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984310
作者 : 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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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总2
少年 004
枫原万叶把冷掉的咖啡倒进洗手台,换了杯温水过去。散兵乐意有人无微不至地伺候,在休息室眯了二十多分钟后精神状态好了不少。
“走之前没把你生活助理一起带过来?南十字实习生被你使唤几次估计腿要跑断了。”散兵很温顺地喝干净杯里的水,这时刘秀雅也回来了,捎了药房的袋子,散兵凑近些去够药盒,桌面宽长,药盒在斜对角就有些拿不到。刘秀雅看屋子里还有个上级在,就不好乱动。
散兵啧了一声,枫原万叶就把药盒推过去。
“生病不吃药?我现在出入璃月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有种翻白眼的冲动,跟枫原万叶说话对自己而言吃力不讨好,多数时刻脑电波对不上只能对牛弹琴,“……这什么字,看不懂。”
枫原万叶没答。
刘秀雅心想是不是公司真请了个九漏鱼来拍戏啊,还和老板耍大牌。她站在旁边掏手机想跟群聊同事吐槽下,就听见散兵喊她:“我就是退学又不是没读过书好吧,你们璃月字方方正正的我又没学过肯定不懂。”
人家立马脸红了:“呃,对不起……”
“他在至冬出道,只在至冬本土活动。”散兵拆药版的动作太大,锡箔纸被扣下来落在桌面上,枫原万叶看它们不顺眼,扫在手心里抓着,“一日三次一次两颗,喝完你就睡吧,最近没你的事。”
他扫了眼刘秀雅:“我听北斗姐说你学的也是至冬语吧,可以跟他对话下看看。”
散兵吃过药,劲头没上来,这下精神得很,睡足也足够好说话。薄薄眼皮一掀,刘秀雅无法不去注意到那双靛蓝色的眼,水波流转,如一汪深潭。
“你当心吓到实习生啊?”散兵把手中的纸杯捏扁,招呼枫原万叶,“没我的事就先把剧本发过来,我捋捋。”
刘秀雅赶紧把纸质剧本拿给他,对方目光只放在剧本上了,厚厚一沓也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对方没抬头,刘秀雅只听见青年用好听的声音回了句谢谢。实习生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都说做过Idol的人,声形条件都不差,更何况面前的人虽然身陷舆论风波,但综合条件要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Idol都要好,这算来自外貌协会的肯定?
老实说,她只跟散兵接触了这么小会儿,那些娱乐新闻写的谣言不攻自破,因为她见到的本人的人品并没有说得那么坏。
“后天记者会要去,顺带把解约的事说清楚。”枫原万叶将袖子折到手肘处,“这段时间刘秀雅跟着你做临时助理。”
“知道了。慢走啊。”散兵一双长腿交叠,忽略了枫原万叶欲言又止的表情。
临走时叮嘱刘秀雅:“在他经纪人来之前盯好他,不要在平台上乱发东西,分享日常可以……但不要先说敏感话题。”
那人抬手虚虚比了个“OK”的手势,随后前后摆手示意让枫原万叶快滚,后者推门而出。
刘秀雅还想说些什么,只见散兵将剧本摊开盖在脸上,看上去心绪起伏很大。
他深吸一口油墨印刷的气味,妄图在这里面寻找到什么曾经的记忆。
相当熟悉又陌生的人们,终有一日又相见了,这是概率很小的事。
剧本不是最新打印出来的通版,而是早就有了批注的样子,散兵凝视末尾墨字,看得实在入神,连最细小处墨水洇出一点儿也瞧见。
枫原万叶写字习惯是不像他本人的。因为人们通常见他第一眼是成熟、稳重,就像当年散兵为雷电影整理化妆包时,抬眼发现枫原万叶跟在那群场务后头做跟班,仰头去问问题,眼睛很亮。雷电影也偶尔在独处时提到枫原景春,提到枫原万叶,跟晚饭要多添一碗味噌汤一样,是饭后谈资。
“那是个很踏实的孩子呢,他父亲经常跟我说,他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雷电影是不懂剥蟹的,她看着散兵用器具敲碎蟹壳,小勺把蟹膏蟹黄扒拉到米饭上。距离监护人休假回家已有三天,散兵除了早晨起床能和练有氧的雷电影碰个面,其余都见不到,好不容易吃一顿饭,散兵却有些食不下咽。
“是吗。”散兵浑不在意地将蟹钳拆下,解剖一份食物时他总有诸多耐心,“可是我看过他的镜头分析作业,手稿没有我的好看。”
国际艺术的同窗们竞争相当激烈,稍有不慎便被赶下去,自散兵回归校园生活以来就在跟枫原万叶似有无追逐,总要有一个人的名字压在另一人上头——这只是散兵单方面的角逐罢了。他认为枫原万叶写字不好,实际上就是收笔时总要多一份飘逸,倒不是说轻浮,而是意外枫原万叶沉静外表下跃跃欲试的心。
比如大戏、比如文化排名、比如专业分绩点。
真的是字如其人。
“你应该多跟他相处才对,他肯定有很好的剧本才能吧,毕竟是枫原景春的儿子。”雷电影走至散兵身后,挂钟正好摆在七点整,“不过我听专业老师说上一次你们都没有去排大戏?”
散兵猛地扭头:“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你们可以合作,双赢……?”雷电影反复咀嚼这个词,“你的意见呢。”
名戏剧演员加上剧本大拿,非常稳赚不赔的戏码,一人在台前一人在幕后,彼此交织演绎着全新的剧目。是个人都会心动了,加之散兵本人就有先天的人气基础,想要连带着将枫原万叶捧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那他也会跟他爸一样进艺协?”
“未必。”
她说:“这也不是中乐透彩票,一个人好命是运气,那他的子子辈辈畅通无阻就是理所当然吗?”
雷电影这个厨房杀手,又错手碰碎了装有螃蟹残肢的餐盘,瓷白色和猩红色混在一起,还有渗入木质地板里的海产汤水。
“我来就好,你先休息。”散兵先一步说服走雷电影,毕竟对方凌晨有飞去枫丹的航班,休息时间紧迫。雷电影不好再说什么,趿拉着拖鞋上了二楼,房门落锁。
他手机开始不停震动,备注显示「枫原万叶」的少年正在来电,想也知道,大戏落选一事过后,枫原万叶并没有散兵设想中的灰心丧气,少年认为自己的不足源自经验的缺失,枫原万叶联合几位成员,包括本是编导生出身的鹿野院一起承包了国际艺术礼堂后门的仓库,美其名曰称作小剧场。
现在是小剧场第一次排戏的剧本围读阶段,选了比较脍炙人口且文艺范十足的璃月剧本家编写的年代戏,枫原万叶等一众人正在仓库门口等待散兵从家里赶过来。
他披了件棒球服外套,临走前想起扫成堆的狼藉,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很透明的情绪。
肢解螃蟹的过程很痛快,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成名以前自己别无选择?就像自己,雷电影看似无边自由,实则大大小小场合却不能容忍自己缺席,期待的家长会和校园开放日也未曾来过。他这么想着,从别墅区一路跑出来坐上出租车。
高楼林立,夕阳被湮没在夹缝之间。
国际艺术教学楼通体红墙黄瓦,绕过一棵又一棵法国梧桐,散兵看见枫原万叶站在人群最中间,被簇拥起来。
他看向他。
“来那么晚,清子都喝过两杯果茶了。”鹿野院调侃,没注意身后迎面来了一掌,学表演的最忌讳身材走样。
清子开口:“本来我们要选了,万叶说还是公平点,等会儿抽签。”
“编剧最大编剧最大。”
其余人跟着稀稀拉拉鼓掌,就差拉礼花庆祝。
散兵没反应过来:“不是排《春雷》?你怎么说他是编剧。”
《春雷》是某璃月出身的编剧根据某大家族真实事例改编的剧本,当初小剧场的成员挑中这本是因为有较明显的戏剧冲突,这对新手而言十分好上手,也能更快找到感觉。散兵提前参考过十多年前一场在稻妻巡演的一场改编版。
“你来之前还是《春雷》。”鹿野院平藏从背包里掏出一顶帽子戴上去,遮住了那张年轻的脸,乍看之下还挺像回事儿,“他临时改动,说小剧场轮流演自己写的剧本比较好,就当是练练手。”
“你刚才还说储备工作太多!”有人插嘴。
鹿野院平藏哂笑:“谁让小枫原提前准备好了剧本啊?我可没说不同意这个提案。”
一群人分散站着又聚在一块儿打闹,一阵喧嚣过去,各自头上都渗了些汗,唯独枫原万叶还是那副温温润润的模样,安静地站在一旁,别人过来闹他也不皱眉。
“小枫原”这个称呼一早是表演二班传出来的,意思是枫原景春的儿子,趁着父亲局势大好便扶摇直上,实则一滴墨水都拿不出来,大戏更是输得一塌糊涂,于是便在枫原这个姓氏前面加个“小”字,咬文嚼字的墨客来看,就是种讽刺了。
好与不好他全然接纳,宠辱不惊,挺沉得住气。现在大家都这么叫,顺口极了,正主也不去计较。
枫原万叶第一次编的剧本挺文艺,酸溜溜的,讲的是一群人拼搏青春的故事,名字叫《梅雨以后》,湿漉漉的梅雨季过后开始有了太阳,就像迷茫的人抓住了生机破开障碍,非常正能量,以至于所有人都演得热血上头。
鹿野院秉持着要做就做导演,绝对不演,声称自己有镜头恐惧症。惯来巧舌如簧的人把散兵推上了台:“就让我们看看雷电影的儿子有多厉害!”
所有人推他演男主角,仿佛散兵生来是个赢家,站在“影老师”“雷电先生”“稻妻首席戏剧演员”这些头衔的身后,一伸手什么便有了。
枫原万叶头一回在他面前戴上平光镜,装作深沉,还是那身格子文化衫。
放现在来看,《梅雨以后》的故事框架和角色设计都不会是任何一个编剧、导演、演员看得上的作品,故事简单台词普通,光靠一个拥有积极高光的男主小敢撑起无聊的故事。
散兵随手看了一段:
「小敢看着孔夫,对方因经常出海而晒得黝黑的脸此刻显得如此严肃,和先前他总是挤眉弄眼的表情不同。
小敢:你想过一辈子出海捕鱼,没想过出了这片海域,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吗?
孔夫看向他,自己平时最听父亲的话,说一不敢说二,但小敢说什么连夜坐船出海,跨越界线,这对自己而言,太沉重也太遥远:我……我不知道。
小敢:那你跟我一起去看不就好了吗?
孔夫:可你能保证,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好吗,比捕鱼更好吗?
小敢笃定地:肯定比现在更好!
其实小敢也不知道,因为小敢前十多年的人生也都是像村民们一样循规蹈矩捕鱼出海,休渔期在岛上疯跑,但又能怎样呢,有些事总是未知的,也总是要有勇敢的人迈出这一步的。」
005
到了发布会的日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会场,准备好剧本开拍前的剪彩仪式,按照璃月习俗还要上香,有拍摄平安的寓意。
不得不说凝光和北斗认真起来的办事效率相当高,剧组人员请的都是本家人手,对枫原万叶而言好处颇多,倒不用再想办法跟场务磨合。本着说该到拍摄场地去剪彩,可惜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有强降雨,满意的航班迟迟不见,索性不定了,等事毕后再说。
地点选在了万民堂酒店,对外宣传是小成本文艺片,实则投资八千万,包括盘下整个酒店的资金。北斗看了眼财务发来的账单,狠狠吸了口烟,席间凝光瞪了她一眼,示意记者马上要来,还不快掐了!
“最近咋样?”北斗豪爽地拍拍散兵瘦削的肩,心下惊讶干艺人这行就是自讨苦吃呀,多灵的一个男孩儿摸着没几两肉,“纳西妲下午到,你们正好可以交流下。”
须弥国际娱乐的幕后二把手是纳西妲,据说当年也是顶风而上,冒着亏损1.5个亿的价签了散兵,小道传闻花钱跟玩儿似的,帮散兵付了违约金的钱,想想就牙疼。
散兵:“剧本在看了。”说完,他下意识皱眉,纤长睫毛在顶灯光下扫出一片阴影。站在枫原万叶面前他是希望自己有底气面对的,从别人口中转述的过去种种他自己都要快忘了。
会场被布置得很喜庆,有讨个彩的意思。正红色的绸花带一左一右拉开,分别是北斗和凝光,代表公司立场。中间是几个电影主演、正副导、编剧枫原万叶。散兵和他中间还隔了三四个人,都是陌生的年轻面孔,或秀气或艳丽,旁边一位小花的礼服上绣了朵水钻百合,顾盼间闪着光,也就意味着,散兵的视线不能准确地放在枫原万叶身上。
他当时是想和南十字的人说明白,纳西妲不过是顺水推了个人情,因为她和雷电影是旧识,算为自己的年少轻狂签了代价的款额,话虽至此,他也无法很好地说出口。散兵很耐心地看着座位上记者们一个又一个起身、坐下,回答最多的是枫原万叶,基本是些官话,人们也许真的关心这一部新电影,更多是希望从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嘴里套到更多的娱乐八卦。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提问散兵先生。”枫丹娱乐的记者起身,“众所周知你作为偶像出身,根本没有过拍摄的经验,请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枫原先生邀请你拍摄这部电影呢。我在此前刷到过一些论坛消息,你们是除了校友之外还有别的私下情谊?”
快门和闪光灯的声音就像一颗颗子弹,穿透许多人看似坚硬的防御屏障。散兵此时此刻感受到很多人的目光,齐齐投向自己,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身旁的水钻百合花也眼带戏谑,似乎是想目睹散兵现场失言的模样,毕竟很多网友都把他扒了个干净:星二代、耍大牌、二世祖脾气。
“我……”他拍了拍话筒,刺耳的嗡鸣声响彻整个会场。
枫原万叶见状想举起话筒,旁边的副导用手肘悄悄地提醒自己,现在他的立场代表的是南十字娱乐。
散兵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呢。他把年少时大悲大喜和青年时升起坠落都一一体味了个遍。回答这样的问题简直是无关痛痒,还没有在愚人众出道前,在练习室训练得痛得说不出话。
“如你所见,我真的没有一点演员经验。”他终于开口了,非常坦然地,“在场很多人都知道我从哪里辍学,又正好枫原编剧这次要请一个自带话题度的人撑场子,为了不让片子失望,念及同窗情谊的我不就来了么?”
台下登时爆出不约而同的笑声。散兵坦然过去,又内涵得句句在理。枫原万叶做编剧少说四五年,虽说不是次次都爆收视率,但也是基本保证风评不差的,近几年试了几部文艺片,票房却起伏不大,甚至比同类型的片子反响还要平。
就着这个问题,某文娱讨论区还专门分了个板块:枫原万叶到底适不适合煽情?
万赞回答:铁直男,一看就没谈过恋爱,范拿不准,回去拍铁血柔情还差不多~
“私交什么的,当然没有啊,我出道时完全零绯闻。”散兵满不在意地回答。
后续要插香,就干脆在酒店外头进行,好在万民堂不在商业区,更偏向郊区点,所以进行得也还算顺利。仪式完毕,大家聚在一起拍照,现在记者算是散了,场内还有稀稀拉拉几个,等留着做专访。
“主演呢,我们的男主角去哪了?”北斗忙着拿叉子吃小蛋糕,招呼枫原万叶去把人喊回来,“那小子,插科打诨有一手的,圆滑!”
江湖大姐头评价人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万叶并不在意,三言两语应付过去。
万叶在酒店一楼拐角靠近卫生间的走廊里发现了散兵,对方正拿着电话,贴着侧脸,不时答话。
等通话结束,他才开口:“去拍照吧。”
“怎么还有员工聚餐?”散兵扒拉两下头发,早晨吹的造型,发胶干后留下稍硬的手感。
“璃月这边的人都比较喜欢热闹,再加上包场,不订餐就有些可惜。”万叶短暂地笑了下。
他扬起嘴角,有种彼此都是最熟悉的样子:“是经纪人的电话吗?”
“嗯,车子停在收费站,等会儿我过去,不跟你们拍照了。”
组里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有喜欢长相的也有不喜欢脾气的,对此枫原万叶回以一句抱歉。对散兵真正改观的人少之又少,大家靠着传言刻板印象就习惯了互联网上的风言风语,并对此乐不可支。
最期待的男主角没有应约,枫原万叶看着散兵离去的背影,正打算走去跟北斗交差。在外头等待多时的娱记终于抓住机会:“万叶老师!请问您有时间接受采访吗?”
这会儿枫原万叶生出股疲惫来,笑了大半天脸都僵了,还是温声回答:“两分钟吧?”
“好的好的!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请求。”娱记问,“请问您关于网络上一直讨论您不适合写文艺片,以及对新电影的内容有没有什么要向大众解释的呢?”
枫原万叶回答:“我在颁奖典礼上说过了,这就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包括别人讨论我的适不适合煽情还是拍文艺片,我不会拘泥于一种剧本类型的,感谢网友们对我的关注,也希望大家把这份关注放在作品上。”
“解释,有什么能让我完美地解释呢。”枫原万叶说,“我还年轻,想拍什么就去拍,写自己喜欢的故事。这是我的初衷。”
006
下周一是个晴天,航班定到下午三点,直达璃月某个地区的边陲小镇进行封闭拍摄,据说临海,天气比较潮湿加上蚊虫多,散兵提前了一晚列了份清单发给刘秀雅。长长一串基本是驱蚊的。
那天他和纳西妲找了个算隐蔽的餐厅开了间包厢边吃边说,璃月菜地域不同口味也不同,对散兵来说不是各类蔬菜拌沙拉酱那就是好吃。对桌的女性娇娇小小,看不出年纪只比他妈小点儿,具体多小他也说不上来,女人的年纪是秘密。
纳西妲直达中心,点明扼要地讲了几句散兵,说提前签约不要被骗去签了霸王合同,当时自己手上的卡都超额冻结了,怎么还好意思……她边说着,边拿叉子去划融开的芝士,散兵看着她只盯着那盘芝士焗海鲜,心想还好找了家评分比较大众的。
“你也知道,先前那次已经把你前程押进去了,这一次还要继续莽撞么?”纳西妲换了个比较亲和的口吻,她在须弥国际开会时惯来用这种手段,先让别人尝点甜头,再一网打尽了。
“至冬先不厚道的,我没把记录发出去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散兵垂眸,“和枫原万叶的事恕我无法告知实情,总之不会是坏事。”
临了,夜风宜人,散兵先行告退,抬手拦了辆计程车。
他把墨镜之类的东西脱下来,跟司机报了个地点。
一通电话拨过来,散兵划向绿色接听键,头靠好椅背,黑色机身被放在车门凹槽里。
谁都没说话。
飞机降落地点是定海市江林区,中途要转大巴开入中岩镇中岩村,到了才发现这算是个半海岛,政府规划面积多了个山头,偏安一隅,咸腥海风不断吹着散兵稍长的发,潮湿的气息笼罩自己。
他正在寻找枫原万叶,那个一眼就很让人觉得放心的家伙。
对方的格子衫有些旧,来得是很匆忙的,只挽了一个袖口。这次电影取景地点将大部分重心放在了中岩寺上,和当地旅游管理局签订了协议,暂时让给剧组三个月的拍摄时间。刚下飞机,谁都不熟,枫原万叶率先和当地居民先去中岩寺对接情况,希望不请自来不要打扰到僧人。
“辛苦了,大家都先休息下,我们晚上再开研读会。”枫原万叶站在中间,拍拍扩音器,说。
那人坐上本地特色的三轮车,又将帽子抓在手里,苍白发丝随风飘扬。
散兵舒出一口气,回到宾馆后打开了剧本。
故事还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的故事,只是少年不再有那么冲动了。散兵不是第一次看这份剧本,指腹细细摩挲平滑纸张,好像透过一行故事就能切身体会,譬如枫原万叶曾经写剧本是带有几分傲气的,现在很好地收敛了。
稻妻国际艺术一到周六就人满为患,尤其是节假日的周末。校方为决定提前培养新人生源,月末最后一次双休日用来向外校的人免费开放剧场,演的多数是教科书上较为经典的剧目,这些由表演班的学生组织,舞美和灯光艺术也由别的专业进行筹划。
表演一班这次报了《伊甸之死》,一群人挤在窄小的摄影镜头面前,看着枫原万叶饰演的主角被钉在十字架上,散开的烟雾充作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深色帷幕拉上后,散兵穿着一身古欧风礼服缓缓走至台中央,语调平缓地以最终审判者的身份宣告圣主的罪行。
“……以上,种种罪孽,都是往生路上属于他的痛苦,仁慈的主就算宽恕他,悲悯的群众不会,路过的野蛮的花草也不会……”散兵合上台词本,台底下的鹿野院平藏终于比了个大拇指,班上同学陆陆续续传来掌声。
枫原万叶从后台出来时眼神是暗的,说明还未出戏。他虚虚地将手搭在散兵肩上,看着鹿野院忙活,直到大伙儿把台上的道具搬到后台去,才有了点儿回神的感觉。
散兵在背后扯枫原万叶的小辫子,鹿野院忍不住了:“看看,看看!这玩意儿是我选的吗?怎么有人只出点子不干活啊!”
枫原万叶又跟他一触即分,身上还是一身做旧的灯笼袖衬衫,领角专门用火烧得皱巴巴的。他撸起袖子和另一位同学将木质十字架搬过去,散兵还在原地跟鹿野院讨价还价:“我怎么见你乐在其中啊?”
“毕竟你选得太有挑战性了,不做好点还以为我吃素的呢。”
“那你从现在开始茹素也不是不行吧。”散兵笑,鹿野院拿这张嘴没办法,平时金口难开一到排戏的场合嘴皮子比谁都厉害,奇哉怪哉。
“好了好了,明天上场咯,来来来一起加个油!”
礼堂外面聚了另外几组学生也是要提前踩点的,鹿野院他们不好多待着耗时间,属于少年们的掌心向下交叠在一起,枫原万叶被散兵攥着手放在最上方。
衬衫中间系了温莎结,中间别了颗成色漂亮的靛蓝色宝石,日光下闪烁。他只注意看枫原万叶衬衫上的装饰,完全忽略了对方紧张过度而微微湿润的掌心,薄薄的并不厚实,将散兵的手背盖住。
下抛——上放。
“表演一班,加油——”
傍晚的天台鲜有人来。散兵问学生会借了钥匙,由于上台不会额外配音或是别耳麦,对肺活量要求有点高,想着临时抱佛脚再练习下语感,找找最合适的发力点,散兵恹恹地锁上顶楼铁门锁链,转过身去发现熟悉的衬衫款式,清瘦的、挺拔的背影,衬衫扎进西裤里,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对方嘴里振振有词。
枫原万叶也注意到有人上来,掐掉手机录音键,见来人是散兵,因紧张而耸起的肩登时松懈下来。
一瓶果珍推过去,两个人并排站在栏杆内,散兵把手搭在台面上伸出去,枫原万叶反而很拘谨的样子。其实两个人并没有外界学生们传得那么形影不离,他们的身上只是有些特质促使着彼此靠近,而不是心灵上的贴近,也就此时此刻,相对无言,没有谁要先开口的样子。
先忍不住的是散兵:“原来晚上别人找你都说不在,因为这个?”
目光投向枫原万叶未关上的台词注解,他畅快地,眼里带着几分狡黠:“我还以为你不会紧张呢,不就是一次开放日汇演,你没做过啊。”
枫原万叶没摘左耳耳机,指尖在屏幕上来回滑动,反复播放其中一段:“也就这几天,是个人都会紧张吧,明天我爸爸说要来看……”
半大点的男孩谈到家庭难免拘束自己,更何况是在同龄人面前:“好吧,我只是想珍惜我还在做戏剧演员的机会呢,这还是我第一次上台。”
“不上台的时候在做什么?”
“帮他们做杂事,搬水,核对服装数量和质量,设计灯光……”枫原万叶一一细数着多少年来作为幕后的时光,这些时光他是很感激的,他对没有上台的日子也不是不羡慕,而是认为只有准备好了才可以上台去。
散兵又不说话了,因为他想说:你每次排戏做演员的时候最高兴,谁都拦不住你的热情,是我的话肯定要把你的双腿绑住不让走才好,太招人烦了!但是自己没法开口,和雷电影东奔西跑,她还没有走出名气时,散兵就在台下看表演,穿得光鲜亮丽的,收获很多人的赞美和掌声,当他作为特邀嘉宾收到捧花时,笑得不比别人少。
他只是对枫原万叶感到不理解,却又释然了。
“听起来你很爱这份职业,为什么不要继续做。”
“很爱很爱。”枫原万叶摁了暂停键,“从小时候开始,就感觉没有办法不去喜欢。”
“但是我会去告诉自己,喜欢的话就一定要成为吗?嗯……我是说,你喜欢一幅画里人物的神态,但是你没有必要去成为真的画家,越走到后面你会发现,这件事太需要天赋。”枫原万叶摘下了耳机,线团缠绕指尖,指腹流连某一地方,“惊艳的感觉只有第一次,别的都不会再有了。”
就像你不会百分之百听你妈妈的讲,一整年全勤。再比如你的个人行程早就在国际艺术的论坛上被公开,现在大家都知道你今晚晚修请假,但不知道你身边还有一个我。
枫原万叶和散兵趴在水泥墙上,脑袋斜歪在边沿。散兵看枫原万叶落日一样的晖芒的眼弯起来,这下他就没有丝毫秘密了,全然是空白的模样呈现在自己面前。他突然变得很生气,控诉枫原万叶早知道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他们迅速地将单薄尚在发育中的身体纠缠在一起,骨感的手臂碰在一起,连领结乱了都不知道。
“我们也没多熟,如果我直接告诉你有这回事,你也不会听进去。”枫原万叶靠坐在边上,第一次呛他。
“你不试怎么知道我要拒绝?”散兵心想明明我们本来就未彼此熟悉,“……好吧,说得对。”
纠缠成一团乱麻的耳机线被散兵抓在手里,米白色线条在被肢解,直至重新变回原样。
“你挺奇怪的。”散兵突然说。
枫原万叶:“我应该说谢谢吗。”
“不,没必要,太蠢了。”散兵笑,“你以后不想去做戏剧演员的话,要干嘛呢,跟你老爹一样去做编剧吧,写几个狗血肥皂剧的本子就能大赚一笔。”
“不好。观众的智商也是智商啊。”挺有原则。
散兵看枫原万叶拍拍西裤上的灰,这样快乐的时候也太短暂,他知道枫原万叶该走了,于是又说:“那你去做比枫原景春更厉害的编剧吧,这样也可以近距离跟你喜欢的事去打交道。”
“我只想给我认为好的演员写剧本。”枫原万叶难为情地,拆吐几个单词组成一串句子。
散兵乜他,骂道:“哇谁敢接你的剧本……写得那么烂。”
“我肯定会进步的。所以你呢,你以后也真的想做戏剧演员吗。”枫原万叶穿上搭在一旁的外套,“只允许套我的话,自己的又不说了?”
“我还没想好。”散兵说。
“想好了再告诉你。”
天台又落锁,被换下的旧铁门早早锁住隐秘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