警觉了。
压在肚子上的重量实在是惊人,这萨卡兹的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本能反应散去,炎客骂了一声:“找死?”
“我的目的达成了。”费德里科把手里的刀抛向书桌,刀柄砸在桌子上清脆的一声响。炎客烦躁地“啧”了一声,体温突然升高,看得出来他很烦,很讨厌这种突发情况。他的世界依旧一片漆黑,甚至他想象不出来那张脸会是怎样的表情。
捏在脖子上的手没有松开的趋势,费德里科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他整个人是放松的状态,躺在那里,除了被压得呼吸困难,就没别的感受了。
他是真的不怕炎客对他下死手。其实倒也不是不怕,他只是在赌对方不会真的动杀心。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考验。
而且,这个姿势……确实把人能压制住,但也确实暧昧。
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依旧在打量自己。捏在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开,炎客长叹一口气,打算从费德里科身上下去,却被一个动作制住,一阵翻滚后两人一上一下地倒在床上。
这次是费德里科手掐着炎客脖子。
“礼尚往来?”“礼尚往来。你刚才是真的想要杀了我。”
“那你刚才不反抗?现在来劲了?”这话给炎客气笑了,他胡乱地一通摸索,掐住了萨科塔肩部的关节用了狠劲去捏。这架打得实在是擦枪走火,炎客是瞎子,他只能靠摸索来找到用于反制的关节,手摸过对方的手臂、划过锁骨,要在场有第三人,大概要骂:你们这是打架吗?!啊?!你们就喊我来看这个!?
“……”“……”
一个掐脖子,一个两腿夹着腰打算把对方眼睛给弄瞎,都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这莫名其妙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隔了十分钟,分开之后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刚刚那算什么?那叫打架吗?还有,刚才他们是不是都脱离了童年滤镜?以成长之后的形态在硬碰硬,没有再讲所谓的情分?
这堪称神经病,但正是这样的无厘头、幼稚又没有逻辑可言的事情把炎客逗笑了。他盘腿坐在床头的角落,撑着额头,忽然笑出了声。他的脖子上有些浅淡的痕迹,费德里科也是,脖子有一圈青色的手印。
这样的事情只和眼前的人发生过。他不是跟谁都能这么没头没脑打起来的,也不是跟谁都会脾气上来的,太神奇了。好像他死去感官在被眼前的男人给引诱着活过来,他好像掉进了名为“好意”的陷阱里,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缓慢地苏醒。
恶向胆边生,炎客将笑容收敛起来,懒洋洋地甩动尾巴。他有了一个想法。他很讨厌被人牵制的感觉,更别提是这种情感层面上的被人摆布。
他这些天顺着对方的思维走已经走太远了,甚至他觉得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他当时的预感全部成了真。这数月内他变了很多,容许一个萨科塔进入他的领地撒野,容许对方在童年滤镜之上叠加了buff成为意义非凡的存在。
你敢挑衅我,你敢试图改变我,那你就要做好付出代价准备。
他凑过去,费德里科这次警惕了一些,却看到眼前的人和没事人似的贴过来,轻轻抚摸过他的脖子:“你的痕迹应该重一些,去上个药。”
这情绪转变也太快了。萨科塔脑子出现宕机,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一个激烈的后退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刚刚太近了,再近一点他连炎客的睫毛有多少根都能数清楚。他倒也没有对这个距离感到不适,就是纯粹的感到困惑。
“我能听见你的动作。怎么,这点距离就怕了?”坐在原地,炎客忽然眯眼笑了笑。他轻盈地甩动尾巴,尾巴尖漫不经心地勾起来,在凌晨时分的蓝光里折射着冷淡的光泽。
“我们不是朋·友吗?”他重音咬在朋友这个词上,费德里科愣了愣,刚刚那句话他是用拉特兰语说的。萨卡兹轻笑一声,从床上站起来,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是他开了热成像的证明,他扔下背后的人出了房间。
炎客的睡衣是一件旧长T恤和灰色的松紧裤,看起来像要出去跑步。点到为止,再多动作就是油腻了,现在这个程度正好。他去没人的花房转了一圈,现在是蝴蝶兰的花季,他又去资料室查了一下可查的资料,发现费德里科的生日在7月7日。那也不远了,现在是最后一波蝴蝶兰开花的季节,他倒是可以准备准备给点“惊喜”。
实际上,他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以这种方式报复回去。
总不能只有他自己有些七上八下的动心吧?总不能只有他过于重视这段关系了吧?如果不是把这萨科塔看得太重,仅仅只是普通的老友再会,炎客是不会被拿捏到这种程度的。他甚至不可能在被背回去的时候睡着,那份安心感恰恰是他太过重视这人的证明,是在当时压垮他身体承受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留存在心底的“人性”复活了,但现在他又觉得这不是件好事了。
这样下去费德里科对他只会变得越来越重要,然后有一天他会面对“好友”的离开,或许是他死了,或许是对方有了伴侣离开了罗德岛,也或许是别的……但那一天来临之前他主动去做些什么,谁都拦不住他,不是么?
炎客向来睚眦必报,他是一定要在走之前从费德里科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的。哪怕以后他不在了,哪怕未来他的下场惨淡,他也要以此来告诫对方:这就是你招惹我的下场,你就疼去吧。
热成像在几分钟之后被他关闭了。他一个人坐在安静的花房里,撑头打算再睡一觉。博士为了照顾双目失明的他,把未来的任务全部取消了。炎客闲得发慌,他为了避免在这无聊到发霉,选择先用他最熟悉的姿势睡一会。他单腿蜷缩起来,头抵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则伸直了,坐在花坛边抱膝小憩。
就在他睡着没多久,费德里科找来了。萨科塔担心他,担心他不知道在哪摔一跤或者身体负担加重。
他看到绿意盎然里抱着膝盖睡着的萨卡兹。蜷缩着的姿态仿佛是在抵御整个世界,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双眼,更看不清脸。一条长腿伸直了,似乎是为了方便行动。
贸然靠近会受伤。心里有了这个认知,费德里科轻轻踢了一下旁边的铁水壶,发出了噪音。炎客惊醒了,警惕地站起来。这是他这么多年的习惯,哪怕他知道这里是安全的,也没办法抵抗这份本能。很快他就猜出来了来人是谁,抢先开口:“所以,你为了什么而来?”
“担心你受伤。”萨科塔实话实说。
炎客的表情没有变化,却精准地根据声音的位置,将脸转向萨科塔的方向:“还睡得着吗?”“已经彻底清醒了。刚才的事我需要和你道歉。抱歉,我想要表达的是——”
“至少在和我同居的日子里,你无需警惕夜间的危险。所以,你可以不用准备匕首,也可以试着放下防备。那样对你我都有益,我不用担心随时被你弄伤,你也不用陷入惊慌状态。”
费德里科的语气格外真诚。
啊,就是这一点,就是这一点才令人烦恼。不过他说错了一个地方,炎客被惊醒时的吸气并不是惊慌,而是提醒敢动他的人:我已经醒了,你马上就要死了。
“这点我只能告诉你,我做不到。”炎客风轻云淡地坐下,又将腿蜷起来,“在腥风血雨中厮杀出来的本能不是你可以改变的。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试图将刀从我手中夺走——”
花丛中的萨卡兹咧嘴一笑,无比挑衅:“那你就竭尽所能去尝试吧。你有没有那样的价值,有没有那样的能力,我拭目以待。”
“可千万别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被我杀死了,朋友。”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挑衅的话,分明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但……为什么自己不觉得冒犯?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被邀请的错觉?
朋友这个词,为什么听上去和平时的词意不同,在此刻被扭曲了它原本的含义,变了味?
“朋友这个词语,适用于现在的情况吗?据我所知应当不是。你想要表达的核心内容出现了我不能理解的部分,我想请你解答。”
“我不是你的老师,也不是你的父母。要我教,你还不够格。”萨卡兹再度抬头,以一种颇为玩味的眼神盯着费德里科。那双眼睛如此的黯淡无光,却似乎蕴含着无尽的魔力,似乎要把人的念想和情感全部吸进去,宛如无底洞。
脚步声传来。
费德里科走上前蹲了下去。他单膝跪地蹲在炎客身前,轻声询问:“如果是这样,请你告诉我,怎样你才愿意解答我的疑惑?关于你的事情我越来越不了解,也想不通其中的变故。我不想放弃那些过去,不想放弃和你相处。你是否对我产生了抵触?你是否对我存有不满?你……”
“是否还想要保持所谓的‘朋友’关系?”
炎客轻笑一声。
他伸手出去,手停在半空中。费德里科困惑地看着那只悬空的手,不理解其中的意图。随后炎客说道:“脸靠过来。”
萨科塔照做了。
粗糙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过他的脸庞,触碰他的五官,一如他们分别的那天。只是现在炎客动作不再急切,而是漫不经心的,是缓慢的。他仔细描摹萨科塔的五官,忽然发出一声没头没尾的感慨:“确实是一张好看的脸。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了你,我或许还会感慨一句你是美丽的尸体。”
“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差别。”炎客附身凑近,两人之间距离骤然拉近,呼吸交错,温热的吐息在脸庞之间流转。
“而且……”
距离已经近到了让人以为他们在接吻的程度,越发的暧昧,也越发令人心慌意乱。红晕在不经意间悄悄爬上萨科塔的耳廓,他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人,手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放。
就在两人双唇即将相触的一瞬炎客拉开了距离,哼笑一声:“这点程度的问题都想不明白。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他轻轻拍了拍费德里科的肩,站起来:“我回去睡觉了,别来烦我。”
徒留萨科塔在芳香四溢的树木之间心跳如擂鼓。他用力按压心脏,感受那阵不同寻常的悸动,就在刚刚他以为炎客要吻上来了,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自己在期待什么?自己又为什么会心跳得这么厉害?自己不是把他当朋友吗?
结果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回答。但行动足以说明一切,如果炎客真的厌恶自己,大概率也不会回那个房间继续被自己监视。
反倒是自己身上出现了异常。
费德里科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谓的“吸引”,他被刚才炎客的一举一动夺走了目光,眼睛无法从对方身上离开。不止如此,那近到可以说是冒犯的距离他也没有觉得不愉快,甚至下意识的以为对方要亲吻自己。
为什么?不对,这不对。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友情该有的状态,甚至他觉得——
刚刚的炎客比回忆中的样子更吸引自己。
简直就像是要把自己的目光全部夺走一样,那样玩味的姿态和过近的距离费德里科头一次见,他也很明白炎客从不对其他人这样。
这是……自己独有的待遇?
花房里有一面小圆镜。摆在桌子上是为了方便来这里的人擦汗洗脸戴遮阳帽的,走到那一面镜子前审视自己,费德里科更惊讶于不知何时自己的耳朵红了。
前所未有的事态。
他感知不到那些情感,在迷茫之中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在隔着一层朦胧薄雾的情感世界里将一切的情绪隔绝开来,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唯独这份心跳,这通红的耳垂在向他诉说身体的本能反应。
在拉特兰也不是没有女生直接和他告白,告诉他想要成为他的女朋友。有女孩已经摸清楚了怎么和他告白更具有效率,也有女孩知道怎么和他相处可以拉长战线。
但那个时候他都礼貌拒绝了。他没有对任何一位女孩产生出这样的反应,他也以为自己的缺陷会让自己无法诞生出这种本能。
但,好像不是的。
自己到底——
炎客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没人打扰他,他也没有被什么动静惊醒,一睁眼房间里静悄悄的,费德里科没有回来。
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昨天的热成像让他勉强记住了房屋的布局,登峰造极之后的记忆力就是好,除了卫生间门的方向,其他的他都大致记得。而且,睡眠充足之后的他心情都好了许多。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每日指标的话,大概就是给那位可怜又可爱萨科塔添堵了。
罗德岛的图书室里有几本盲文的书。那些都是为了照顾特殊需求的干员准备的,有些年纪小的,或者是已经病入膏肓双目失明的普通干员会得到这样的书籍,以此来抚平他们心里的不甘和寂寞。同时也有人教导他们怎么阅读盲文。
令人讨厌的东西又来了。从书架上拿下盲文书籍时,炎客感受到背后有一阵不同凡响的热量。大概是哪个擅长使用火焰的干员路过了这里,伴随着“哎呀天火小姐!消防喷头爆了!”的惨叫,他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
天火也是自带高温的干员。她刚刚周遭的温度过高,不小心点燃哪里的箱子,随后消防喷头检测到烟雾,开启了。那阵令人厌恶又不寒而栗的视线……是从火里来的。从火里……
并不是每一次都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它是随机的。炎客并不知道现在他的眼睛里又倒映出了白色的菱形,也不知道他的神情有多吓人。那一会的晃神之后,他再转身过去,惊讶地发现他无师自通,已经能读懂其中的内容了。
和巨大的东西被连接在一起的感觉涌了上来。那个庞大的、令人厌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无从得知。只知道那个东西藏在他的血脉里,而他只是一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混血萨卡兹。混血萨卡兹在卡兹戴尔遍地都是,谁家祖上不是王公贵族?但到最后都沦为路边的野草,都过着一样的日子,连旧日的王庭也人员凋零。
炎客不记得他父母长什么样,他也无从追溯他有什么地方是值得被一个庞大的东西盯上的。唯一的线索是“姐姐”的那一句:“不要被坏心眼的小矮人抓住了。”
漆黑的影子在他脚下涌动。
他更不知道的是,从他登上罗德岛,从他被“姐姐”劝慰逃离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抓住了。
午后的时光他独自一人在图书室消磨。这里来的人少,又有一个角落专门供人读书。他开了热成像给自己倒了杯水,慢吞吞坐在沙发上。少女进来的步伐引起了他的注意,当他抬眼和人对视的一刹,眼中的菱形消散了。
红云只是来这里看书。她从另外几个同龄的女孩那里得知了这里有绘本,她想给那些比她小的孩子们读睡前故事,以此作为回报。她向来是懂得回报的,一旦谁帮了她,她就一定要还清这份人情。少女拿了书坐在远离炎客的位置,却因为怎么都看不懂而抓耳挠腮。
她毕竟也是早年丧父丧母的孩子,又一个人在荒原里狩猎,接受教育的机会屈指可数。虽然孩子也识字,但字也没有认识那么多。那个绘本也见鬼,里面有些比较复杂的成语。少女不安地勾起尾巴,求助的视线不断在房间里扫视,最终还是落在了萨卡兹的身上。
她对危险的东西都有本能的感知。这也是她不想亲近炎客原因。
“有事就说。”萨卡兹冷冷抛下一句话。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能感知到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少女吓了一跳,尾巴炸开,磨蹭了一会拿着书凑过去:“我……我不懂这本书上的一些内容。你能不能教教我?我会回报你!”
“我要你的回报做什么?”炎客将书啪的一声合上,“自己去盲文区找同款,我瞎了,你的书看不见。”
少女“哦”了一声,快速起身跑开,转瞬间拿着书回来了。她将书递给男人,还有点害怕,克制不住自己尾巴的炸毛。毕竟眼前的人身上的血腥味怎样都散不掉,她不会因为他在这里气定神闲地读书就轻视他几分。危险的东西就是危险,聪明的猎人应该懂得审度时势。
“他们就给你看这个?”大致把书读完之后炎客皱着眉问。他实在不觉得这书是给孩子看的,但……算了,和他没关系。
“我只是觉得画很好看。”红云歪了歪头。听他这么说,炎客也不再管,转而没有感情地把书里的内容读给少女听——
“一个女巫因为悲伤成为了怪物,她的头长出了美丽的花,她的使魔成为了欢笑的小人,带领她走向充满眼泪、鲜血的刑场。她犯下了什么罪?无人知晓。她只知道,她需要为了她最爱的人前进,无论有多害怕也不能回头。她需要为她的自私付出代价,接受这场刑罚。天鹅在水里流下纸片的眼泪,女巫的裙子拖拽她的噩梦,她不想死。”
少女目瞪口呆。
“然后呢?”她秉持着好奇心问。
“她的罪名是她的爱。那个人是世界的神,在温柔地保护这个世界,而女巫是世界最大的邪恶。只要她在,神就必须亲自来迎接她、终结她。因此,悲伤的女巫成为了怪物,让她最爱的人看不出她的外貌,一步步走向牺牲。神在哪里?神会怎么想?”
炎客面无表情地把书合上了。他将书递回去:“这故事真烂。”“你有更好的故事吗?”红云翻了翻书中的插画,确认那两句疑问就是结尾之后,问道,“这个故事……不适合作为睡前故事读给她们听。”
“没有。我的故事里女巫提前走上了刑场,她早就没有了未来。而神也看不见她的经历,等到神来时,刑场早就被一把火烧干净了。”随意敷衍了女孩一句,炎客就不再搭理她,转而继续看起自己的书来。
真是含沙射影的故事。仿佛是在嘲笑他曾经的话,也是嘲笑少年们当时的约定。
“神看不见,而女巫已经走向自毁的道路。数下三二一,绚烂的烟花炸裂时,神赶来,发现为时已晚。失去了最爱的人,神惶惶然地在人间徘徊,所到之处皆开满鲜花。人们称之为神迹,高声欢庆这是神明的福泽庇护,却不知道鲜花是眼泪的象征。”
这段话他没有读出来。
就好像他的故事再度被人隐喻了一遍,也好像他的经历成为了童话故事的一环,他的悲剧,他的笑,他的眼泪早就失去了意义。那些东西随着时间逐渐褪色,当再被拿出来时,只剩下了感慨和嘲笑。
费德里科在忙完手头的工作之后去找炎客。他平复了心情,根据别人的指点走进图书室。他看到了少女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手里的书,时不时去询问身旁的萨卡兹一些词语的问题,得到解答后耳朵刷地一下弹起来,十分开心。
穿着白衣的萨卡兹手轻轻抚摸过盲文书,无神的眼睛盯着某一个方向,表情安宁。他表现得那么温柔无害,要不是今天早上那档子事,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但是……见到他这样,自己的心有些飘忽。轻飘飘的感触胜过一切,自己也不想打扰他们。
察觉到熟悉的脚步声没有靠近,炎客轻笑一声:“倒是识趣。”“什么?谁——啊!”红云茫然扭头,随后一个后跳,跳到炎客身旁,警惕地炸了毛,全然不顾之前对这个男人有多畏惧了。
“跟你家长回去。”见她这样,炎客笑得更灿烂,这么好玩的小孩,他不戳两下肺管子就可惜了。“他才不是我的家长!”少女已经要变成蓬松的毛球了,“罗德岛上谁不能当我的监护人?!谁都比他好,你也行!”
“我和他是朋友,一伙的。”炎客撑着头嘲笑身边的女孩,“你认我做监护人,是想受苦?”“这不是没得选嘛!”少女从他身边弹开,抱着书,“我会回报你的,谢谢。”随后她跑开了,路过费德里科时尾巴炸毛炸得更厉害了。
房屋里响起一声轻笑。温柔的镜花水月在阳光下捧着纯白的书,笑声温和,宛如假象。越是知晓那张皮囊下的癫狂本色,越是欣赏他身披白色皮肤时表现出来的“寻常”。
“你能看懂盲文?”在雨后天晴的阳光中萨科塔轻声询问。“无师自通。”萨卡兹倚在沙发上,整个人放松下来,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无比放松。
于是费德里科找了本书,坐在炎客身侧一起看起书来。
“你知道吗?”忽然间炎客出声说道,“你的心跳声很吵,我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萨科塔闻言一愣。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胸口,很快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炎客开了热成像在观察他的动作,见他真的上当了,笑出声来。
“看来你也有自知之明。”
“你这是欺骗行为。”
“兵不厌诈。”
“……”
一片安静之中,炎客再度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劝诱:“你可别告诉我,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是把我当朋友。撒谎也得打草稿,认为我是朋友之前,先摸摸你自己的胸口。”
费德里科问过博士这件事。
博士嚼着QQ糖,歪头:“你这不就是喜欢嘛?对他?哥们,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惦记了快十年就已经不是普通朋友了?朋友也分朝夕相处的挚友和短暂相处却一生难忘的回忆之人嘛。”
“你这是又把他当美好回忆,回忆了快十年,然后又认识了全新的他,发现他变了之后完全对上你择偶标准了嘛。哦不对,哥们,你这是就喜欢他,你所有的标准都是围绕他设计的。”
兜帽人一个翻身坐在桌子上,盘腿将一颗源石造型的糖丢入兜帽的阴影里,嘎吱嘎吱嚼起来:“去追呗,反正公证所不缺你一个执行者,萨卡兹明面上死掉的也不止他一个雇佣兵。天地那么大,又不会离了你们俩就崩塌了,你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变成拉特兰的核心人物必须放弃爱情吧?听你描述,他这是撩拨了你一个早上嘛。”
“幸福就在眼前哦。忘了跟你说,之前有四五个萨卡兹干员来向我打听他的消息,问他有没有谈恋爱的兴趣。你可得抓紧了,你也不想这段时间结束之后他扭头就这么对别人吧?行,我这没什么忙的了,你文件都整理的很好。你快去——哎哥们你跑慢点——老婆又不会飞!虽然萨卡兹里确实有会飞的,但他又不是!”
博士说的很明白,自己也领悟到了。只是,自己没有想到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只需要一点点撩拨的火就可以点燃所有潜藏的思绪爆发出来。
萨科塔甩了甩头,面对着身旁神情玩味的萨卡兹深吸一口气。
“或许从你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这一点我始终无法想明白,现在才得到了准确的答案。我有无数次梦见你的影子,无数次梦见你和我说‘我来见你了,就在拉特兰城外’。”
“每一次梦醒时,我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它仅仅只出现在梦见你的早晨,也许从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梦境的含义,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我从未和你说过,也从未将这样的感情展现出来。”
为了融入拉特兰城,为了故乡,为了理解周围的人,费德里科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他把想法藏了起来,放在了成为执行人的目标之后,放在体谅周围人情绪的日常里,放在融入社会的要求之后。只有在晚上入梦时,他的大脑才会把那个藏在深处的影子搬出来。
那份不自知的感情越激烈,梦出现的次数就越多。
他一生只和一个人牵过手。
少年的手并不大,上面还有温热的血,在斑驳树影中朝自己伸过来,跨越重重时光的枷锁,在梦境和心灵的深处摇曳。
“自己选。”那是第一个和自己说这种话的人。
那是第一个为了自己去斩杀敌人的人,那是第一个和自己在荒野里靠在一起取暖的人,那更是第一个素不相识却性命相连的人。
在漆黑的泥潭里绽放出来的花在回忆的深处泛着美丽的光芒,最后枯萎,消散。
“每当我看到你截然不同的一面时我都会想,为什么胸口会感到疼痛。你的改变或许出自意外,但毫无疑问,现在的你接受并享受这样的改变,我很明白自己无权为你感到遗憾或悲伤,只是……”
“这其中付出的代价又有多沉重?考虑到这些,我便无法克制诞生出来的疼痛。”
啊。
总算说出了点好听的话嘛。
还以为只有我是念念不忘的那个。
无论自己怎样逃避,怎样冷淡地去避免那个结局,到头来还是这样。
这家伙……或许没法和路边的野花野草相提并论。或许……他的性命确实比其他的东西重要一些。
重要的是……选择的自由。
我有接受他的自由,也有拒绝他的自由。从一开始,我想要的,难道不就是这个吗?不受谁干涉,不受谁摆布,所有的举动都是自己的选择……
啊。
是这样啊。
萨卡兹的手伸了出去。这次萨科塔将脸凑了过去,任凭对方描摹自己的五官,任凭对方抚摸过自己的脸颊,接受这样亲昵的举动。
视线仍旧一片漆黑,却有温暖的事物拥抱住了自己。布料在脸庞摩挲,发丝间柔和的香味可以闻到,组重要的是紧贴在一起的胸膛,可以感受到心脏的鼓动。那是一阵激烈的跃动,仿佛要跳出胸口竭尽全力向自己证明那隐秘的心意,用尽一切手段诉说自己的诚意。
“这就够了。”在寂静之中炎客轻声和自己说道。
房屋的阴影里,白衣少年双手背在背后,粲然一笑,释然地合上双眼,消失在白昼的光芒中。
…………………………
费德里科惊醒了。
他从床上带着一身冷汗弹起来,时间正是凌晨四点整。他头痛欲裂,睡意全无。他又梦见了那天和炎客告白的事情,又梦见了过去。
他们的房间相隔不远,但即使现在他过去,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会看见谁。他不想看到那个把炎客从自己身边夺走的影子,不想听到那个东西以炎客的口吻、声音和自己说话。
那场行动过去了三天。他等了三天,炎客的意识回归的时间很短,每次回归都只有几分钟,大部分都被那个东西取缔了。博士和凯尔希都对祂如临大敌,他们护着阿米娅,绝不让祂接近阿米娅一分一毫。同时他们也隔绝了祂和干员伊芙利特接触的可能,因为从祂口中得知,祂一开始盯上的是那个少女。
比起一个摸爬滚打,就算是在天空都要坠落的灾难中还要和祂厮杀的佣兵,一个痛苦又有着众多所爱之人的少女不是好掌控多了?孩子的心智没有成年人坚强,他和她的素质天差地别。
那场行动里,费德里科再次背起了双目失明的炎客。只是这次,他是将视线献祭给了祂,主动以双眼作为代价,取得了祂的权限。
那条被火焰灼烧的花路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费德里科接近一切可能想要让炎客不要睡着,但他只留下一句“再见”就彻底沉睡过去。而后便是漫天的火焰坠落,远古萨卡兹的影子在大地上伫立,他的身体被剥夺走了权限,作为炎魔的容器在天空中降下惩罚。
在战斗的最后,祂带着嘲弄的笑容,捏造出了幻影。
白色的花海里少年们头靠头,依偎在一起,静静地沉睡。那正是他们年少时的模样,在一片静谧之中,祂嘲笑道:“我哪也不会去。”
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我哪也不会去。
天空中飘扬的白玫瑰被灼烧殆尽,花被烧毁,人被献祭。这个故事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个炎魔,这个所谓的“炎魔”似乎和拉特兰的“祂”是同一种存在。
SKAS-10。这是祂说出来的代称,却让凯尔希震撼了很久,很久。
祂对博士的态度充满憎恨,却又恭恭敬敬,似乎博士在祂之上。
门被敲响了。
费德里科去开了门。
是炎客。是他,是他本人。只需要一眼费德里科就能认出来,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炎客就进了门,直接上了床躺下。
“我等了你三天。”伸手去环住身侧的人,费德里科的声音无比轻柔,却带着无尽的疲惫。
“要在意识里打赢那个东西……你也得给我点时间。”炎客的声音更是疲倦和沙哑的,“睡吧,我在。”
从那场行动里回来的四人里,只有炎客一个人始终昏迷不醒。直到阿米娅路过,他接触到了魔王的存在,连接上了某种东西,或许是魔王的王冠,也或许是其他神秘的存在,他才醒过来。但他变成了祂,口吻是嘲弄的,语气是慈爱的,对萨卡兹一视同仁,甚至引诱自己加入萨卡兹的群体。
那种引发天灾级别的存在,那可以在天空上开出一道口子的存在,自己怎么可能与之为伍?
“那你就辨认好了,可千万别把‘我们’和‘我’弄错了。”炎魔模仿着少年炎客的笑容,粲然一笑,无比温柔,无比灿烂。祂走遍舰船,和每一个干员聊天,所有人都以为祂就是炎客。可只有费德里科知道,那根本不是他,那就是个披着皮囊的机械。
不只是他饱受困扰,博士也是。博士身上的罪孽更加一重。他反复念叨着“我没有让他消失的打算”,不断地在房间里踱步,焦虑地蜷缩在椅子上。费德里科安慰不了他,因为他也是如此感同身受地在痛苦着。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博士始终说着“赎罪”了。
兜帽人第一次握住萨科塔的手,也是第一次萨科塔隔着那个面罩,看清了其中的面容。他看到博士流下了眼泪,他听到博士请求自己的原谅。
但那些事情,无论重来多少次,博士也依然会那么选择。他的决绝,他的判断力,他的一切构成了大家口中那个令人钦佩的他。
“我无权替他原谅你。请你等他回来之后,亲自去和他说明。”萨科塔将手从兜帽人的手中抽走,转而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兜帽人的肩。如今他也学会了怎么安慰人,他从那场空想里领悟到的东西,他从博士身上学到的,他从炎客那里得到的足以让他支撑起一片天。
“她们都很担心你。”
在漆黑一片之中费德里科轻声说道。他指的是那场行动里其他两名干员:泥岩和铃兰。如果没有铃兰的舞乐,没有她作为神民后代学到的法术,没有泥岩的巨像和她作为土石之子掌控泥土的力量,他们都不可能庇护那个村庄从毁天灭地的灾难中存活下来。
“嗯。白天我会去跟她们打个招呼。”炎客动了动腰,觉得硌得慌,“手松开,我想睡觉。”“……”萨科塔松开了手,随后贴在萨卡兹的背后,无比眷恋地蹭了蹭。
但这一觉炎客睡得不好。他不断地冒着冷汗,蜷缩起来,闭着眼在挣扎。费德里科被惊动,起身将深陷梦魇的萨卡兹唤醒。
那双暗淡的眼睛里,菱形已经不会再散去了。菱形霸占了瞳仁的位置,仿照着瞳仁的样子不断地收缩、放大。
“你还好吗?”从抽屉里拿出抽纸替对方擦去脸上的冷汗,费德里科询问道。炎客第一次流露出了惊魂未定的神情,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急促地呼吸着,凝视着自己剧烈颤抖的双手。
他说出了费德里科听不懂的语言,如果凯尔希听见了,一定会表情十分难看。
“我……是……谁?”萨卡兹的眼中再度燃起火光,他被紧紧抱住,萨科塔的光翼萦绕着他,将他拢在怀中,萨科塔语气平和,却也在颤抖:“你是炎客,是一名卡兹戴尔出身的萨卡兹雇佣兵,于五年前在罗德岛就职,如今是罗德岛的干员。”
火光消散。
作为拉特兰的“祂”的跟随,费德里科的黑色小方块对那未知的语言产生了剧烈的反应。小方块漂浮到炎客身侧,似乎想要表达什么。萨卡兹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有理会小方块。良久他才平复下来,缓缓说道:“我在梦里被人解剖了。活生生的,没有任何麻醉,亲眼看着自己被剖开血肉,看到了自己的内脏被人取出。那是祂的记忆。”
“那种剧痛也通过梦传递到了我身上。祂在用这种方法模糊我和祂的界限。”
那该有多痛啊,没有麻药,活生生地被剖开血肉。
萨科塔抱紧萨卡兹的手握得更紧了。
那个绘本的故事,博士曾经鼓励他去追求他的话全都一语成谶,全部应验了。费德里科一跃成为了圣徒,他和炎客的事情被彻底抹消。罗德岛帮忙进行了一部分处理,两个人的感情也转为了地下恋情,除去少部分核心人物知晓,其他人一直以为他们是敌人。
他不能再把他排在心里最靠前的位置了。
然后……他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随时都会被夺走。
现在想来,刚刚重逢的日子虽然平淡,却在如今的衬托之下显得那么珍贵。这件事情费德里科已经写了汇报书托里凯莱带去拉特兰,在信中他请求担任监视“炎魔”之人,兹事体大,不可轻举妄动。有一封仅教宗可见的信里提及,祂说祂和拉特兰的律法同源,希望教宗阁下给予时间容自己弄清楚关于这件事的内容,再做定夺。如果祂危及拉特兰,自己一定会抢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将祂与祂的容器杀死。
炎客在信中被抹去的姓名,被写作“祂的容器”。这潜藏的私心在要杀死对方的事实前不值一提。
“你凑过来点。”忽然之间炎客说道。费德里科老老实实地将脸贴过去,炎客立刻咬住他的嘴唇将他压下去,随后费德里科听见了一声虚幻的、气急败坏的古萨卡兹语的叫骂,接着是大段大段未知的语言,就算听不明白也能猜出来祂是在骂人。
“*卡兹戴尔粗口*总算安静下来了,吵了一整天。自己嫌弃萨卡兹的身份,一开口还是古萨卡兹语。废物,换了那么多壳子在萨卡兹的历史里钻来钻去,结果还是被同化了。”声音平息下去之后炎客骂道,脸上的血色逐渐恢复了,尾巴也在身后甩来甩去,像陷入烦躁状态的猫。
黑色小方块慌里慌张地飘走了。
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但为了保证对方的身体状态,费德里科还是强制让炎客躺了一个小时,直到六点半两人才起床去吃早餐。六点半的食堂里没什么人,他们也没什么心情弄好吃的,随便找了点面包糊弄过去了。
随后二人去医疗部向凯尔希报道。之前体检的结果出来了。
现在的炎客就是个活死人。身体机能全部停止运转,以一种诡异的形式存活着。好消息是他的矿石病不会再恶化了,不如说他本人现在就是一块活体源石,只不过不会对周围的感染者造成影响,也不会让费德里科感染。这些变化和祂自然关系密切,但更多内容还需要他们合力一点点地去探索。
“源石技艺适应性:非凡。”“生理耐受:卓越。”其余的内容全部被涂黑,封存,无相关权限无法查询。
“记录中全部结晶化的手臂就是右臂?”凯尔希拿着行动记录仔细对照,询问道。
“是。”炎客将袖子卷起来,那条手臂完好如初,谁能想到当时在行动里整条胳膊都变成了源石结晶,最后为了拉动弓弦彻底碎裂开了。
“还有一件事。”他忽然掏出刀,在两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你在做什么?!”凯尔希站起来冲过去,怒不可遏。费德里科表情一片空白,死死攥着炎客握刀的手:“不要拔出来,你会失血过多!你——”
紧接着萨卡兹挣开他手,刀口燃起火焰,伤口愈合了。
“代价是……牺牲点东西。”疼的面色发白的炎客将刀收回,“我无法彻底死去。致命伤在一定时间内可以愈合,时间越长,和祂的同化就越厉害。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个矿坑里碎片一样的存在,彻底不老不死。”
“事关重大,我会给你多装几个监测器。”凯尔希面色凝重,她第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不,是她第一次对……和她同样出自那些人之手的存在感到无力。
“送葬人。”她出声呼喊费德里科,萨科塔缓慢地扭头看向她,二人对视。
“你的源石技艺在行动中精准打击了祂的核心,祂展现出了对物理伤害的较低抵抗性。我需要你的协助,来压制祂。想来你也已经向拉特兰上报了这次事件的经历,已经灭绝的炎魔在泰拉苏醒,并且是最远古的纯血炎魔,这件事情不容小觑。我希望你能够继续监视祂,也是为了他好。”凯尔希平复心情,维持着冷酷的神情说道,“现阶段我找不到有关祂的记录。我知道祂是什么,但我不知道祂出自谁之手。”
“SKAS,祂说那是祂的创作者的名字。是一对夫妻研究员,花费了毕生的心血来制造祂。总归那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只有你能追溯根源。”炎客忽然在这个时候无比冷静地补充信息,仿佛刚刚痛的要昏过去的不是他。
“我知道了。”凯尔希陷入了深思,“一旦有任何情况,立刻来找我。如果情况不对……你应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费德里科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哭笑不得。他担任圣徒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一年来他都和炎客装作不熟的样子,每次见面都要绕弯。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天天在一起了,却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我明白。”他保持着镇静答应下来。两人又一起离开了凯尔希的办公室。衣摆摇晃,炎客新的制服上那些束缚带随着他的动作摇晃,他的背影是黑与红的的混合,看起来像黑夜里燃烧的火。刀仍旧在他的腰上悬挂着,但他现在用的最多的却是法杖。
那个圆球……圆球是一只眼睛。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候却会睁开,发出诡异的光。炎魔偶尔也会从那里发出声音和他们沟通,现在却因为凌晨的事情在装死。
就算是经历了毁灭,经历了泰拉的诞生的炎魔也没看过这种表演吧。也难怪祂破防。
不得不说在给人添堵这件事上,炎客有着惊人的天赋。
忽然间眼睛睁开了,气急败坏地骂了什么,总之费德里科没听懂,但是看得出来炎客被骂的十分暴躁。萨卡兹甩动尾巴,冷笑一声:“你要是敢,我就替他申请长期休假,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办事。你敢夺取身体的权限,就好好替我享受。你应该没体验过吧?活了上万年,现在可以尝尝滋味了。”
“厚颜无耻之人!道德败坏,世风日下!我的子嗣怎么能是这种——”“哦,这时候不说和我是一体共生了,这时候不冒充我的身份了。”
好像明白了他们在吵什么,而且还是非常不妙的话题。
“我好像做不到24小时都维持状态,请你替我考虑一下。况且我没有被人旁观的癖好,更不想和祂有任何关系。”被卷进战斗的费德里科面无表情地打断两人的对峙。炎客“呵”地冷笑道:“是吗?要不要我提醒你那天我有多惨烈?”“那是建立在你中了巫术,以及我中了某种药的前提上。”“你们两个鳖孙,给我闭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口出狂言——我听不下去了——”
“这就觉得刺耳了。”愤怒之中炎客依旧维持着笑容,“假装我到处找人闲聊?把我的回忆给他看?捏造我小时候的影子刺激他?”“——”炎魔没声了,眼睛里的光消散下去,法杖又平静了下来。
“行了。他未来几天都没脸来争夺身体的权限了。”解决完祸患,炎客拍了拍手,“这种话只能刺激祂一两次,用多了就没用了。”“……”费德里科皱起眉头,后退了两步。
“……我现在没那个心情。你不会真以为我死里逃生三天就有心情跟你玩什么花样吧。”“我担心你为了刺激祂去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行,有种晚上别来找我。”
“你们没人看到我吗?”红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墙角的,她的眼神一片虚无,抬头看着两个监护人。
她像那个爸妈吵架路过客厅被堵在中间不敢动的孩子,左右为难。
“你什么也没听见。”炎客将头扭过去,避而不见少女的眼神。“我担心你好几天了,听说你回来了,才来医疗部找你。”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萨卡兹,“然后你们就在吵这个?”“我也是被卷进去的。准确来说是他们两个在吵架。”费德里科也面无表情地和少女解释,“我只是指正其中夸大其词的成分。”
“把我的眼泪还给我。”红云长叹一口气,“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你还哭了?”炎客走过去揉了揉孩子的头,少女尖叫一声:“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孩——”但她转念一想,万一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呢?
少女的尾巴耷拉下去,放弃挣扎了。
“你再过两年都能自立门户了。到时候就不用烦我跟他吵架了。”“什么?谁介意这个了!”听到这话红云立刻警觉起来,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个反应很奇怪,把表情收敛了一下。
“我没有承担监护其他人的职责,你可以放心。我的年纪也没有到达拉特兰领养儿童的标准。”费德里科非常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刀,简直像爸爸和女儿讲我们家没打算要二胎一样。红云倒吸一口凉气,把东西往炎客手里一塞,慌里慌张地逃走了。
是个有祈祷意义的兽牙项链。是某叙拉古部族的传统,绳子编织的样式意味着祈福和驱逐噩梦,兽牙上刻的符文组合起来也有辟邪的意思。
炎客和祂同步了知识和记忆,这种人文类的知识他信手拈来。他看着手中的项链,收拢手指,将它握在手中。
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他这么想着。
“走吧。去跟她们打个招呼。”他喊道,费德里科跟上他的步伐,两个人一起消失在苍白的日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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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猜猜后面异格里发生了啥,虽然写的很模糊但是想无奖竞猜
全是私货,谢谢看到这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