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卢基诺停止了呼吸。

诺顿圈着他的肩膀，像是害怕怀中的大蜥蜴突然消失一般紧贴着，感到对方胸腔里那颗心脏也正缓缓停跳。不到半分钟，学者引以为傲的大脑停下了运转，手稿上记下的最后一个未完的字母忽地改了方向拉长至纸张边缘，钢笔从指间松脱，笔尖落在被单上溅开墨点来。

这位变异的学者在几分钟前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用嘶哑得不成语调的声音要求纸笔——这可是不可多得的亲身记录机会。然而迪鲁西已经没法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身体了，坎贝尔不得不扶着他，以往强健而厚实的肩背，如今倚在身上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发辫散乱，干枯的发梢刺在坎贝尔手臂上。字迹也不复往日的工整漂亮，歪歪扭扭犹如稚童的涂鸦，难以辨认。

……遗言是自己的死亡过程感受实录，这点也非常迪鲁西，不愧是他。诺顿盯着那只垂落下去的手看，沉默地将手掌覆上去握住。



2、

迪鲁西并没有再一次拿自己做实验喝下什么致命的猛毒，虽然这也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说起来可能有些荒谬，他是寿终正寝的。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理所当然。蟒蛇的寿命最多只有二三十年，野外大部分毒蛇只能活十到二十年。卢基诺借着怪蛇的毒液获取了远胜常人的力量，而这便是其代价。

迪鲁西也不是没挣扎过，他费尽心力去延缓这一过程——这世上尚且还有那么多未知等着他去发掘，甚至就连让他产生变化的那条蛇身上的谜团都尚未研究明了，作为学者，他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死去。

多少个夜晚，卢基诺在他的研究室里秉烛夜读，彻夜不眠试图找出解决方案，而作为助手的诺顿则往往安静地侍立一旁，为他准备好提神的茶水。进展不顺的时候大蜥蜴会烦躁地来回踱步，柔软而灵活的长尾甩来甩去，偶尔碰倒些瓶瓶罐罐又被诺顿忙不迭扶起。

但是谁能阻止寒冬来临时常春藤落下最后一片叶子？从衰老症状渐显到最终死亡，短短数月，变异所赐予他的馈赠便悉数被收回，甚至还收取了高昂的利息。

首先是原本鲜亮的红发从根部染上了斑白，鳞片渐渐失去光泽。随后视力和听力都开始下降，诺顿喊他的时候会需要叫上几遍才能得到回应。他的体重逐渐减轻，肌肉慢慢萎缩，往日强健到足以纵跃十余米的双腿到最后连立都立不稳，必须得靠他的助手才能移动。坎贝尔抱他在怀里，几乎每一秒都能感到生命力正从这具躯体中流失。

“诺顿。”他微微转动眼球，努力使双目聚焦。即使视力逐渐模糊，卢基诺橙红的双瞳还是如同石榴石一般漂亮。“带我回实验室。”他会这么说。



3、

而此刻，迪鲁西的躯体斜倚在坎贝尔身上，脑袋歪倒下去靠着他的胸膛，鳞片表面尚还沾染着人类体温的余热，眼睛半阖着，仿佛只是在午后小憩。

坎贝尔并没有放开怀中失去灵魂的身躯。他拾起了掉落的钢笔，将稿纸翻了空白的一页，重新落笔。

他在伪造迪鲁西的遗嘱。

字迹不成问题，诺顿给卢基诺当了六年助手，他的书写是卢基诺手把手教的，自然能模仿得以假乱真。

诺顿本来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他打一开始就在计划着侵吞迪鲁西的财产。这年头能有钱有闲到去搞爬行动物研究的家伙，不是家底丰厚的贵族后代，就是新兴资本家之子。迪鲁西没透露过，但坎贝尔猜他两者皆是。

卢基诺作为雇主确实无可挑剔——诺顿当初被开得极高的报酬引来应聘，要知道像坎贝尔这样，从矿场里退下来、受教育水平又不高的工人，很难找到这么高薪的工作。他早已做好了对方是个怪人的心理准备。然而，除了外表乍看上去显得有些吓人（以及生活自理能力十二级残废）以外，这只大蜥蜴出乎意料地好伺候。这位处事圆滑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就取得了新雇主的全副信任。

独居于乡野、因为变异而与外界基本断联、对唯一的助手过于轻信。你看，这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下手对象。

而学者对助手潜藏的恶意似乎全无察觉。食材的采购和处理被全权交给坎贝尔负责，想在吃食里加料简直毫无成本。迪鲁西伏案工作的时候，坎贝尔就站在他身旁，只要伸手就能触到大蜥蜴毫不设防的脖颈。

还不到时候。坎贝尔盯着雇主修长的颈子和凸起的喉结，后颈覆着的鳞如同东陵石一般浓绿，而下颌则泛着白玉髓似的光泽。直接出手大概率会被反杀，就算学者整日久坐不动，那尖牙利爪也不是白长的。而如果在食物里下毒，对方又可能具备抗药性。贸然行动会导致他直接丢了现在的高薪工作，最好再等等。

三年之后又三年，这一等就等到了迪鲁西自然死亡。

这还不赖，不是吗？至少他不需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谋财害命了。



4、

丧葬需要操持的事务比想象中要繁杂。卢基诺家中长辈已经悉数离世，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自然更无子女，但是生前交好的同领域研究者不在少数。他变异的消息被瞒得很好，这几年来与外界只有书信交流，没人知道这位好脾气的红发学者因为实验事故而被迫披上了怪物的外表，除了诺顿。

坎贝尔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迪鲁西教授最后亲自教导、继承衣钵的学生”。他不能让验尸的医生看见卢基诺，所以得先行贿赂，好直接签发死亡证明。他写了讣告发到报纸上，随后便是葬礼，安排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出席的人意外地多。天气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下雨。诺顿身着黑沉沉的丧服站在人群中，无言地看着那副装着卢基诺躯壳的棺椁沉入墓坑，之后一铲一铲的土壤将其掩住。

诺顿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葬礼结束众人各自散去，而坎贝尔也回到了这座过去数年居住的、现在已经变成他私产的宅邸。

他之前忙于照顾日渐失去行动能力的雇主，对房屋疏于打理，外头院子里杂草丛生，而屋内地上也覆着一层薄尘。坎贝尔换下不便活动的丧服，挽起袖子。他抛开那些纷乱的思绪放空大脑，利落地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个遍。

处理完这些，天色已然擦黑。储藏室里头还有些未耗尽的食材，他麻利地取出来清洗切好，按照惯常的菜谱准备了两人份的晚餐，随后轻车熟路地跑去实验室喊人。

“卢基诺，”他将嗓音稍稍提高，因为他的雇主一旦工作入迷就很难听见旁边的动静。“晚饭准备好了。今天有你爱吃的——”

坎贝尔的声音戛然而止。实验室里空空荡荡毫无人气。以往会拉长音调口头答应而实则磨磨蹭蹭赖在原地的学者，现在已经长眠在了地底。



5、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六年时间，完全足够让坎贝尔把一些行为模式刻进骨子里。

而他讨厌这样。

坎贝尔本来对爬行动物研究没什么兴趣，比起这些他更爱贵金属和宝石。但是他足够聪明，学起来也像模像样，迪鲁西大约是真的在把他当继承者培养。依照他最初的计划，一旦害死原雇主把财产拿到手，堆在实验室里的这些仪器、参考书籍和手稿，就会直接被他付之一炬。

实验室的新主人缓缓走到了工作台边，却并未坐上卢基诺平时坐着的那把椅子，而是如往日一般立在一旁，单手撑着桌子稍稍弯下腰。

迪鲁西惯用的钢笔和黑色墨水就放在一边，桌子上的笔记还尚未收起。那会大蜥蜴的衰弱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了，笔划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动和扭曲。坎贝尔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迪鲁西正伏在桌前，被他搀着，擎着笔艰难地书写。

坎贝尔甚至能感到指尖传来迪鲁西肩背部隔着衣物的触感，还有笔尖刮擦纸张的沙沙声响。然而，当他重新睁眼时，面前就只余下冷冰冰的实验台。

他不由自主地将手朝着旁边叠放的几堆稿纸伸出去。

剩下的记录大多作于衰败症状发生之前。那时大蜥蜴的身体非常健康，甚至有些活力过头，从来不肯好好坐着，非得将一条腿搁到扶手上去，拧成一个旁人学不来的高难度姿势，看上去很有几分痞里痞气。

坎贝尔的指尖从墨迹上抚过。他甚至能准确记忆起写下每个单词、每个数字时卢基诺的状态。或是嘶嘶吐着信子，锋芒毕露地和他争辩，或是微眯着眼，小幅度点着脑袋表示赞许，尾巴尖贴着地面来回扫着。

诺顿感觉自己像是在雪夜里划亮火柴试图取暖的孩子，回忆所带来的一点温度大约只是冻伤濒死所带来的幻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感如同刺骨严寒般从脚底冰结而上，直入脑髓。他感到呼吸困难。



6、

他意识到了，自己是不可能有勇气将卢基诺的遗物销毁的。他做不到，这太残忍了。他与卢基诺相处六年都没忍心下杀手，现在要他毁掉这些手稿，简直就和让他重新把卢基诺杀死一遍没差别。

坎贝尔就这么立在工作台旁边，按照时间倒序，一张一张地查看迪鲁西留下的字迹。这是最后一本笔记了。他将其翻开，一枚书签从书页间滑落下来，飘飘扬扬落到他脚边。

诺顿将这枚书签拾起。他发现这是一片干枯的彩叶草。

……他回想起来，这还是他递给卢基诺的东西。当时他才刚刚挣得卢基诺的信任，两人渐渐变得熟络起来。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坎贝尔从集市上采购食材和日用品回家，偶然间在包裹上落上了这片叶子。年轻的助手半开玩笑地将叶片举高，在卢基诺面前比划，“你看，这中央的颜色像极了你的眼睛和头发，”他又将叶子放到雇主手背上，“而边缘的颜色又和鳞片一模一样。”

已经变异了数月、期间从未于他人面前现出身形的大蜥蜴似乎对坎贝尔的形容相当惶然。他将这片叶子从手背上拿下来，嗓子里发出了些意味不明的咕哝声，把这份意外的礼物收进口袋里了。

坎贝尔感到心脏被猛地揪紧。直至死亡将两人分开，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对卢基诺所怀抱的感情。坎贝尔向来对利益敏感而对情感迟钝——太迟了，他意识到得太迟了。如今这枚叶片已然枯萎风干失去本色，正如卢基诺再也无法听见诺顿的剖白。

诺顿将彩叶草小心翼翼地夹回笔记本里，然后将笔记本用力按向自己的胸口，仿佛能这样获得一点卢基诺的触感似的。他窝到前雇主的靠椅上，在周围残留着的、独属于卢基诺的气味包裹下，整个人蜷缩起来，不动了。


*彩叶草花语：绝望的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