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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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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零零星星铺着锈迹的绿漆铁门旁的按钮早就哑火了不知多少年,布加拉提迅速地环顾了一番四周,紧接着间不容发地抬手在门上划了一下,一道本不该出现在金属上的拉链应声开启。他就这样弯下身顺着那道一米来长的裂隙钻了进去,没有忘记回过头把拉链闭合归位,而后拉链应声消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这里是位于里奥马焦雷【1】的一处颇有年头的双层住宅。入秋的五渔村游客比暑期少了些,内巷比起靠海的大路显得更幽静,何况现在还是黎明时分。只是手机地图的定位时常有偏差,最后他不得不依靠传真发来的手绘地图才找到准确的所在。看来导航软件也并不值得百分百依赖,还是期待下一次更新以后相关信息能更加完善吧。
于是黑发青年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动着环顾这间老宅:一楼是布置简单的客厅和稍显陈旧但好歹能用的厨房,靠门的窗前摆着黑色的粗瓷花瓶,瓶口和瓶身周围也都很干净,空荡荡的摆在那里倒显出了质朴的气质。楼梯旁的柜子上摆着老式造型的电话,虽然没连着电话线,但并没落下多少灰尘。
还没来得及发自内心地感叹暂住在这里的人还真是有心,楼梯上传来响动,一个低沉的声音闷闷地在头顶响起:
“……你怎么进来的?”
赤裸着上身的银发男青年居高临下地微眯着眼,面色有些不善。布加拉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平静地回应:
“是灯心草书店的贝里克鲁先生派我来这里的……早上好啊,雷欧·阿帕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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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碟子子摆在客厅餐桌的两端,里面各自盛着几块超市里随手就能买到的夹心黄油饼干。将微微泛紫的银色长发扎在脑后的阿帕基把手里的纸杯分别放在对方和自己面前,才拉开椅子坐下来:“抱歉了啊……摩卡壶坏了,只能拿速溶黑咖啡对付一下。”
“没关系,我私下里对咖啡没什么高要求。”
看着面前拿起纸杯毫不含糊地喝下一口速溶咖啡的黑发青年,阿帕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饼干,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开口提问:
“对了,没记错的话你是布……布加拉提,是吧?”
“很荣幸你还记得我,阿帕基先生。”
“毕竟我常去你们店里叨扰,尤其是一楼整修成咖啡馆之后……话说回来,你到得还真够早的。那不勒斯到热那亚就没几趟火车,从热那亚到这里又且得走一阵吧。”
“我昨晚八点到的热那亚,在汽车站过了一夜之后直接搭早班车来的。”
“这样啊,辛苦了。”
简单寒暄后,阿帕基就着甜腻的黄油饼干喝了口咖啡,接着切入正题——
“那我们就来聊聊关于委托的事吧……贝里克鲁老爹跟你交待了多少?”
“他只说主要是做旧的工作,具体安排让我听你的。毕竟从职业素养的层面考虑,只有你才能决定委托的内容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吧,侦探先生?”
说着,布加拉提将纸杯里的咖啡喝下了一大口,坦然地注视着对方的同时,顺便用拇指抹掉了嘴角混着果酱的饼干渣。
微皱着眉迎下了对面过于直接的视线,阿帕基简短地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果然不好惹啊。”
也许是语气过于含混,一桌之隔的布加拉提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像个听写测验里没听懂题目的小孩子。面对着这样的反应,阿帕基连忙摆了摆手,“不,没什么……简单来说,我现在接手的这件委托,是复原一批有些年头的手写信件。笔迹上的复原我自有办法,可是总不能直接在普通的信纸上落笔,至少当下的信纸不行,所以……”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至少将书信处理到看起来和这几十年来差不多的程度喽~阿帕基先生?”
“‘先生’就免了,老爹说过咱俩岁数差不多。”阿帕基站起身,拿起对面已经空了的纸杯,边说边走进厨房,“……毕竟你是老爹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他又派了你来,可见他一定很信赖你。至于做旧工艺的细节你不必担心,委托人给我留了一封当时残存的信,我过后会拿给你当参考。你可以先去休息一下,再怎么说,在汽车站过夜一定睡得不踏实。你不必觉得怠慢,反正我也熬了小半夜需要睡一会儿。还有……”
从厨房出来时,除了续好速溶咖啡的纸杯外,高大而精壮的银发男人手上还端着一碟新的饼干:
“……有忌口的话就直说,别勉强自己吃掉平时连碰都不碰的苹果酱夹心饼干,布加拉提。”
2
二楼除了阳台和卫生间之外还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个小房间像库房,两面书架之间只有并肩站下两个成年人的宽度,或许是原屋主专门用来堆书的地方。看着像是发现了超棒的秘密基地般难掩喜悦的对方一边说着不必在意一边有备而来地从不多的行李里掏出睡袋,本来并没打算让远道赶来的同乡助理蜗居在这个小屋子里的阿帕基终究败给了看到架子上年头久远的各种书本就两眼放光的布加拉提,心想手艺人们对自己本行的执着真是一种可爱又可怕的东西。
于是阿帕基回到卧室。床头柜上的手机在振动,是即时通讯软件刷进了新的消息,犀牛50DS左轮手枪头像右上方的备注写着“dir /M”——
『咋样啊老兄?贝里克鲁老爹到位了吗?』
阿帕基无奈地啧了啧舌,回复——
「老爹来不了。说是小女儿的预产期刚好就是最近,他走不开,所以派了徒弟。」
『徒弟⊙▽⊙?布加拉提吗?那不是正好~』
「正好个鬼。你哪只眼睛看出正好的?」
『反正每次在‘灯心草’接头的时候你都挺在意他的~』
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Porco dio”,阿帕基开始考虑回那不勒斯以后换个接头地点。手上只回复了一句——
「我只是不擅长应付他那种类型的!」
——是的,准确地说,只是不擅长应付罢了。
自从辞去警察职务,转做私家侦探到现在,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尽管现在一个月靠着五六个差不多的普通委托就足以维持日常开销,阿帕基还是习惯于将距离住处差不多两个街区远的那个名叫“灯心草”的旧书店兼咖啡馆当作与情报贩子或委托人们接头的据点。老板贝里克鲁是个50岁上下的矮胖男人,三年来给过他不少照顾,除了打理店铺以外,据说还是位名声在外的手工书匠人。尽管他并不清楚在智能手机、平板电脑和电子阅读器当道的当下,还有多少人需要纸质书,何况比市贩图书更加吃力不讨好的纯手工作业。
布加拉提是在侦探转行差不多半年后来到店里的,起初是助手和学徒,书店整修后顺便兼任咖啡馆的常驻店员。交情不浅合作伙伴之一、年轻情报贩子米斯达和他聊得不错,只因为米斯达的哥哥和他是一起念过书的发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阿帕基和他的关系仅仅停留于常客与店员,除了营业范围内的交流之外就再无其他。
然而交流不多并不等于不关注,至少出于侦探的职业敏感,阿帕基自认没少在明里暗里见缝插针地观察店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包括重要的店员之一布加拉提。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工作人员,很懂得察言观色,会真诚巧妙地应付熟客的插科打诨和一些女客人带着暧昧意味的调侃,如非必要,绝不在与接头对象谈论工作时贸然打扰。只是……
房间里还有一位看上去50岁开外的“老人”,倚在窗边凝视了外面一阵,而后坐到窗台前的桌边,若有所思地拿出并不存在的纸笔开始伏案疾书。阿帕基连忙走过去,将纸和笔小心地塞到桌上和“老人”的手里,确认过纸面上流淌出的内容,他才将视线扫过“老人”额头上那条异于常人的液晶屏幕,记录下上面显示的时间——
--:22:08:83,闪烁,17:45:51:63
——1983年8月22日下午5点45分左右……吗。
连忙拿起手机在固定的便签里记录下时间点,阿帕基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沉声说了句:“辛苦你了,忧郁蓝调。”
“老人”的身体立刻起了变化,伸展回差不多190公分的高度,化作一个全身绀紫的人造人形,眼睛和三对关节像极了老式电话的听筒。液晶屏归零后慢速闪烁了三下,人形消失,阿帕基才终于松下一口气,躺回屋子里的单人床。又是将近一整天的回放,终于得到了两个重要的写信时间点,看来到下午之前都可以心安理得地睡上一阵子。
作为替身使者,被他命名为“忧郁蓝调”的、能以倒带回放的方式追踪特定对象动向的替身既是谋生的保障,也是不可或缺的战友。可以说在这一行站稳脚跟的功劳有至少70%以上都来自替身,余下的30%才是警察时代锻炼出的体能与侦察力。
——对了,之前某次委托中,在那家书店里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那时楼下的咖啡馆开张不久,阿帕基尾随已经变成调查目标的替身在二楼密密麻麻的书架之间小心走动。角落里店员正在专注地裁剪用来包覆荷兰板【2】的麻布,空气中弥漫着相安无事却又小心翼翼的宁静。确认过调查目标在某个时段内只是在此打发时间,他将替身收回,无意中四下环顾,才发现店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视线锁定了自己所在的方向,即便四目相接时也只是短暂地惊讶一瞬,随即继续维持着最初的直白坦荡。
按说普通人是看不到替身的。对方的视线没什么攻击性却又十足地专注,这反而让阿帕基有些心虚,于是他尽量从容地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没淘到好书的客人,朝店员点了点头之后,若无其事地从二楼离开。
仔细想想,米斯达所说的“每次接头都会在意”就是从那天开始的。那天之后的常客与店员之间依旧维持着营业范围内的交谈,阿帕基没有向当事人确定那天在二楼究竟看到过什么,对方也识趣地当作无事发生。只是常客的心境微妙地起了变化,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起这位年龄相仿的店员的一举一动,包括不起眼的习惯和一些基本的喜好,同时又为总有一天自己的一切会被那双天青石般的眼睛彻底看透而感到些许惶恐。
——所以说,只是不擅长应付这个人罢了。
在被自然到访的睡意完全支配以前,阿帕基再次默念着强调这一事实。
3
醒来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半。身上不知不觉盖着一条薄毯,睡前忘记关的窗户也不知何时被关上了,空气里隐约弥漫着苦涩的芳香。阿帕基连忙起身,书桌一角的烟灰缸里不再是成片的灰和烟蒂,而是细密的深咖色粉末。他打开房门走下楼,蜗居在库房书架之间的访客在厨房里忙碌着,之前被自己判了死缓的摩卡壶在明火灶上愉快地运转,壶嘴处飘出更加浓郁的咖啡香气。
“你醒了啊~”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布加拉提回过头看着他,“摩卡壶的上阀门堵住了,我在科伦波大道的咖啡店里讨了个新的,稍微修一下就好了……要来一杯吗?”
“……谢谢。”
没多久,和加了些牛奶的咖啡一起上桌的还有几块新鲜出炉的普切塔,味道和灯心草书店一楼的招牌简餐几乎一样。本打算吃完一块就问问自己房间里的微妙变化,让阿帕基想不到的是,餐桌对面的黑发青年居然面带歉意主动开口提了这件事:“抱歉,趁你睡着的时候溜进你房间里收拾了一下。”
“哦……没关系,反正你也没有冒犯的意思。”
“不过你居然没在屋子里有动静时醒过来……可见你是真累坏了吧,侦探先生?”
“算是吧。你来这里之前我已经熬了快两个通宵……”
无意中一抬眼,看见了布加拉提身后的什么东西——更确切地说是什么人——一闪而过。阿帕基一愣,把方才没说完的话顺着咖啡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新且不完整的问题:
“不会吧,难道你也……?”
布加拉提点点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一下子明白了对方能在上锁的房间里外来去自如的大概缘由,阿帕基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扶着自己的额头,“……什么嘛,早说你也一样不就得了……”
“让你多心是我的不对,不过平时在店里也没什么恰好聊这个的时机,找个你落单的时机忽然走过去,开门见山地说什么’其实我能看见你身后的东西哦‘这种唐突的话,反而更容易让你起疑吧。”
“那倒也是……”
笑着回应一句“所以说嘛”,布加拉提起身走进厨房,去清理那个已经相当有年头的摩卡壶,同时头也不回的继续和餐桌前的年轻侦探聊天:
“贝里克鲁先生说过,你忙起来的时候一般没工夫注意外头的动静,有时候连电话都不接,他很担心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搞垮了身体,所以除了委托上的常规帮助之外,出发之前他有特意叮嘱过要多留意你的饮食起居。我虽然能联想到你的工作习惯八成和替身能力有关,但却不知道怎么和他老人家解释,只能说真有什么万一的话我会想办法把你拖出来透气……只是他想像不到,我所谓的‘想办法’不过是另一种更脱离常规的激进手段而已。”
确实够激进,没听说过早上七点到达后发现门铃坏了就索性直接发动替身能力闯进来的。阿帕基心说。
不过既然他也提到了委托……
吃完最后一块普切塔,阿帕基快步上楼冲回房间,从行李箱的防水袋里掏出一个相当陈旧的信封。再走下楼后等到厨房清理工作终于完成,这才郑重地递给坐回餐桌前的布加拉提。
“说正事。要复原的这批信件大概是在1975~1983年之间写的,这一封是之前提过的参考,虽然比那个区间要晚两年,但是信纸的黄旧程度应该差不多……怎么样,做得到吗?”
将那封差不多三页纸的旧书信来来回回地打量了将近五分钟,布加拉提若有所思地将信纸塞回信封,还回去的同时只留下很简短的一句——
“我先试试。”
……
夜幕降临。蓝白相间戴着尖刺盔的人造人形替身好奇地戳着坐在楼梯上的绀紫色替身意外柔软的肩膀和后背,与此同时阿帕基将左手上已经做旧的空白信纸与右手拿着的信件来回比对一阵,不禁由衷地叹道:“厉害啊……完全想不到只用藤黄水和速溶咖啡粉就能做到这么逼真的程度!”
“为了保证纸张的平整度,用冷风大致吹干以后还需要夹在棉布之间用重物压一个晚上才能拿来写字。”布加拉提边说边将电吹风的线工整地缠回把手,“只照着成色做旧当然不难,不过……看得出那封信经常被拿出来反复阅读,折痕处的细小缺损,还有信纸边缘的柔软度和细微的污渍恐怕没办法做得那么自然……这样也可以吗?”
“当然完全可以!不如说既然能做到这个程度,我心里就已经很有底了……果然这种事还是需要专家出马才行啊~”
“过奖过奖,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
“说什么客套话呢布加拉提,帮大忙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布加拉提忽然感到头顶传来不轻不重的一阵压力,再说的具体一点,侦探的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抬过去揉了揉他的头顶,带着难掩兴奋又稍显鲁莽的友善。虽然这动作有些唐突,但是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完全想象不到大约13小时之前还被这个还带着一脸的起床气的家伙居高临下地盯着看来着。
不过也难怪,毕竟是自己率先背着非法入侵的嫌疑闯进这个屋子的嘛。
想到这里,布加拉提回过头看了阿帕基一眼,随即微垂下头,暗自笑了笑。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