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处都是断瓦残恒。

　　克莱恩微微侧身，按着半高丝绸礼帽躲过一截烧断了掉下来的——破损太严重，他辨认不出那是房子的什么结构，大概是房梁——然后皱着眉从黑色风衣口袋中拿出了一枚金币，抛向上空。

　　阿曼妮西斯需要我的帮助。

　　阿曼妮西斯需要我的帮助……

　　重复七遍，金币落下来时却莫名没能接住——占卜失败了，克莱恩看着咕噜噜滚出去的金币，一边思索着居然还有他占卜不来的东西一边抬脚走过去，想把金币捡回来——然后他停下了。金色的、反射着火光的金币落在一小簇毛茸茸的黑色旁边，克莱恩挑起了眉，伸手扒拉了一下那团黑色的毛绒绒。

　　看起来是一只魔狼幼崽……还有呼吸。克莱恩顺手摸了一下看上去没有意识的黑色大团子，捡起金币再次上抛——这次占卜的是这里是否还有其他停留的、活着的魔狼。金币背面向上，否定。

　　要么是阿曼妮已经带着族群其他人离开，要么……克莱恩不愿去占卜另一个可能，转头看了看旁边的魔狼幼崽，好多灰，不太想洗衣服……克莱恩蹲了一会，叹了口气，还是收起金币，将一小团狼崽子抱在怀里。

　　“阿曼妮回来以后可要给我付寄养费的。”他嘟哝了一句。

　　毛绒绒的幼崽体温摸起来有些低，克莱恩把团子用毛毯又盖了一层，还放了个热水袋进去。福根之犬没能找到克莱恩想要联系的对象，内疚地一边呜呜一边往克莱恩床底下钻，又被克莱恩捞回来摸摸脑袋：“好了，好了……这不是你的错，我再想想办法就是。”他轻声安抚着黑色短毛的狗狗，听见呜咽声小下去。

　　他又想起自己到达时堪称惨烈的景象——仅有的几座房屋倒塌，屋檐破损，还有燃烧的火。他有些怀疑是哪些人类追杀过来，但阿曼妮带着魔狼早已隐居长久，又会有谁……克莱恩叹了口气，只能先等两天再说。嗯…那么问题来了，魔狼幼崽吃什么？

　　克莱恩看着被自己用毛毯被子裹了三层，已经抱紧了热水袋的黑色团子陷入了沉思。

　　伦纳德醒过来时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怀里有什么温暖柔软还在发热，妥帖煨热着柔软毛毯里的温度。他挣了挣，从被子团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他看到一个手持小镜子的男性人影背着光，似乎在说什么：“……嗯，他现在在我这……真的不需要我过去吗？……”

　　伦纳德顿时感到整个狼的脊背发凉——他好像被拐卖了！小小的魔狼在床上奋力挣扎起来，扭啊扭地试图从毯子里跑出去。然后人影回头了。

　　他说：“啊，你家的小狼醒了欸，阿曼妮。”

　　听见熟悉名字的小狼停下挣扎，但在克莱恩凑近时还是一个劲想往相反方向躲，然后被克莱恩按住了：“别动，我这床缝不小，掉进去捞你还挺费劲儿。”他按着伦纳德后颈让他看镜子的力道不大，但一只小狼哪里挣得开巫师的手？“阿曼妮，你跟他说？”

　　“伦纳德。”

　　小镜子里盖着黑色头纱、面容秀美的女性轻声用安抚的语气喊他：“伦纳德？”

　　魔狼在安抚魔狼，而克莱恩见伦纳德安静下来，终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几天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尝试联系阿曼妮西斯和查看那只幼崽的情况，今天终于通过阿罗德斯和阿曼妮取得了联系——用镜子。福根之犬找不到她是因为“隐秘”，而他们突然离开和克莱恩推测的原因相似：“你知道，这段时间他们的…‘猎巫行动’越来越过分，我手下有小狼看不过去，救了两个姑娘回来。”镜子里的阿曼妮说道，“然后那个村落的人可不得了啦，嚷嚷着果然是女巫，然后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真的找到了我们……”

　　就算是拥有特殊能力的种族，在人多势众的情况下也只能以保命为前提。克莱恩听到热水壶发出烧好的声音，一个响指掐灭了火源，然后为自己泡了一壶热茶。当他端着煨热的羊奶和自己的茶水回到床边，伦纳德已经又缩回了毛毯里，而阿曼妮静坐在镜子另一头，等待克莱恩忙完。

　　“这孩子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克莱恩。”阿曼妮说。

　　克莱恩心说行吧，反正捡小孩养也算他们魔女巫师精灵……的传统了。他保持着坐在床沿的姿势，以手按胸，对阿曼妮西斯行了一礼。

　　随后阿罗德斯断开了镜子之间的联系，克莱恩看着镜面上弹出来的小表情笑了一下，接着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贴了大腿——是伦纳德。

　　小小一团的魔狼努力抬头瞅着自己的临时饲养员，发出了几声软乎乎的呜呜声，然后把自己的脑袋贴上了克莱恩的大腿，还没立起来的耳朵随着小狼的动作一晃一晃，让克莱恩没忍住摸了两下。哎呀，这小狼还是个趴耳朵呢……随后克莱恩端来盛着温热羊奶的小碗，眼睁睁看着伦纳德一头扎了进去，险些溅他一脸。

　　克莱恩：“……”啧，饿了的犬科动物。

　　温暖的毛毯，噼啪作响的壁炉，克莱恩手中温热的食物，和被克莱恩抱在怀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哄睡的记忆，是伦纳德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克莱恩算得上是一位很称职的监护人。

　　小狼不明白他在忙什么，但屋子里他需要的东西都放在他能够到的地方——足够的食物、在魔法下永远保持温热的水、小狼专属的毛毯和小枕头以及克莱恩不知从哪给他搜罗的玩具。可是克莱恩并不是一直都在家。伦纳德有两三次醒在克莱恩出门之前，但咬着对方袖口并不能阻止巫师先生出门，相反地，克莱恩甚至在门上加了道锁——幼崽在冬天跑出去太危险，他只能满含歉意地尽量早些回家。但不管他什么时候、在傍晚还是晚上，拉开家门总会看到毛团子叼着一个玩具蹲在门口，然后冲上来和克莱恩的腿贴贴。克莱恩简直怀疑伦纳德是不是有点分离焦虑，一问阿曼妮，可能还真是。

　　毕竟脱离了族群，又没有了熟悉的环境，克莱恩再不在，伦纳德一只小狼简直孤苦伶仃……克莱恩越想越内疚，只能在采购过冬用品时再加快速度，以及向占卜家俱乐部告假——巫师也需要生活，而他的方式之一便是为人占卜。克莱恩·莫雷蒂在附近的小城镇也算小有名气的占卜家，因此维系日常生活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伦纳德来以后他需要购置的生活用品就多了些，毕竟不能饿着孩子——克莱恩抱着满怀的纸袋匆匆走上树林深处的小道，抱住了前来迎接他的伦纳德。

　　“好啦，好啦。”克莱恩堪称熟练地摸摸魔狼的脑袋，顺着脊背抚摸几下，差点把魔狼摸得翻出肚皮来：“我们可以好好过一个冬天了。”

　　2.

　　一只魔狼幼崽的成长速度会有多快？

　　克莱恩刚刚将伦纳德抱回家的时候，小狼站起来也只有巫师先生膝盖那么高——但到第二年开春，克莱恩才恍然发现，伦纳德已经可以轻松地扒拉着坐在高背椅上巫师的腿，顺着钻进他怀里。彼时克莱恩正看着书昏昏欲睡，怀里突然多出的重量和热度让他顿时清醒，再低头一看，正对上小狼崽一双亮晶晶的绿色眼睛。克莱恩干脆把他整个抱起来趴在自己怀里，一路从魔狼背部的毛发捋到尾巴尖，把小狼摸得比之前的他还要昏昏欲睡。

　　伦纳德已经很适应在克莱恩家的生活——巫师先生在城镇不远的树林深处离群索居，虽然并没有完全脱离人类的社会。伦纳德喜欢在堆满了雪的树林里跑来跑去，甚至抓住过一只兔子送给克莱恩，当晚这只兔子便成为了他们的晚餐。当小狼长得越来越大，某天克莱恩发现怀里的毛绒绒变成了长着狼耳朵的少年，已经不知过了几个春秋。

　　但伦纳德依旧还是个趴耳朵的小狼崽。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伦纳德沮丧得不行，克莱恩几乎习惯性地一边笑一边摸着他的脑袋安抚，再过一段时间，你再长大一点，耳朵一定可以立起来的。

　　而当他可以化为人形，克莱恩便开始带着他认字看书——只是克莱恩的书房里鲜有适合启蒙的、拥有图画的儿童读物，大多是只有黑白线条的简约写实插画又很厚的大部头，都很好地提升了伦纳德的睡眠质量。等到他被好气又好笑的巫师先生揉着耳朵唤醒，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但伦纳德实在喜欢听克莱恩读书。

　　小屋的落地窗前有一小片瓷砖铺就的露台，克莱恩会在上面搭上柔软的毛毯。伦纳德就算能化成人形了也依然喜欢变成小狼在上面打滚，在阳光正好的时候，克莱恩也会靠坐在上面，给伦纳德念他感兴趣的故事。温润的柔和嗓音掺着午后温暖的阳光，伦纳德半趴在克莱恩腿上，听他一句一句地讲，偶尔跟着重复两句，连枯燥的学习都像裹进了枫叶色的蜜糖。

　　“……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克莱恩说，“……守夜的人们已用古老的悲哀…将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克莱恩似乎很喜欢有关月亮的诗歌。伦纳德看着克莱恩的手指划过书页，点出他念过的单词，跟着一句一句辨认、重复。当他可以流利地背出一首，克莱恩会奖励一样亲吻他的额头，当天的晚饭也会再加上一道伦纳德喜欢的肉食。而吃饱喝足以后，只要不看书就非常精神的伦纳德有时候会趴回露台上看星星，试图辨认克莱恩跟他讲过的星座和星象。如果他看着看着睡着了，再醒来已经回到床上，在克莱恩身侧。然后小狼翻了个身，再次睡过去。

　　当然，也不是所有时候都在看星星。

　　除了晒太阳看书，露台也很适合听雨。伦纳德窝在上面听窗外雨声拍打树叶，自己变回小狼睡得四仰八叉翻肚皮。而下过雨的夜晚，克莱恩会带他出门，伦纳德第一次见到萤火虫还被吓了一跳，把克莱恩逗得笑个不停。

　　时间呀，总是最快也是最慢的。

　　慢得伦纳德总对着镜子发愁为什么自己的耳朵还没能立起来，又快得他看向最开始能化成人形时克莱恩在门口为他量身高时画下的最矮一条线还在昨天。白色粉笔画下的横线就像他在这里渡过的时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不过画身高线的时候要把耳朵压低了量。

　　当伦纳德堪堪可以收起自己的耳朵和尾巴时，克莱恩也开始收拾东西了。巫师长久不变的外貌让他不能几十年地待在同一个地方，于是化名梅林·赫尔墨斯的魔术师带着小狼再次踏上了旅途。梅林的魔术表演足够精彩，花哨的羽毛帽里路人投掷的钱币一半充当补充的路费，一半作当晚的伙食费。旅行中他们居无定所，伦纳德也有好一阵没能吃上克莱恩亲手做的饭。但当他问到两人的目的地，克莱恩则笑着回答他：“没有目的地。”

　　或者说，克莱恩没有目的地。

　　他们走过空气湿润、有着独特风味美食的海边，走过春日绽放于漫山遍野的花田，走过穿行在深秋枫林的观景列车，走过拥有绚烂极光的极夜之地。旅途中伦纳德从克莱恩口中听到了更多的睡前故事，有人类世界的童话歌谣，有巫师之间口口相传的传说，也有克莱恩自己的经历。他并不像大多巫师和精灵一样完全脱离人类社会，还会主动融入其中，学习新的技能。只是旅途太久，当伦纳德看到已经有些陌生的蒙着黑色头纱、身穿如繁星点缀长裙的阿曼妮西斯时甚至迟疑了一下。

　　他们来到了魔狼一族新的居住地。

　　外表已经如同十四五岁人类少年的伦纳德迟疑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巫师，克莱恩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伦纳德往阿曼妮那边推了推：“这下我算是把阿曼妮的嘱托完成了。”他说，“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念同族，想家吗——正好收到了阿曼妮的信，我就带你回来啦。”

　　想家。

　　伦纳德当然想家，可是当他还很小的时候，想家时克莱恩会抱住他，告诉他以后一定可以回家的——那克莱恩呢？伦纳德拽住克莱恩的袖子没撒手，克莱恩告诉他自己的旅行没有目的地，那以后如果伦纳德想克莱恩了，他应该去哪里找克莱恩？

　　而巫师温和但不容拒绝地将伦纳德拽着自己的手拉了下来。他依然周到又妥帖，甚至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然后将从小到现在伦纳德的所有物品留在了阿曼妮安排给伦纳德的住所，而当伦纳德不安地握着克莱恩的手睡着后又醒来，巫师已经离开了此地。

　　伦纳德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但他突兀感到心里空了一块。

　　族群里更加热闹，有着和克莱恩身边不一样的温暖，也非常欢迎许久未见的伦纳德融入进来——魔狼的学习方式和克莱恩教他的不太一样，克莱恩会带他认字写作，更多地则是带着伦纳德读书。这时候的克莱恩看起来就更像一位学校里的老师而非巫师了。

　　但他并没有留给伦纳德太多书籍，魔狼在不需要太多睡眠的深夜能翻阅的也不过他留下的诗歌集，书面几乎都要被翻得起了卷儿，又被伦纳德珍而重之地压平。

　　他恍然想到，距离自己离开克莱恩，似乎同样已经过去了很久。

　　久到曾经的小狼崽已经长大，他的耳朵可以立起，久到伦纳德化成人形时看上去已经是一个俊美的青年，捧着克莱恩留给他的诗歌集的模样就像一位真正的浪漫诗人，久到他离开克莱恩的时间几乎和在克莱恩身边生活的时间持平。而他想起克莱恩，首先想到的依然是那个冬日的小屋。下雪的时节很冷，巫师给自己裹上厚实的围巾和大衣，带着小狼出门散步，追着松鼠的伦纳德扑进一个雪堆里，被松软的雪埋了个跟头，又被克莱恩抱起来拍掉。

　　伦纳德还记得在那过分近的距离里，有雪花落在对方垂下来的眼睫上，他凑过去想帮克莱恩弄掉，伸出的却是人形的双手，然后他愕然发现，自己正在那张小屋里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床上，将巫师先生压在身下。

　　那张满是书卷气的脸依然泛着平静又温柔的笑意，平日翻阅书页拈花占卜的手指落在自己脸侧，他说：“————”

　　伦纳德倏地醒了过来。

　　下午时分阳光正好，透过树叶落在地面的颜色像是克莱恩褐色的眼睛。他感到心口鼓胀，被什么他一直都有，却从未真正意识到来自什么的感情填满了。伦纳德感到呼吸急促脸颊发烫，他晕头转向地想要大笑，想要变回魔狼奔跑。克莱恩，克莱恩克莱恩克莱恩——

　　克莱恩·莫雷蒂。

　　他终于明悟过来，爱呀，爱。这种他在书里看过不知多少遍的词，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我爱上他了。”他笑容满面地像是在对自己宣布：“我早就爱上他了。”

　　3.

　　“你要带的东西还挺不少的。”

　　西迦和科恩黎颇有些好奇地围观伦纳德收拾行李，而从伦纳德回到族群就一直带着他们的邓恩则塞给了伦纳德不少戴莉做的应急药剂。他们看着伦纳德充满干劲儿地扛起包裹，终于想起什么的邓恩又塞给了他一张地图。

　　“注意安全，如果可以的话带克莱恩也回来看看？”阿曼妮西斯笑着如此说道。“他呀，跑起来没个定所……总之，祝福你，伦纳德。”

　　而伦纳德在胸前点了四下，在阿曼妮和朋友们注视的目光下再次离开了魔狼的族群。他拿着邓恩的地图，沿着克莱恩曾经和他提起的、想要品尝的美食参观的风景一路向前，寻找有关多年前神奇的魔术师传说——有关梅林·赫尔墨斯的传闻真真假假，又过了许久，伦纳德只能假装自己是一位追寻神秘、向往奇迹的旅人来打听。他依然不知道自己要前往哪里，但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克莱恩身边。

　　当他来到一座名为“廷根”的小城时，随心而走的青年在墓园看到了那个阔别已久的熟悉身影。他手捧一束塞维亚菊，依旧头戴半高丝绸礼帽，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对方似有所感，将手里的鲜花放在了墓碑前，转身看向了伦纳德。

　　巫师的模样依旧年轻，和从前一样满是书卷气。他的模样似乎没什么变化，衣着风格也依然是颜色简单的正装，伦纳德看过去，就好像看回了多年前的、树林深处只有他们两人的小屋。

　　而克莱恩看了他一眼，抬脚缓步走出了墓园，伦纳德自发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落座于水仙花街道的一个餐厅内，克莱恩熟稔地点了餐，将单子交还给服务员。服务员走开后，他突然说：“他们是我以前的哥哥和妹妹。”

　　克莱恩指的是他放下花束的墓碑。他对伦纳德笑笑：“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喜欢人类，愿意融入其中……嗯，应该说，我接受过来自家庭的善意，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他沉默了两秒，转移话题一样说道：“你是来找我的？”见伦纳德点头，他又笑起来：“不容易呀……从阿曼妮那边到这里可不近，辛苦了，伦纳德。”

　　其实还好。伦纳德嘿嘿笑，他谈论自己路途上有兼职当一当赏金猎人，成功收获了克莱恩惊讶的眼神。事实上，前期有克莱恩在思维方式上的教导，之后又跟着魔狼锻炼体魄，至少在完成悬赏上，他当然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赏金猎人——服务员端上了克莱恩点的豌豆炖羔羊肉和香煎肉鱼，在食物的香气下，伦纳德说着自己做过的悬赏见过的案子，隔着蒸腾的雾气，克莱恩的面容都模糊了几分。

　　他似是叹息一样说：“你长大了。”

　　伦纳德顿了一下：“我早就长大了。”

　　他早就不是只有趴在克莱恩怀里才能睡着的那只耳朵都没立起来的小狼崽，不如说，他想做的能做的早就不止是那些了。

　　当晚，他们住在水仙花街的一栋联排房屋里。据克莱恩说，这里也是他曾经的住所。

　　“你来得也挺巧，我本来打算明天去车站随便买张车票再到处走走，不过你来了，在这边住一段时间也行。”克莱恩一边打开房门一边说。长久没有人气的住所显得有些暗沉，但巫师先生打了一个响指，伦纳德感觉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风尘仆仆的魔狼被巫师推进了一楼浴室勒令把自己好好洗干净，然后被克莱恩安排在稍大的卧室里。他洗澡的间隙克莱恩已经让整个屋子几乎焕然一新，久违地躺在柔软床铺上的感觉让伦纳德舒了口气，几乎想要在床上打个滚儿。

　　克莱恩向卧室外走的脚步停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回头：“我还要给你讲睡前故事吗？”

　　伦纳德：“……不！这个不用了！”

　　他听到克莱恩难得爆发出了一阵愉快的笑声，巫师在关上门前对他温声道了晚安，然后拉上了房门。

　　伦纳德倒在床上，遵从本心地滚了一圈，他听到克莱恩的脚步声从自己的房门到客厅、再从客厅到盥洗室、再到隔壁的卧室，咔哒，屋门关闭的声音。

　　他蹭了蹭被自己枕着的枕头，在心里再次对克莱恩道了晚安，以及，好久不见。

　　他们又在廷根生活了一段时间。伦纳德感觉像是回到了曾经，只是那时只有他和克莱恩，现在他们生活在人群里，巫师先生像是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会在购买食材时与摊贩讨价还价，会投喂街边路过的猫咪，会在不动用魔法的情况下和伦纳德一起打扫卫生、完成当天的午饭和晚饭。

　　伦纳德也在学着通过书里曾经看到的方法——试着追求克莱恩。他们的相处模式让伦纳德感到苦恼，他几乎察觉不出和过去克莱恩照顾他时有什么变化。他开始学着辨认人类赋予花草的含义，又靠脸被街口花店的老板送了两盆月季——“它们非常符合您的气质！”经营花店的小姑娘雀跃又活泼，而伦纳德获得两盆花的代价只是在花店门口当一个星期的展板。兼职结束的那天小老板又请伦纳德自己在店里挑一束花作为感谢，最后他带走了一捧店内开得正好的香槟玫瑰和几支郁金香。嫩黄色的重瓣花朵和纯白的郁金香被随意地扎成一大束放在诗人的怀里，而这束花最后被送给了克莱恩。

　　第一次收到花的克莱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巫师先生捡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一时兴起和朋友学过的插花，将玫瑰一点一点剪去了尖刺，和郁金香一起插在透明的玻璃花瓶里。花朵娇嫩，哪怕插花人的技术确实不好，在阳光下也显得漂亮又娇艳。

　　而被伦纳德抱回家的两盆月季从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已经逐渐有了绽放的迹象，从深粉到艳红的柔软花瓣看起来格外喜人。对种花完全不懂的伦纳德只能看着克莱恩侍弄花草，又从他背后贴上去：“克莱恩——”

　　他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一点点大的少年了。克莱恩似乎突然发现，伦纳德现在已经比他还要高——他几乎被伦纳德整个包裹在影子下，持着剪刀的手也被他握住。

　　他说：“克莱恩。”

　　他怎么会一直都没有发现？

　　克莱恩几乎由心而生一股恐慌——他怎么会没有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伦纳德逐步逐步突破的安全距离，他每晚为自己诵念的诗歌——每一个过分亲密的拥抱和细想起来逾矩过分的话语，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想到有关伦纳德的种种，克莱恩才恍然发现，他居然都记得如此清楚。

　　克莱恩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伦纳德关切的目光和过于灿烂的笑容。

　　他突然低下头去，就着从背后拥抱克莱恩的姿势埋进巫师的颈窝蹭了蹭，然后他听到伦纳德用低沉的声音念道：“灿烂的星辰，但愿我能坚定如你——”

　　这是一首情诗。克莱恩试着动了动，伦纳德并没有禁锢他行为的意思，由着巫师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但并非孤独地在夜空闪烁高悬，睁着一双永不合拢的眼睛。”

　　巫师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被伦纳德握在掌心，他低下头，在克莱恩的指节轻轻落下了一个吻。然后小心翼翼地和克莱恩对视——生怕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一点拒绝和厌烦。但克莱恩并没有。巫师先生几乎是一种无奈的纵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大胆。”他说，“但我想不出什么拒绝你的理由。”

　　好吧，好吧。被欣喜若狂的魔狼按上落地窗上亲吻之前，巫师先生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还好窗帘被及时拉上了。

　　fin

　　*博尔赫斯《守夜人》

　　*济慈《灿烂星辰》