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纳德顺着琴声摸到走廊的尽头。楼道里黑魆魆的，一盏灯也没开，外面的路灯照进常年禁闭的建筑物偏门，让地上反映出些微光芒。走廊尽头的教室同样黑灯瞎火，只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传出。他拧了一下教室的后门把手，开不了；又走回前门去，依旧锁了。伦纳德只好边敲门边压低声音喊：“克莱恩，是我！”
　　琴声停下来。黑暗中一个人影飞速地起身靠近门边，解除了里面的反锁，伦纳德把门推开一条细缝，就被拽着领子拖进去。教室门啪地一声又关上。来人很快放开他，坐回原位——教室的前门处放置着一台立式钢琴，琴架上支着一台平板，整间教室只有这个屏幕亮着，照得克莱恩的脸阴郁，苍白，并且憔悴。
　　“东西带来了吗？”
　　“……为什么简单的带个夜宵的事，会变得如此像地下活动？”
　　伦纳德在离他最近的第一排课桌上把两份焦糖芝士蛋糕（今日咖啡厅出的新品，两份打八折，克莱恩已经提早交代了）放下，自己也坐在了桌上。
　　“灯也不开，门也反锁，不知道的还以为里边闹鬼。”
　　“我弹太差，没脸见人。”
　　“不要总是和你那前辈比嘛。”
　　“我也不想的，但我真的弹的好差，我初中起就没摸过琴了……”
　　克莱恩由于一些奇妙的缘分，与校园里的知名人物路西恩学长相熟，虽然院系隔开十万八千里，兴趣爱好也不尽相同，但路西恩莫名对他青眼有加，在听说他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后，便热情洋溢地拉他加入了自己和女朋友担任前社长的爱乐协会社团（而另一个社团数理基础过于扎实，克莱恩实在吃不消）。克莱恩心系自己的魔术社，又不好拒绝处处提携自己的前辈，只得周周划水。没想到学期刚开始，路西恩前辈就整了个四月音乐节，并毫不留情地给他推了个独奏节目……克莱恩两眼一黑，开始临时抱佛脚。
　　“小克莱恩，加油练琴吧！音乐使人收获浪漫，这就是我和娜塔莎缘分的开始……”路西恩前辈如是说。
　　有幼年时期牢固的肢体记忆，重新把琴技捡起来倒是不难，但要精益求精就不那么容易。然而克莱恩死要面子，作为划水部成员，他实在不好意思向社团申请琴房的专用时间，又不愿意去校外的琴房——一小时三十块钱，为什么不去抢！克莱恩出去练了两个小时，肉疼得快要失控。剩下的选择，就只有教学楼教室里的公用琴。等到晚自习下课，教室里的学生走空了，潜伏的克莱恩就立刻关灯锁门，开始废寝忘食地要脸练琴。
　　……不，仅仅是废寝罢了，忘食是不可能忘食的。练琴是一件多么消耗精力和体力的事情！克莱恩每每摸到琴键，就感到胃里空空，恐怕早已形成条件反射，只得发消息给好朋友伦纳德，请他夜跑完帮忙带份夜宵。
　　伦纳德随叫随到，很快送货上门。事实证明，吃夜宵的愿望很大程度上只是大脑想要逃避现实所营造的错觉，而无关于胃——当克莱恩看见伦纳德和蛋糕都整齐地码在桌上时，他的饥饿感就消失了大半，感觉还能再和这首标着六个降号的曲子大战三十来遍。
　　其实克莱恩的选曲难度并不太大，篇幅也不长，要求的速度不快，主要在于细腻且流畅的情感表达，事实上是他曾经考级的时候弹过的。只不过手指几乎全在黑键上移动，对于多年没摸琴的他来说也算是个挑战，一遍中总要碰错三四个音，没有强迫症也要被逼成强迫症。
　　“伦纳德，我刚才弹的那几段，你有没有什么感想，反馈一下？”
　　在克莱恩的心中，不论实际的积淀到什么程度，伦纳德都是位拥有着充沛情感和敏锐直觉的正统文艺青年，在真正上台演出之前，邀请他听听自己的演奏，一定会得到有益的反馈。
　　“……”
　　进入安静美男子模式的伦纳德正一边吃着蛋糕一边神游天外。
　　“你有在听吗？”
　　克莱恩敲起琴盖。
　　“啊，什么？对不起！你再弹一遍吧！这次一定！”
　　“我这次会完整地弹一遍，注意听哦……不许把我的那份也吃掉！”
　　“嗯嗯嗯！”
　　伦纳德叼着叉子点头。
　　克莱恩压了压心中的不满，强忍着心中的羞耻感，用不甚熟练的技艺以及自认已经足够充沛的感情，把打算上台表演的乐曲完整地演奏了一遍。弹完这边我就吃夜宵！这个念头支持着他只弹错了两个音。
　　“怎么样？用你诗意的语言谈谈感受？”
　　“嗯……听了你的演奏，我的心中有无数诗篇在涌动……但是你也知道，我又不是真会写诗……”
　　伦纳德开始凭空造词。
　　“说你的真实感受就行，总不至于《月光》和《命运》的感觉都分辨不出来吧？”　
　　“啊，那肯定是‘月光’那一挂的，就像是阿芙洛狄忒在湖边上。不过更……朦胧，忧伤一些？”
　　好，那么自己的演奏情感方向的传达还是没什么问题……克莱恩初步松了口气，随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你是想说《水边的阿狄丽娜》吧。”
　　“啊，嗯，对，没错。”
　　伦纳德连忙点头。
　　“好敷衍。”
　　克莱恩保证即使自己瞎编一首曲子的名称，伦纳德也会说同样的话。
　　“那你猜猜这首曲子叫什么？”
　　“……《湖边的阿芙洛狄忒》？”
　　“……显然不会是。”
　　“《小船上的伊莲》？”
　　“你的命名法还能有点新意么，不要总是在哪里的谁谁谁。”
　　“《港口边的翠西》……嘿，你的命名法不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我说一遍你在学校论坛的五个马甲吗？所以这首曲子叫什么，《献给娜塔莎》，《爱吃夜宵的小克同学》？”
　　“？不要突然就给古典乐起轻小说式名字啊！”
　　“那到底叫什么啊！”
　　克莱恩突然不想说了。如果自己的演奏其实根本让人听不出是原曲……那对比之下也太毁印象了！
　　“……就叫《港口边的翠西》。”
　　伦纳德投来怀疑的目光。
　　“真的吗，我不信。”
　　“不信就对了。”
　　“……”
　　相当不满。
　　“你自己用网x云听歌识曲吧，我不想说了。唉，又浪费了两分钟练琴时间。一会儿恐怕保安就要来赶人了！”
　　“这不是你要让我猜的吗……好吧。”
　　伦纳德乖乖打开手机。
　　两分钟过后。
　　“克莱恩，手机识别不出来。”
　　“……那是因为我现在弹的并非标志性的段落。”
　　“可是，我已经几乎全程在识别，你也弹了不止一遍了吧？”
　　“……”
　　确实，他已经又回到乐曲的开头了。
　　伦纳德摇摇头，长叹一声。“克莱恩，看来你确实没有弹钢琴的天赋。”
　　“你能不能稍微不要那么诚实？”
　　克莱恩气馁地终止演奏，在低音区泄愤般乱摁几个和弦。
　　“好吧，那你生来就是天生的音乐家，只要稍加练习，就能唤醒体内的天赋，拳打路西恩，脚踢莫贝特！”
　　伦纳德立刻改变口风。
　　“莫贝特是谁？”
　　“就是贝多芬和莫扎特，的结合。”
　　“……”
　　越来越能编了。　
　　克莱恩放弃了！他下了琴凳，直扑向自己的夜宵。来自诗人同学的重大打击，唯有甜点能治愈受伤的心灵！在克莱恩专注蛋糕的这会儿，伦纳德从桌子上跳下来，兴致勃勃地蹬蹬跑到钢琴边坐下，用双手的食指开始戳琴键，因为时常找不到音，所以完全听不出他想要复刻的是什么旋律。
　　“对了克莱恩，既然你自己不想练了，那不如来教我弹琴吧。你不是说我很适合学乐器吗？”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虽然克莱恩自己的琴技不算出众，但指点个初学者也是绰绰有余了。
　　伦纳德的诗人气质与乐器技能，无疑是相当匹配的。克莱恩记得有一次他帮吉他社的人搬琴，走在半路上就被人问愿不愿意出去卖唱，收不收学生，能不能加个微信等等。
　　虽说钢琴这种乐器似乎过于典雅厚重了，与伦纳德天然的散漫似乎不那么匹配……不过，想像一下伦纳德穿着修身的燕尾服往三角琴前一坐的样子，似乎坐姿端不端正也无所谓了！问就是浪漫派，偶像派的钢琴家！到时候，如果有人问起，伦纳德的钢琴是谁教的，那克莱恩的脸上也十分有光……！
　　嗯……不过，自己应该怎么指导呢？
　　一个难题摆在了克莱恩面前。
　　他不想站着指导，而不管是坐在左手边还是坐在右手边，都不合适伦纳德双手在键盘上完整地移动。
　　伦纳德是右撇子，所以自己坐左位会让他更容易发挥吧？右手也确实比较好上手。克莱恩这样体贴地想着，就看见伦纳德十分自觉且自然地往琴凳前面挪了挪，让出琴凳一半的宽度，然后回过身来，兴致勃勃地，拍了拍自己身后，示意他坐过来。
　　饶是见多识广的克莱恩也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奇怪的姿势！
　　真是未曾设想的道路。
　　“来来来。”
　　绿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
　　“……我问一下，你有看过真实的钢琴四手联弹吗。”
　　“看过呀。”
　　“那你确定要让我坐你后边？”
　　“因为我左右手都不会，你这样不是更好指导吗？”
　　伦纳德理直气壮。
　　真有道理！克莱恩被说服了。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走过去，大跨坐在伦纳德的身后。　
　　好拥挤！
　　克莱恩在坐上琴凳的顿时就有些后悔。
　　自己的前胸几乎贴住了伦纳德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还有沐浴露的一点香味，想必他夜跑完洗过澡了才过来。
　　脖颈近在眼前，柔软的，半长了的黑发扫在鼻尖。
　　有点痒。
　　这个体位……呸，这个姿势，真是太不体面了！
　　希望伦纳德不要乱动……否则自己要是有了什么反应，可就太尴尬了。
　　然而自己若像柳下惠一样，没有一点反应，好像比有所反应还更不对劲……
　　伦纳德已经双臂下垂，像模像样地把双手放在了琴键上。
　　克莱恩从他的大臂下方，也把手伸过去。
　　因为身高有点差距的缘故，为了看到键盘，克莱恩的下巴几乎完全靠在了伦纳德的肩膀上。
　　……感觉就像是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伦纳德一样。　　
　　唉，学校里的女生们，该多么嫉妒我！克莱恩同情地想着。
　　“克莱恩，我们现在好像一个电影场景。”
　　伦纳德脱口而出。
　　我怎么没看过什么影视作品里有这样的双人钢琴姿势……莫非他看了什么特别小众的？伦纳德偶尔也会真的文艺一下嘛。克莱恩边腹诽边问：
　　“你看了什么文艺片？”
　　“《泰坦尼克号》算文艺片？”
　　伦纳德有些困惑。
　　“……”
　　早该知道不要对他有什么期待的。
　　“你会弹《My heart will go on》吗，这样是不是更应景一点？”
　　伦纳德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发言逐渐变gay。
　　“对不起，不会，除非现场给我谱子，不过现在我的识谱能力也算降到史上最低了，你确定要让我视奏吗？”
　　“啊，那还是不为难你了。所以你能教我弹什么啊？”
　　克莱恩陷入了沉思。
　　“……《小星星》。”
　　得出结论。
　　“……这听着好低级啊。”
　　“不要以为它只是你心中想的那一小段旋律，小星星可是有着十二段变奏的，经典中的经典！”
　　“你这说得就像教我中文某个字有四种写法一样。”
　　“……你还学不学了？”
　　“学，学学。”
　　伦纳德立刻投降。
　　克莱恩满意地点点头。
　　“你点头幅度小点，下巴戳得我肩膀疼。”
　　“忍着。”
　　“哦。”
　　越过伦纳德的肩膀，能看见他在微弱的光线下，修长的十指。
　　克莱恩把双手分别覆盖在对方的手背上。
　　“要想学习弹钢琴，首先要明白的就是手指应该如何摆。”
　　克莱恩在伦纳德的耳畔说，声音压得很低。
　　“嗯嗯。”
　　“一般来说，你可以想像自己手中握住一个鸡蛋的感觉。然后保持着这个手型，让指尖的部分接触琴键。”
　　“握着鸡蛋？”
　　“现在没有鸡蛋给你握，不过有另一种方式可以体验一下。”
　　鬼使神差地，克莱恩抬起左手，拉过伦纳德的右手，将两人的掌心贴合在一起，随后手指侵入伦纳德的手指间，缓缓收紧。
　　十指相扣。
　　“就是这种感觉。”
　　“……嗯。”
　　为了配合克莱恩的动作，伦纳德此时微微侧身，从完全的背后抱，变成了依偎的姿势，比刚才还要亲昵几分。他专注地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绿宝石般的眼睛略微下垂，从克莱恩的角度看去，这么近的距离下，甚至可以数清纤长的睫毛。
　　……有些窒息。
　　月光轻柔地，从教室的窗外照进来。
　　都怪这夜色，撩人的疯狂；都怪这钢琴，弹得太……
　　一时间，克莱恩的脑海中有各种应景的旋律在盘旋，他有些恍惚地想，或许路西恩前辈所说的，音乐使人收获浪漫，也不是没有道理……
　　万籁俱寂，只有稍稍加速的呼吸与心跳声，徘徊在二人之间。
　　克莱恩张了张口，想要说点什么。
　　教室的前门突然咔地一响。
　　如果克莱恩确实是只猫，那么此时，他全身上下的毛都炸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
　　伦纳德进教室后，他忘记锁门了！
　　……
　　……
　　时间倒回两分钟前。
　　罗珊脚步匆匆地穿行在教学楼的过道中，朝走廊尽头的教室前进。
　　她刚刚接到消息，自己那记性不太好的研究生学长邓恩，下午把女朋友戴莉的U盘不慎落在了那间有公用钢琴的教室，十分钟前才想起来。邓恩学长本人因为正开着仿佛无止境的组会而无法脱身，只好拜托离得近的她来取。如果邓恩的消息再晚几分钟，戴莉的U盘恐怕就会因为晚上教学楼封闭，而在教室里晾到明天早上了。
　　她一边给邓恩回消息，一边推开了这间异常安静的漆黑教室前门。
　　好奇怪啊，今天这件教室居然没有人练琴，也没有留灯……
　　——当她的手指触摸到门口的电灯开关，还没摁下去的时候，她抬起眼睛望向教室里。
　　罗珊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件教室里分明是有人的，并且不止一个！
　　两个年轻的男人，挤在钢琴凳上，一前，一后，一个人坐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十指相扣，在极近的距离对视着……见到有人闯入，两个人都猛然慌乱起来。
　　原来如此……放置有公用钢琴的教室里为什么如此安静，为什么没有开灯……一切都有了解释！
　　打扰了！
　　罗珊僵硬地倒退了两步，把门重新合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邓恩学长，我没办法帮你拿U盘了，因为……
　　——并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那两个人，好像是克莱恩和伦纳德……听说克莱恩要参加四月音乐节来着，我认为他很有可能借用琴房……　　
　　一个月后。
　　克莱恩在四月音乐节上不仅拿出了发挥平稳的曲目，还代表魔术社，拉着专用托儿伦纳德，联动了一个从三角钢琴后盖里变出兔子的魔术，一时大受欢迎，成为与路西恩不相上下，校园媒体中心争着采访的红人。
　　“请问你和你的搭档此后还会代表魔术社上台表演吗？”
　　“当然，不过我也很希望能把机会让给社里的新人们，就像路西恩学长把机会给我一样。”
　　克莱恩十分谦虚地说。
　　“那，那你们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就那个……”
　　“哪个？”
　　“四手联弹，一前一后坐的那种。”
　　扑克脸魔术社长的黑发绿眼帅哥搭档的脸色，瞬间红透了。
【END】
　　　　
　　
　　
　　
　　问题解答：小克在本文中弹的曲子是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所以说翠西勉强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